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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谁信人间多少恨(1/3)

南舟从梦里醒过来,眼前一张清隽的笑脸,金丝镜框在斜射进来的夕阳里有微细的小光芒。

她的眼睛睁着,但脑子还木着,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缓缓抬起手,但那静静的笑脸忽然笑出了声,半空中接住了她的手,热情地握住了,夸张的摇撼了一下,“还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沈某受宠若惊啊!” 已经入了冬,那人的手很温暖,南舟的意识被那温暖唤醒了。

看清了眼前的人,顿时赧然,不露痕迹地抽回了手。

沈均逸也不觉尴尬,笑着转身倒了杯温水给她。

南舟接过水一口气喝完了,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船到哪儿了?” “刚过清河。

” 南舟全清醒过来了,“那快到了。

你从哪儿上的船?” “昌南。

” 南舟算了算,自己竟然睡了四个多小时。

沈均逸很自然地摸了抹她的额头,“还好不烧了。

你太累了,该休息就得休息,硬撑着做什么?” 南舟摇摇头,“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放心。

” 沈均逸点点头,表示理解。

其实他也是因为不放心,所以才上的船。

不过还是打趣道:“说实话,总看你这么飘着,真想写一句‘何日舣归舟,佳人罢远帆’挂你舱房里。

” 南舟很捧场地跟着笑了笑。

看她精神稍微好了些,沈均逸正了正神色,“南舟,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下。

” 南舟有些意外,往常沈均逸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做派,除了做正事,很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刻。

她“嗯”了一声,握着杯子等他说下文。

“你知道北地已经被占了,战火迟早要烧到过来。

姚先生收到了耶鲁大学的聘书,他们夫妻俩虽然还在商量,但是很有可能会接受邀请。

”说完他顿了下,南舟的脸色果然变了。

“姚先生和太太的意思,自然是很想带着摇摇一起走。

不过,这事太大,他们还是想看看你的意思。

如果你想把摇摇留下来,他们也会尊重你的意见。

” 南舟低头看着空空的杯子不说话。

“当然,你也不要担心。

如果不想摇摇离开身边太远,我还是能找到更好的人家。

” 南舟苦笑了一下,笑容倦怠,“真快,都快满周岁了。

” “已经会叫人了,姚太太每天都拿着你的照片教她叫妈妈。

” “谢谢你了,均逸。

” 沈均逸笑了笑,“别、别,咱们之间说这个见外。

”然后人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调笑道:“你帮我做的是要掉脑袋的事情,我就是帮你跑跑腿,我赚了。

” 南舟推了他一下,轻轻笑了下,笑容有些脆弱,看得人心疼。

沈均逸从认识她起,她就是坚强柔韧的。

有胸襟、有胆略、也有家国情怀。

他在外头募集的救国款子,必须洗干净了才能拿出来用。

他找到南舟,她二话不说就帮着从账上走了。

要往赤区运人、运物资、运药,但凡稍微危险些的行程,她都亲自押船。

这样的九姑娘,一年多前忽求他帮忙办件私事。

原来再过三个月她就要生产了,他竟然一点没看出来她有了身孕。

对于孩子的事情,南舟向来闭口不谈,他自然也不好追问。

待到孩子生下来,她没办法带在身边,他便寻了一个姓姚的朋友帮忙抚养。

姚先生夫妻有四个儿子,想闺女想的不得了,摇摇在姚家比亲生儿子宠得还厉害。

每回船路过的时候,南舟都会下船去看看孩子。

沈均逸坐到她身旁,揽着她的肩拍了拍,一时无言却又有千言万语。

南舟被他那深情款款的模样逗笑了,拂开他的手,“你赶紧成家,摇摇就请你太太帮我带。

” 沈均逸诧笑,斜睨了她一眼,“少打我的主意啊。

我这人朝三暮四没长性,就不祸害人家姑娘了。

倒是你……”南舟知道他要说什么,站起身假装去倒水,咕哝道:“你也少来。

” 沈均逸笑吟吟,“对了,刚才你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 南舟假意从容,“哦是吗,谁?” 沈均逸双手合握枕在脑后,笑道:“你自己都不知道,别人告诉你又有什么意义?何况,我要是说你喊的是我的名字,你会相信吗?所以,你想听到谁的名字?” 南舟闻言,仿佛是有人拿了铜锣在她耳边哐地敲了一下,心头震动、瞬间失聪。

她想听到谁的名字? 沈均逸也不再追问下去,只说:“摇摇的事情,你再考虑考虑,左右都有法子的。

” 南舟感激地点点头。

船在贺州靠了岸,照样有水警突击抽查,但南舟的船是有特别通行证的,又私下里给好处。

那些管制物资便蒙混过去了。

有接应的人作扛工打扮,对上了暗号,把货卸下船。

南舟一直在码头上盯着,直到所有的货都交到了对方手上。

沈均逸遥遥地扶了扶帽檐,示意一切都对,南舟这才放下心。

船在贺州要补给停留两日。

她正要反身回船,贺州这边的一个办事处的伙计跑过来交了封电报给她。

拆开一看,上面只有五个字,“父病危速归”。

南舟下船的时候是夜里,快两年了,她头一次回震州。

南家的老宅子早过户到她手里,只是开始她并没有同家里人说。

直到半年前南老爷病重了,阿胜总说老爷天天念叨故宅,南舟这才拿了地契给阿胜,叫他们搬回去,希望南老爷的病能有些起色。

只不过半年而已,她从来没想到父亲会有病危的这一日。

地上的雪应该白天被人铲干净过,但这会儿又覆盖了薄薄一层。

下了洋车,门口的一对石头狮子静静坐着,百年来从未移动分毫,仿佛岁月从来没变迁过。

她怔忪地站在门口,忽然想起一个人的身影来,顿时有些恍惚。

门突然拉开了,阿胜一看到她,面露喜色,“九姑娘,你终于回来啦!” 南老爷已然是油尽灯枯了,不过提着一口气在等儿女。

在震州的儿女都来看过了,南漪前两日也索性搬回来同十姨太一起照顾父亲。

他现在只是在等南舟。

南舟也顾不得换衣休息,进了房一下就扑到床边。

南老爷看着精神倒是还好,脸色也红润,说话也清晰了不少,不像个将死之人。

南老爷拉住她的手,她把头枕在父亲的膝盖上,能感觉到底下枯瘦的身体,仿佛能摸到骨头。

旁人都自觉到了外头,留他们父女俩说话。

南老爷抚了抚她的头发,“本来还想撑到你嫁人生子,现在……”南老爷无奈地笑了笑,“大概你母亲在底下寂寞太久了,等不及了。

蛮蛮,不要哭,爹不是死了,是去陪你娘啦!” 南舟泣不成声,“爸,女儿不孝,也没能侍奉床前……” 南老爷摆摆手,“没的事,没有比你更孝顺的姑娘了。

” “爸,您不会有事的,咱们去沪上,找洋人医生……” 仿佛听到了小女孩的傻话,南老爷笑地越发慈祥,“不用麻烦了。

是爹拖累了你,不该逼着你去重振家声。

往后不要那么辛苦了,想做什么就去做,不想做就不去做。

爹算是看明白了,人生一世,什么家族荣耀、荣华富贵,都是虚的,没什么比两个人扶持着、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更重要的事情。

可是我明白的太晚……蛮蛮,这么多儿女里,其实你脾气最像爹,又倔又认死理。

你不要学爹,拥有的时候不珍惜,等到没有了,才知道人家的好。

” 南舟泪眼迷离,心中惶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说。

南老爷擦了擦她脸上泪,忽然浮起一个孩子般的笑意。

他拿起身旁的竹青色长衫,“你娘说,那年在庙会里第一次看到我,我就是穿的这件长衫。

你娘说只看了一眼,回去就跟你外公点了头……快帮爹穿好,我不穿寿衣,就穿这个去见你娘。

我都成糟老头子啦,真怕你娘认不出我。

”说着想往身上套,手却打颤,连穿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

南舟含着泪帮他穿好长衫,他才长舒一口气躺了下来,“哎,人老啦,不中用啦!穿件衣服也累成这样。

”然后他笑了笑。

南舟握住父亲的手,“爸爸,您多休息……” “蛮蛮,我看到你娘啦……” 南舟只能紧紧握着父亲的手,看他带着笑的眼睛一点一点失去了神采,最后干枯的手从她手里滑了下去。

她现在是没有父亲和母亲的孤儿了。

南舟自父亲死后仿佛一夜之间就垮了。

南漪看得心疼,那个无所不能的姐姐,变得那样脆弱,所以她必须坚强起来,做姐姐的倚靠。

南老爷的身后事全靠南漪一手操办,虽然忙乱,一切倒也算是井井有条。

南舟一直浑浑噩噩地跪在灵堂里,像失了魂一样。

有客来,上香,谢客——机械地重复着这样的事情,一遍又一遍。

最后一日,几乎没什么客人来了,姨太太和兄弟姐妹们都下去休息了,只剩下南舟。

南漪不放心她,一直跪在她旁边陪着。

到了夜里,又有吊唁客人来了。

来人穿着大麾,一进来就带进一股冷风。

他进了灵堂,把军帽递给了侍从官。

南漪听见旁边的管事大声唱念,“裴四爷上香!” 南漪像是头上响了焦雷,她垂着头,双手抓紧了孝衣。

过了一会儿,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沾满泥雪的军靴。

南漪生硬地磕头谢礼,头一直垂着。

裴益蹲下身,“人死不能复生,十一姑娘节哀。

”他声音沉肃,几乎与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完全不同了。

南漪又磕了头,“谢四爷。

” 她以为他会闹事,或者会追问孩子的事情,她甚至连应对之辞都想好了。

但裴益却没动,声音又沉了沉,“现在形势不好说,江启云被薛玉堂缠在酉山,他把后面放心交给了他的兄弟柳传峰。

我收到消息,他这个兄弟私下里可是同东洋人勾搭到一起了。

你应该也是知道吧,为了铁路煤矿,江启云一直跟东洋人硬杠。

我敬他是条汉子,才多嘴提一句。

万一柳传峰一反水,他就腹背受敌了。

旁人的话,他不一定听,你的话他会信。

当然我的话你也不一定会信。

不管怎样,你们母女早做打算。

” 南漪闻言猛抬起头,对上一双乌黑又深沉的眸子。

如画的长眉微蹙,曾经白皙的面庞如今成了蜜色。

脸颊上隐隐有一道疤痕,但并没有摧毁那极美的样貌,反而添了一些刚毅肃静。

下颌有些刚冒出来的胡茬,满身风尘仆仆,仿佛穿过千山万水奔波而来。

那一个嚣张跋扈的金鞭美少年,已是昨日枝上红花,如今只有叫人闻风丧胆的独手将军。

江启云在外头的事情从不会拿回来说,也总是报喜不报忧。

她看报纸,知道这仗打得艰难,可没想到状况会这样凶险。

但看裴益的样子并不是在吓唬她,她不该信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对他的话又深信不疑。

裴益望着南漪,南漪被他的目光灼痛了,避开了他的视线,“谢谢四爷提醒。

” 裴益也不再多言,站起身,又看了眼南舟,声音陡然变冷,但还是道:“九姑娘也节哀吧!”说完人就走了。

南舟一个恍惚,以为听到的是裴仲桁的声音,那凉薄的声气,居然是那么像。

她抬起头,只看到裴益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之中。

南漪一直忐忑不安,出殡后匆匆回了婺州。

满七后要去来吊唁的亲友家谢孝,几个兄弟都惧怕裴家人,最后自然推给了南舟。

去裴家的那日,南舟坐在车上心神不属。

他上次说不要让他再见到她,那再见到会怎样?横眉冷对,还是闭门不见?连裴益那样仇视父亲的人,都会去灵堂上香,他不去,那只能说明他对她已经深恶痛绝了。

这么久的时间足够她去想明白他当初话里的意思。

“我对你怎样,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其实是感觉到的,只是从来都不愿意去想。

她对于江誉白的诺言,“我不会嫁给别人。

”是她封闭起所有感情的借口。

她自知不曾为他们的感情争取过、努力过,放任自流。

她对不住江誉白的付出,所以死命恪守着那份承诺,当做对他的补偿——其实也不过是感动她自己。

但父亲临终时的话却如当头棒喝,原来一个人带着后悔过一辈是那样的痛苦。

她总将裴仲桁放到仇人的角色里去看,回想过去种种,一旦她将他看作一个普通的男人,那么他所做过的那些,是值得她感激的。

最后那几日的荒唐,早就已经说不清楚对错了。

她没有理由去恨他,毕竟是她先招惹了他。

她欠他一句道歉。

至于摇摇,她一想到孩子,哀恸的心终于得到一些抚慰。

那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的牵绊了吧。

最初,她是没打算生下来的,但月份大了,大夫说:“药可以给你,但这药吃下去很可能就一尸两命。

是救人一命,还是伤人害己,小姐你自己定夺吧。

” 她在船上想了三天,最后还是把药洒进了江里。

她也许注定孤独终老,这个孩子或许就是上天怜悯,给予她的陪伴呢? 车夫一声吆喝,“到咧!”打断了南舟的思绪。

下了车,阿胜上前敲门。

门房打开门,阿胜道明来意,门房回道:“四爷不在家。

” 阿胜转头看了看南舟,南舟抿了下唇,方才问:“二爷在家吗?” “您稍等下。

”门房把门合上。

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南舟抬目一看,出来的是泉叔。

泉叔接了谢礼,又说了些场面话,末了才说:“我们二爷有要事在身,不方便见客。

” 南舟不知道心里那丝芜乱从哪里来,她点点头,谢过了泉叔。

泉叔直到目送他们上了洋车才转回。

迈进大门,正要转身关门,忽然看到了裴仲桁。

泉叔吓了一跳,“二爷,您要出门?” 裴仲桁摇摇头,在廊子下静静地站着。

隔着一道朱漆大门,仿佛听见了车轮咕噜奔远的声音,渐行渐远,怅去难追。

过了年,又到了震州华商大会的时间。

南舟往常不大参加,都是托谢应乔代为出席。

但这回她人在震州,还是去了。

现如今她生意广泛,在座的会员相熟过半。

社会风气日开,也有一两位女东家入会,所以场面倒也好应付。

南舟正同一位开染坊的女东家聊着,忽听见门口的伙计高声喊,“裴二爷到!”她的心像被什么猛的一撞,快速地跳起来。

裴仲桁迈步进来,同众人拱手招呼。

他目光随意在大厅里扫了一圈,从南舟脸上滑了过去,仿佛根本没看见她。

南舟抿住唇,垂下目光,她为自己心头这丝惘然感到荒谬。

她自嘲地笑了笑。

摇摇长得太像他,脾气也像,孤高的那个神情更像。

以至于这一年来,她对着摇摇仿佛是在对着他。

但摇摇是会对她笑的,会搂着她的脖子,讨好地送上小嘴,湿哒哒地往她脸上亲。

她拒绝他的时候那样决绝,如何到如今反而觉得他的忽视这样残忍? 不过是因为他像摇摇罢了——她这样说服自己。

今年商会几件大事,会长换届、募集救国款项。

款子好凑,为了支持国军,众人都纷纷解囊。

但谁做下一任会长,这事情进展的非常不顺。

商会理事冯慧延提议让南舟做会长,一来她受过政府嘉奖,是荣誉市民,足可谓商界楷模。

二来,她年轻有为,又可为现代女性榜样。

这提名一出来,众人纷纷附和。

但人群中忽然一个清润的声音道:“我反对。

”众人一怔,循着声音一看,竟然是裴仲桁。

南舟并不觊觎所谓会长的位子,只是没料到裴仲桁会这样堂而皇之的反对。

她不说话,自然有人开口,“裴二爷何出此言?” 裴仲桁垂着目,杯盖轻拨着杯里茶,缓缓开口,“此是战时,会长之职非同小可。

商会惯有传统,下任会长之名需由上任会长提名。

我如今还是会长,我没提名,九姑娘自然没有资格。

” 南舟一身黑色丝绒旗袍,耳边别着一朵白色的绒花,衬的一张小脸凄艳婉媚。

她始终半垂着头,直到他说完了话,她才投了目光过去。

四目相对,裴仲桁避开了她的目光,接着道:“冯理事说的虽然都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会长一职,应该由更有经验的前辈们来担任。

九姑娘嘛,还嫌稚嫩。

”他的话说得不算客气,众人都面面相觑。

南舟噙着淡淡的笑,脸却已经僵硬了。

后来自然是另外提名。

那些上了年纪的,也都是圆滑的,一见自己被提名,便以高龄为由左右推脱。

两派意见难以统一,最后索性仍旧由裴仲桁再任一届会长。

散会时裴仲桁先众人一步离开,步履急快。

南舟跟了出去,几乎追不上。

到了大门,她才鼓足勇气叫了一声:“二爷请留步。

” 裴仲桁停了下来,负手而立,但没回头。

南舟见万林还在一旁,便问:“二爷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九姑娘有什么话就这样说吧,万林不是外人。

” 南舟嗫嚅着不知道如何开口同他说一句对不起。

“若九姑娘问我为什么反对,原因我刚才已经说了。

” 南舟心底半是酸涩半是委屈。

罢了,他大约并不稀罕她这句道歉,她何必自寻羞辱?她咬住了唇,也吞下了所有的苦涩。

福了福身子,“是,我就是来谢谢二爷点拨的。

”今时往日,她不仅欠他一句对不起,同样欠他一句谢。

裴仲桁仍旧没有回头,低着头仿佛在戴手套。

但那手套怎么戴都不舒坦,弄得他心烦意乱,声音里也带着不耐烦。

“九姑娘,要起风了。

虽然好风凭借力,但青云之上不胜寒凉,九姑娘还是要多加小心。

见风使舵,未雨绸缪。

”说完上了车,始终没回头看她。

南舟追出来的时候连大衣都忘了穿,此时不过单薄的一件旗袍,冷风一吹,整个人都冻住了。

雪落纷纷,她站在风雪里茫然地看到他的车绝尘而去,忽然想起十四岁时的那一天。

到如今急景流年,往事旧恨前欢,都被命运暗中偷换。

万林从后视镜自里看到南舟还站在那里,纠结了半晌,还是道:“二爷,九姑娘还在那…… 裴仲桁拳头握紧了,偏过头看窗外,强迫自己不回头,仿佛根本没听见。

他那点好不容易才从尘土里拾起来的自尊,拼命地护在胸口,怕一转头就会扔掉。

万林忍不住,“二爷您也是,明明是为了九姑娘好,还弄得您倒成了坏人!老冯头他们知道震州要不保了,这个会长就是个烫手山芋!他们倒好,推个姑娘家出来多会长。

咱们不是要走了吗,现在您又做了会长,那个汤川回头又要……” 他在她心里早就是个坏人,不,也许一直以来就是个坏人,那么再坏一点,也不会有什么分别。

他已经困顿在这一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感情里了,也看到了结果,那么就算了吧。

所谓快乐,并非是拥有她,而是她平安,他才安心。

裴仲桁默然不语。

过了半晌才说:“我自有打算……事已经至此,走一步算一步吧。

让老太太、大爷他们先走。

希望不会走到最坏的那一步。

” 震州人怎么都没想到一夜之间变了天。

南舟在船停靠补给时下船买了份报纸,才知道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

江启云深陷包围,突围未果被炸弹击中身亡。

老帅受不了打击也病倒了,同时宣布下野。

船一到震州,南舟马不停蹄地匆匆赶到了官邸。

江家一片忙乱,下人们都匆匆收拾东西,卫队进进出出,人人面上都带着凄惶的神色。

江启云的棺椁已经运回来了,往日的金粉繁华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片缟素。

下人认得南舟,领她进来后便忙开了。

南舟进了南漪的房间,她正呆呆地坐在床上,抱着江启云的军装,两眼空洞洞的,一滴眼泪都没有。

南舟走上前,蹲到她身前,“漪儿。

” 过了好半天,南漪仿佛才有了一丝清明,喃喃道:“我去了他的营地,什么都说了,他不信我……他说你乖乖呆家在家里好好享福就好了,男人的事情不要操心……他为什么不信我?一定是我没说清楚,我应该再说清楚的,我应该想办法把他拉回家的……”他爱的霸道,她一己私念不肯回应,早抱定有雾散云飞的一日。

只是她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阴阳永隔,日月难逢。

南舟握住她的手,“漪儿,这不是你的错……” 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了,程氏跌跌撞撞闯进来,冲到南漪面前,指着她的脸大骂,完全没有了昔日端庄慈祥的模样。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丧门星!自从你进了江家门,我们江家就没一天安生过!启云在前头好好的,你为什么去营地?那是女人该去的地方吗?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让他改了路线。

都是你害死我儿的!” “江夫人,这些都是意外……”南舟辩解道。

南漪拉住南舟,无力地摇摇头,不想姐姐为自己同程氏起冲突。

“姐姐,我没事,你先回去吧。

” “是!你没事,为什么你没事,为什么出事的是启云!”程氏悲愤不已,一看到南漪怀里抱着的军装,眼中恨意更盛,“你不要碰我儿的东西!” 南漪本就有些精神恍惚,怀里的军装就是她最后一点念想。

此时见人来抢,拼命地护住,“不,这是我的,我的!” 但程氏满腔丧子之痛无处可去,一股脑儿全发泄到南漪身上。

两个女人为了件衣服争抢不止,南舟急得想分开两人,却被程氏一推,倒退了几步正撞在茶几角上,人跌在地上疼得一时起不来。

南漪的头发被程氏抓在手里,却还是不放那件军服。

南舟急得大喊,“快来人啊!” 没多久就冲进来几个人,跑在先前的是江誉白。

他一进来就看到缠斗在一起的程氏和南漪,他上前好生劝慰,试图将两人分开。

但程氏一看到他,更是怒火中烧,抬手甩了一巴掌在他脸上,“你得意了吧,启云死了,江家都是你的了,你得意了吧!” 江誉白脸被打肿了,也顾不得自己,依旧拦在南漪面前,“母亲,她是大哥的妻子,是您孙女的母亲,是大嫂啊!大哥尸骨未寒,您就这样对大嫂,叫大哥在下头怎么安心!” 程氏的贴身婆子也来了,左右扶住她。

程氏颤颤巍巍手指着他们,“是了!还有你,你这个野种!要不是你跟南家的女人混在一起,怎么会把这个祸水带进门!你们都是一伙的!”边说边疯了一样冲上去捶打江誉白。

江誉白也沉浸在失去兄长的悲痛之中,“我们是一伙?夫人您不如去问问程燕琳,从过去到现在,她躲在背后到底干过什么!事到如今,难道不都是拜她所赐? 要说野种,母亲还不是把晏阳当做亲弟弟?我至少还是父亲的孩子,晏阳是谁,他身上可没有一点程家的血脉!夫人还是睁睁眼去看看吧,你的私产交给好妹妹打理,现在她还给你还剩下多少!” 程氏不可思议地望着江誉白,在震惊中呆住了。

随即又发狂一样抓打江誉白,“我不信,我不信!” 南漪跌坐在墙边,呆呆地抱着江启云的衣服,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和她无关。

江誉白的脸上、脖子上都已经被抓出了血痕,南舟看得心疼,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帮他。

好不容易才扶墙站了起来,忽然跑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见状冲过去抱住程氏,“奶奶,您冷静一点!现在就是把漪姨和小叔打死了,父亲也不能复生啊!”少年个头已然不矮了,力气又大,又抱又拖,终于把程氏带了出去。

南舟再去看南漪,头发被抓掉了一大把,嘴角也裂开了。

但她好像不知道疼一样,轻轻抚平军装的褶子,摸过扣子、肩章、领章、略章。

“他穿这件最好看,可我总说略章膈人,不叫他穿……” 南舟蹲到她面前,鼻头酸涩,“漪儿,你难过就哭出来吧,不要这样憋着。

” 南漪木然地摸了下自己脸,没有泪。

她忽然笑了一下,“他说喜欢看我笑,我一哭他就会疼的。

我不能再叫他疼了……" 南舟嗓子哽咽,还想再劝,南漪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南漪这一昏倒就一直没有醒过来,看遍了中医西医,都束手无策。

开始尚有江家人来照顾,四五日后,再无人来。

南漪一直醒不过来,连江启云出殡的日子也错过了。

后来江誉白同沈丹妮来过一趟,原来江家已经收拾完毕,准备去大奥了。

看程氏的意思,并不打算带着南漪走。

南舟也看开了,既然江夫人不待见漪儿,勉强回去也是要受她折磨,不如回来娘家她亲自照顾。

只是万一南漪醒来看不到岚岚怎么办?南舟便托江誉白和沈丹妮,请他们帮忙试试看能不能把岚岚也留下来。

江誉白再回来时,南舟只看他神色也知道结果了。

他十分抱歉,南舟摇摇头,知道程氏对他成见很深,他也很难。

“南漪留下未必是件坏事。

大哥其实在花旗银行里一直给她留了笔钱,就是怕自己有个意外。

” “钱先放着,等漪儿醒过来自己处置吧。

”南舟转头看了看床上的南漪,宁静的面庞,就像是睡着的人一样。

“漪儿,她是后悔没有好好待少帅。

人都是这么傻,拥有的时候都不知道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

” 南舟从手包里拿了张相片给他,是她和南漪的合影。

两个十几岁的少女,一个妍秀一个婉丽,一个笑得开怀,一个笑得羞涩,是她们最好的年纪。

“就算漪儿不能陪着岚岚,也请她记住她的妈妈和九姨。

” 江誉白接过相片,默默收好,嗓子发堵。

“南舟,平津两州都沦陷了。

震州不是久居之地,早做打算。

” 南舟点点头,“我已经在安排了,会把姨太太们和漪儿送去宜城。

” “那你呢?” “我的船在哪儿,我就得在哪儿啊。

何况现在这样,多少人得要从战区往内地逃生,船不能停,多开一趟是一趟。

” 江誉白还想劝她,却见她微微笑了笑,阻止了他。

看时间不早了,他也不能久留,“那我走了。

” 南舟点了点头。

但在他转身刚踏出门的那刹那,她忽然叫住他“小白。

” 这一声叫几乎叫他落下泪来。

这一次分别,掰钗破镜,天涯两端,相会无期。

他停了下来,微微侧了侧头,却没敢让她看见他的眼。

“小白,你要保重啊。

” 他点点头,仍旧是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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