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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南风漫把初心鼓(1/3)

入了冬,裴仲桁的哮喘就多多少少要犯一犯,医院就多跑了几趟。

本不算什么大问题,陆尉文却给他开了两日留院观察,还非要他住特护病房。

等到病房的护士进来,裴仲桁才发现是南漪。

南漪同南舟性格不同,虽然两人有家仇,但裴仲桁现在是病人,因此对他态度就是个尽责的护士对病人的态度。

他住院这两日,陆尉文几乎隔一两个小时就来查一回房间,把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该查的、不该查的都查了一遍。

裴仲桁看出他对南漪的那点意思了,便交代万林,千万不要让裴益到医院里来。

这天做出院前的最后检查,护士长跑进来找陆尉文,“江夫人住院了,院长叫您亲自去给她检查呢!哦,还有,他们家家属点名叫南漪过去做看护。

”说着看了南漪一眼。

南漪身穿着雪白的护士裙,腰带把腰收得纤致。

头发盘在护士帽里,乌黑的刘海垂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上。

眼波微动,就是不胜人间风雨的娇楚模样。

她一进济慈,那些男医生私下头就叫她做济慈之花。

好在她是不爱出风头的闷性子,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争抢。

说话也是曼声细语,不讨人厌。

这才没受人排挤。

可护士被家属点名去照顾,还是头一回。

难怪旁人会胡思乱想。

陆慰文同南漪离开了病房,裴仲桁也出了院。

刚到家,泉叔便道:“九姑娘来了。

” 裴仲桁颇是意外。

到了客厅,见南舟端坐在圈椅里。

已经换了冬装,水杏色大衣底下露出一截深褐色裙边。

原来这样久没见过她了,可恍然好像昨天才同她刚跳过舞。

见他进来,南舟站起来颔了颔首,道了声“裴二爷。

” 他一点都参不透她的来意,但她今日看上去还算心平气和,应该不是来吵架或是告状的。

裴仲桁坐下,叫下人上了茶点。

“九姑娘过来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我今天过来,是想同二爷谈一笔生意。

” 他眉尖蹙了蹙,好像上回还说要报仇来着,怎么转眼就来谈生意了? 南舟不是转弯抹角的性子,开门见山地说自己定做了一艘船,不日就要进港,她打算把船租给他的通平商号。

裴仲桁缓缓吹了吹杯里飘过来的茶叶,并不立刻答话。

南舟等了一会儿,“二爷是什么意思?” 裴仲桁从杯沿上抬起目光,“莫说我通平号有船,就是没有船需要去租赁,也自然会货比三家。

无论内河还是近海,裴某也是常要租船走货的。

你的租赁费用可不低,甚至超过市面多数船主的报价。

” 南舟自然不服气,将她的船的优点罗列出来,但裴仲桁却仍旧并不为所动。

南舟不料他竟然是这样的态度,“裴二爷不是说过在商言商吗,我怎么知道你现在是真的嫌弃我的船,还是嫌弃我姓南?” 他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九姑娘,并不是我为难你,也不是我舍不得银子。

质好价高的道理我不会不懂。

只是你既然想要我租你的船,口说无凭,就得给我一些信服的理由,让我不得不租你的船。

否则,就算我今天同你做了这一单买卖,也不过是看在我们一点瓜葛的份上,不是你真本事,也长远不了。

” 南舟愤而起身,胸口因为愤懑而上下起伏。

她真是讨厌自己这样牺牲尊严去找他办事,但这个人却又激起了她心中更多的自尊。

她努力平息了自己胸中的怒气,“可以,请给我几天时间,我定然给二爷一个信服的理由。

不过希望二爷能给些方便,能叫我上通平号的船上去看看。

” “这个好说。

”裴种桁叫了泉叔,吩咐他通知柜上,让南舟可以随意在铺子里和船上走动。

南舟离了裴家,白天便泡在通平号的几条船上,晚上则是挑灯画图研究,常常一做就是半宿。

这天南漪替同事上晚班,会到深夜才下班。

因为南舟睡得晚,就叫阿胜去睡觉,她为南漪等门。

做完了一艘船的资料,南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背,忽然听到轻轻的拍门声。

南舟看了看钟,应该是南漪下班了。

她过去开门,可门打开的时候她怔了一下。

拍门的不是南漪,而是一个年轻的军官模样的年轻人,南漪则站在他身侧。

见门开了,南漪便低声对那人说:“魏参谋,谢谢你了。

我到家了,请回吧。

” 那人说话很是客气,“好的,那南小姐慢走。

”然后侧了身将她让进去,直到门合上了才离开。

南漪穿着护士的斗篷制服,进了院子开始解斗篷。

南舟一眼就瞥见了她的手上缠了一圈纱布,大惊失色。

“哎呀,你的手怎么受伤了?”说着拿过她的手来看。

已经深夜了,南漪怕惊动旁人,忙低声说:“没关系,不小心被花瓶割伤的,养几天就好。

” 可纱布还透着红,显然是伤口很深。

南舟心疼道:“这还没关系?碎片都挑出来了吧,伤口处理了吗?万一感染了可就不好了。

” 南舟把妹妹领到自己屋子里,怕她手上沾水,给她打水擦手擦脸。

本就清润的一张小脸,擦过后更如雨后娇花。

南舟看着微微笑起来,打趣道:“刚才送你回来的人是谁?” 南漪看她笑得促狭,忙解释道:“我也不认识他。

” 南舟一下紧张起来,“你不认识他还敢叫人家送?” “也不能说不认识,其实是今天才认识的。

” 然后便说起来,她有位病人正是她的好友程小姐的姐姐。

人犯了支气管炎,正好在仁爱医院住院。

因为程小姐的原因,所以南漪就被请去做特别看护。

那位夫人虽然算不上多和蔼可亲,可总还是客气有礼。

今天本来程小姐带着花去看她姐姐,谁知道到了医院突然想起有件重要的事情忘了,便把花交给了南漪。

南漪抱着两捧花进了病房。

那位夫人中午打了针一直在睡觉,南漪因为只做她的特别看护,所以也没旁的事情,便自作主张拆了花,都插进花瓶里了。

“后来进来一位军官,我也不认识他,就请他离开,不要打扰病人休息。

可他却说来看母亲,看看就走。

我这才知道,原来是病人家属。

他果然只是在病床前站了站,我就帮病人调了调输液速度。

病人不多会儿就醒了,见到她儿子开始还挺高兴的。

谁知道她突然就发起火来,把花瓶推倒了。

我背对着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花瓶碎了一地,我怕她扎伤,就赶紧去扫花瓶。

病人问我谁放的花,我说我放的,她就推了我一下。

我蹲着没蹲稳,倒下去的时候手按到碎片里,这才扎伤的。

” 南舟心疼坏了,“怎么还有这样不讲理的人,怎么能随便推人!” 南漪微微一笑,反而安慰她,“也不是啦,那位夫人平时对人还是很客气的。

后来程小姐赶过来,一听说我把两捧花都插进花瓶里,脸都吓白了。

后来她悄悄跟我说,只有一捧花是给她姐姐的,另一捧芍药是送给别人的。

当时走得急,忘了交代我了。

原来她姐姐最讨厌芍药了……” “那也是她们家人不对。

”南舟把妹妹头发打散,又替她梳通,松松打了根辫子。

“不过她儿子倒是很客气,觉得很过意不去,就叫他的副官送我回来。

我说不用的,他非要送。

哎呀,不说了,我赶紧去睡觉了。

早上别叫我起来吃饭,我要多睡会儿,回头要赶夜班。

” “嗳,你还去上班啊?你这个手伤了,还是在家多休息几天。

既然那个病人不好伺候,就躲开好了。

” 南漪摇头,“没事的,再难伺候也不比那个难伺候呀。

”她拿手比划出一个三字。

“而且特别看护时薪很高的,回头领了薪水我们去逛百货商店去。

”姐妹俩相视一笑。

南舟等妹妹离开后,又开始埋头整理手头上的资料。

再过两天资料就能全部统计好了,她就不信说服不了裴仲桁。

隔了几日,早饭过后南舟带了资料去了裴家,裴仲桁却不在家。

南舟等了一上午不见人回来,却等来了迟起的裴益。

裴益见了她往常都要针尖对麦芒地吵上几句,这回却意外地显得很和气,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末了讪讪地问:“你家小十一最近在干什么?” 南舟警觉起来,“你问她干什么?” “不干什么。

她总上夜班,我怕她夜里碰上坏人,打算去接她,不过接了几次都没接到人。

” “呵!谢天谢地你没接到她,不然可真是碰上坏人了。

” “你!”裴益压了压火气,忍住不去跟她吵。

“你这个当姐姐的也是,那么漂亮的妹妹,你怎么放心她一个人走夜路的?” 南舟其实是不放心的,偷偷给南漪包了辆洋车,专门接送她上下班。

只是这花费不小,就没同家里人说,只她们姐妹俩知道。

但她也懒得同他解释。

看他那样子,对南漪还是不死心。

想到这里,南舟挑眉道:“我当然不放心她。

不过没关系,她现在有了男朋友送她下班,还怕碰上坏人吗?我自然是放心的。

” 她想着怕是等不到裴仲桁了,与其在这里同裴益浪费口舌,不如去广宁路上碰碰运气。

泉叔说裴仲桁下午约了人在东亚饭店谈事情,她记得饭店对面是个书店。

在哪里等都是等,不如就去书店里边看书边等他。

裴益听了她的话,顿时声音提高了,“她有男朋友?叫什么的,是干什么的?” 南舟为了叫他死心,便信口胡说:“人家是个军官,长得高大威猛,十分的男子气概,手下上千的兵——你想干什么?别忘了你答应了你哥什么。

我们家的事情跟你没关系,你敢再打南漪的主意,就等着瞧!”说完人就走了,留下裴益在客厅里发火。

等裴益把客厅里的东西砸完了,顺子才敢探头出,“四爷、四爷,您消消火啊。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又不是没睡过?您要喜欢黄花闺女,我听说春香院里新来了几个雏儿,我叫老鸨给您调教好了好好留着。

” 裴益难得没抽他脑袋,而是仰望着厅外的天空,面上带着一丝罕见的忧郁,“顺子啊,我为什么觉得心里像被人拿棍子捅了?她可是我儿子的娘啊!我觉得自己的老婆被人抢了……” 顺子噎了一下,觉得他思维发散得太厉害。

什么叫他“儿子的娘”?不过就是一块没成型的肉。

顺子最近和一户人家的丫头看对了眼,眉来眼去的正是热恋的时候。

所以再回过头想裴益,也觉得他当初把人家姑娘祸害的厉害,难怪人家不跟他。

脸再好看有什么用?女人还不都是喜欢温柔体贴的。

只要对女人好,女人还不都让亲亲摸摸,不知道多热乎。

裴益等不到他回答,却看他一脸发春相,在他脑袋上猛抽了一下。

顺子吃疼,从回味里醒过味儿来,“四爷,您说什么?” “说什么?我说叫你去瞧瞧,谁这么胆儿肥跟老子抢女人!” 南舟叫了洋车到了东亚饭店门口,从玻璃窗外看到裴仲桁正和人坐在里面吃饭。

她放下一颗心,走到了街对面的书店里。

书店里进了不少新书,但她心思不在书上,略翻了翻,总是怕错过外头。

可惜书店门脸不大,又没有通透的橱窗,望不见外头。

她又不好意思挡在门口,只好到书店外头等。

好在书店门口也支了摊子,摆了报刊杂志。

她付了钱买了份报纸,就站在门口边看边等。

一份报纸先捡着感兴趣的看完了。

抬头望去,裴仲桁仍旧在饭店里。

寒风瑟瑟,站得脚麻人冷,便跺着脚驱赶寒意。

看报摊的伙计年纪不大,瞧着她行迹奇怪,但看着又不像坏人。

他脑海里已经演绎出各种可能,最后忍不住好奇心,低声问:“小姐,你是不是秘密警察?” “什么?”南舟一脸茫然。

“你在这里是不是监视什么人?”小伙计又压低了声音问。

南舟噗嗤一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我是在盯人呢。

” 小伙计觉得自己真是眼明心亮,于是也顺着她的目光去猜她到底在监视谁。

可看了半天没有头绪,便放弃了。

因为觉得这位小姐身份特殊,虽然不好拿当日的新报给她,旧报还是做得了主的。

于是在她看完了一份报纸后,又递过几分旧报给她。

旧报前前后后的新闻都看完了,最后只剩下副班豆腐块里的读者问答专栏。

往常她也不看这一处,不过时间难熬。

她已经等了两三个小时,裴仲桁同那人竟然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只好低头看去。

有读者写信问:“前夜睡到半夜,忽然放了一屁,立即起来寻觅,至今没有找到,请您代为设法。

”主笔答曰:“现有二法,一,速将木塞塞住肛门,防第二屁逃走,此亡羊补牢法也;二,将足下捆绑起来,因为你是造屁厂,此根本解决法也。

” 南舟本来因着风凉,人缩在狐皮围脖里瑟瑟发抖,可看到这条问答,人笑得止不住。

小伙计都要疑心她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南舟一落车裴仲桁就看见她了。

穿了件酱红底色格子短大衣,下面是条呢子裙。

雪白的狐皮围领,一顶呢子钟型帽。

人在冷风里站着,两腮和鼻尖都冻得泛着粉红。

他想她穿红色倒真是好看。

又想起那一天她躺在火红的嫁衣上,不知道穿着嫁衣是什么样子。

他对面坐着的是个叫汤川浩司的东洋人,两人有一点交情。

有年走货,裴仲桁在河滩上捡了剩下半条命的汤川,后来才知道他是个东洋人。

但裴仲桁向来认为多个朋友多条路,便也就给救下了。

未料到几年后汤川竟然又找到他,两人就这样便有些不咸不淡的交往。

今天汤川要同他谈一谈合建码头的事情。

裴仲桁一贯会打太极,汤川碰了个软钉子,但并不肯放弃。

他知道这生意没那么容易谈成,震州水域目前是英国人的天下,想在这里站住脚,尚需时日和努力。

这一场谈话,裴仲桁本就意兴阑珊,目光一直落在外头。

他忽然发觉看着仇人的女儿,竟然也是这样有趣味的事情。

他在琢磨,这么冷的天她站在外头看报纸,为什么不买回家去看?又看她时而蹙眉,时而微愠,最后展颜欢笑。

贝齿红唇,无一不灵动有趣。

如看一场无声的电影,最好没有散场的时候。

汤川顺着裴仲桁的目光也看到了南舟,然后转过身来笑道:“原来马路对面有位漂亮的小姐——裴君还没有结婚吗?” 裴仲桁觉得自己的乐趣被人打断了,收回目光,“嫌麻烦。

” 汤川笑了起来,“其实女人也不是很麻烦,只要给她想要的东西,就会温顺的像只兔子。

” 裴仲桁淡淡道:“那如果女人想要你的命,是给还是不给呢?” 汤川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看来裴二爷是爱上了小野猫。

不如这样,你告诉她,命是父母的,但是可以把心挖给她。

” 裴仲桁这才真正地打量了汤川一眼,总算觉得有一点能叫他赞同的观点了。

汤川向来觉得裴仲桁不够平易近人,但没料到竟然是可以谈论女人的,同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于是便在这个话题上又聊了一会儿。

从东亚饭店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裴仲桁在饭店门口目送汤川上了车。

余光扫过去,马路那边的女人还在看报。

不知道看第几份了,也不知道看到什么,笑得那样开怀。

这回他确定了,她不是为了看报,而是在等人。

那么,是在等什么人呢? 那一篇读者问答让南舟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她把刚才报纸上的读者问答都找出来看。

虽然低俗却又可笑,有的人的问题更是天马行空叫人大开眼界,南舟笑得脸都疼了。

她一边看着报纸,一边不忘提醒自己看一看饭店的动静。

于是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唇角的笑还没收去,就看到裴仲桁站在饭店门口望向她这边。

黑色的大衣,黑色皮手套。

乌黑的头发梳得整齐,眉梢孤意嶙峋,只有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是身上唯一的亮色。

大约穿得多些,人显得没那么瘦了,不像个难啃的骨头,而是带了点肉。

她手忙脚乱地收起报纸,又怕他离开,于是在街这边挥动着手,冲着他大喊:“裴仲桁,你等我一下!” 裴仲桁看着她快步从马路那边几乎是小跑着奔向自己,穿过大街的车水马龙,似涉水而来。

他忽然觉得有人握住了他的心,有些挪不开眼,近乎贪婪地望着她一点一点地靠近他。

原来她一直在等他,而他让她等了这样久,久到他有点心疼。

她算得上敏捷,可穿越车流依旧看得他胆战心惊。

直到她站定在他面前,一把抓住他大衣,生怕他跑了一样。

她弯着腰喘息,红润的双唇,翕合处有迷蒙的白烟。

“总算、总算是等到了!”她喘着气道。

他心中百转千回,面上仍旧是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云淡风轻的表情。

她叫他什么来着?大名这么喊着,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他垂目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她。

南舟这才意识到唐突了佳人,忙拿开手。

“裴……” “吃饭了吗?” “啊?没有。

” “进来吃点东西再说。

”说着他转身进了饭店。

也是,她总不能站在大街上同他谈生意。

刚才还不觉得,这会儿也觉出冷来了,于是跟在他身后进了饭店。

东亚饭店是个洋派去处,法国、意大利、俄国的厨子都有,不拘什么菜色,算不上极其顶尖,但胜在口味繁多。

经理见裴仲桁去而复返,不知道他又有什么交代,忙迎过来。

见他身后随着位年轻的小姐,很是眼熟。

往常裴益也往饭店领人,不过都是开房的。

只当今日稀奇,二爷也领人开房了,便低声问:“二爷是不是去自己那间?” 裴仲桁听明白他的意思,冷眼扫了他一眼。

经理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小心等着他吩咐。

好在南舟在摘手套,并没留心他们的对话。

“带个位子,我们吃点东西。

” 经理捡了个安静的台子,心里纳罕,刚才不是刚吃过一顿,怎么又吃一顿? 甫一坐定,南舟就要把文件袋里的东西拿给他。

裴仲桁却压住了,“先吃东西再谈事情。

”然后递了菜牌子给她。

南舟随便点了点吃的,等着上菜的时候,她把心底长久以来的疑问问出来:“是不是出来谈生意都是这规矩?” 他掀了掀眼皮,显然没明白她问什么。

“就是上来先吃,吃饱了再谈事情?” 他神情仍是淡淡的,“不是。

这是我的规矩。

” 南舟有一种被他戏耍了的感觉,咬了咬下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却根本没瞧她,垂着头在摘手套。

她将自己的火气压下去,算了,现在有求于人,先忍着。

早晚有一天叫他守自己的规矩! 饭菜上来,南舟没同他客气。

割牛排比任何时候都用力,然后一言不发吃了干净。

擦了擦嘴,见他餐盘里的东西几乎没动。

“裴二爷,您吃好了吗?” 裴仲桁点点头。

然后叫人撤了餐具,很绅士地问:“甜点想吃什么?” “冰淇淋。

”好灭灭火。

裴仲桁同侍应生交代了一下,片刻后给她端了一客冰淇淋。

南舟也不是真想吃,心里有事,迫不及待地把东西推到他面前。

“二爷说要我找些能说服您的东西。

” 裴仲桁擦了手,抽了东西出来。

厚厚一叠纸,全是船舶的测绘图,上面还标注了出产日期、吨位、吃水、服役时间等等数据,更详细罗列了各条船的特点和优缺点。

他抬了抬眼,“九姑娘倒是把我通平商号商船的老底摸得一清二楚。

” “二爷再看最后一张。

” 裴仲桁翻到了最后一张,也是条船的测绘图,旁边写着“江南号”。

又是一艘江南号。

上面也详细标出了船体的数据和货运成本核算等等。

既然都要嫁进江家,何必还要做这些? 他静静地一页一页看完。

他知道她白日里一直在船上,再看她眼睛下一抹乌青,怕是连熬了好几夜。

南舟则是将这些数据一一解释给他听。

这一回语速慢了下来,也是心平气和,条理也清晰,理由充分——是可造之材。

“虽然你的通平号有十来条船,但每艘都有硬伤,我这条江南号可谓是完美。

裴二爷现在缺的就是我这样的船。

我其实是可以租给你的竞争对手,但是你也知道,通平号对我意味着什么。

所以,我想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打算租给裴二爷。

”南舟最后做了陈词。

裴仲桁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外人”二字,莫名有点高兴,但面上仍旧是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

“虽然你说的这些确实很叫人动心。

但,我还是没什么兴趣。

况且你的租金不便宜,我也不缺钱,我大可以自己去买一条和你这艘一样的船。

” 南舟却成竹在胸地笑了笑,“临近新年,正是航运旺季,过了年就到了淡季。

就算你去买船,到手的时候正好是淡季,到时候反而要多花一份钱养船。

更何况,我的船是我按照国外最新款的船特别改动设计的,图纸除了我自己,谁也没有。

我的船造价八万大洋,若二爷照这个去定做,价格翻倍都不见得买得到。

” 裴仲桁把纸都还给她,抬了抬眼镜。

“若是旁人听了九姑娘的这番陈词,大约会签下你的合同。

南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但是?” “但是,我对你的船不感兴趣。

”在她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时候,又缓缓道:“我虽然对你的船没兴趣,却对九姑娘的人感兴趣。

” 南舟愕然地望着他,他却拿手指了指自己的头,“你的这里。

” “通平号于我来说不过千万商铺里的一家,做得好,或者砸了招牌,对我来说没什么所谓。

但九姑娘就不一样了,那是你们南家祖传的招牌。

我这里正缺个得力的经理,你到我柜上来,通平号就交给你管。

” 南舟惊诧不已,“你让我去通平号做经理?” “对,我租下你的船,但你得过来给我管铺子。

薪水按我铺子资深职员来算,绝不少你一分。

为表诚心,我个人转送你十股股份。

但九姑娘也不是卖身给我,你自己也还是可以做自己的事情,只要不是损公肥私的事情,我绝不干涉。

” 南舟踟蹰不已,不安地搅动着发尾。

“没猜错的话,九姑娘应该快要嫁进江家了吧?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往后也无需做这些抛头露面的事情。

即便是对通平号念念不舍,其实只要价格合适,我也是愿意拱手让给四少的。

” 南舟没料到他会说这些,脸顿时烧了起来。

她虽然同江誉白在恋爱,可并没有真的去想未来到底要怎样,更不喜欢人家拿她的私事做文章。

“不用!我说过我南家的铺子,我自己拿回来!好,就照你说的,我去你柜上。

若我做得好,也要有分红、有分股。

你不能仗势欺我。

” 他点点头,说了一个“好”。

但她总不能信,“那你发誓!” 他忙了一整天,这时候已经身心疲乏,是强撑着精神到现在。

声音到此时有些低沉暗哑,听起来显得有些脆弱。

薄削的面庞,俊秀里有些料峭的冷意,浓眉微蹙。

南舟看他那样子也有点后悔刚才的莽撞,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了?但裴仲桁竟然缓缓伸出了手,往前稍稍探了探身子,脸靠近到她面前。

三指朝天,双眼一直望着她,眸色幽深,像要望进她眼底去。

声音不大,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清楚,“苍天在上,诸神明鉴:我裴仲桁对天起誓,今日九姑娘入我商号,裴某绝不仗势欺辱。

视同同袍,不分畛域,真心相待,互助精诚。

如有违背,肠穿肚烂,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要是九姑娘还不放心,裴某就写给你,签字画押,以做凭证。

” 声如耳语。

大约刚才喝了一点酒,一点轻薄的酒气喷在她面上。

南舟忽然觉得这气氛有点奇怪,誓词听着也觉得哪里不大对。

仿佛她是心肠歹毒的妇人,逼着人发这样毒的誓。

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垂了头低声咕哝道:“也不需要发这样重的誓……那你自己小心,万一因为欺负了我丧了命,可同我没有干系。

” 裴仲桁收了手,坐正了身子,没再看她。

偏了偏头看着窗外华灯溢彩,想起汤川刚才说的那句俳句,“愿死春花下,如月望日时。

”无声地笑了。

南舟接下了通平号的任状,又兴奋又有点忐忑。

裴仲桁在她那里一惯是“老奸巨猾”的形象,真是怕这人兜着大网让自己往里头跳。

可又忍不住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她不信朗朗乾坤清明世界,他还能把她怎么着。

更何况,她入行怎么也得跟着人学,江誉白不是说过吗,其实跟着对手学更能学到东西。

等把自己这边说服了,心也就宽松了。

这日老帅派了人接她过去下棋,她想着见了江誉白正好把这件事同他好好说说。

室外已经有些凉意袭人了。

她随着侍从官一路到了一间三面玻璃的房前,远远就看到里面养的花草绿意盎然,看着倒像是个温室花房。

快到地方的时候,侍从官才说是老帅的棋室。

老帅话不算多,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份,南舟难免心里有些负担,便也不敢乱说话。

好在一入棋局,人便无心遐想,所以时间也不算难熬。

这样一下就是半日,并没有见到江誉白。

半日间,偶有副官来向老帅汇报电文,或是管家同他来拿主意。

听说老帅算是半下野的状态,不料公务还这样繁忙。

待到侍从官低声提醒老帅要休息了,南舟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

他们互有输赢,但老帅一样准备了彩头。

南舟知道推不掉,也就顺从地收下了。

老帅看了看壁上的时钟,吩咐侍从官,“叫四少过来吧。

南小姐陪着糟老头子下了一天的棋了,叫小白过来带丫头出去玩吧。

” 侍从官点头退下。

在等江誉白过来的间隙,老帅走到盆花前,拿起水壶给花草浇水。

南舟见他正在浇水的那一盆叶片深绿肥厚,花苞片雪白硕大状如马蹄。

再四下打量,这棋室大大小小有六七盆这样的花。

不是花期,却开得很旺,可见被人照顾得周到。

南舟因而笑道:“老帅,您喜欢马蹄莲?” 老帅笑了笑,“马蹄莲有个别名,叫慈茹花。

”然后便不语了。

南舟见他不语,便也不再打扰,只静静地看他将水喷在叶片上,然后拿了干净的毛巾擦拭。

这样细心周到的一个老人。

南舟正想着,忽然听他道:“丫头,我给你说个秘密。

” 南舟讶然地望了望他,“不会是什么要紧的国家机密吧?” 老帅爽然大笑,不置可否,倒叫南舟很忐忑。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尾的皱纹都挤在一起,眼睛略弯,眼神里那些肃穆不见了,很有几分像江誉白,让她无端觉得这应该是个慈父。

“不过,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 南舟一点都不想知道别人的秘密,“您要是不放心,还是不要告诉我吧……” 老帅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人揣着秘密太辛苦,所以想多一个人替我背着。

”他逗趣的声调未变,很有些老顽童的样子,语气却很认真。

南舟抿了抿唇,思忖了一下,“那好,您说吧,我保证不同人说就是了。

” 老帅深看了她一眼,温和地笑了笑,然后又给下一盆慈茹浇水。

南舟等了一会儿,见他并没有说话,只当他变了主意,心里还松了口气,不料他忽然幽幽道:“其实我最讨厌慈茹花,最爱的是芍药。

” 这就怪了。

“那您为什么要养慈茹,不养芍药?” 老帅没有回答,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

半晌方才说:“因为越是喜欢的东西,越不能碰。

别人不知道你喜欢,就不会伤害它。

越是珍重的东西啊,越容易养死在手里。

”然后他看了看一脸疑惑的南舟,露出一点笑,“丫头,记住,这个秘密可不能告诉别人。

” 南舟还想再问,侍从官在门外道:“老爷子,四少来了。

”接着南舟听见江誉白恭敬地叫了声:“父亲。

” 南舟不知道为什么,脸上一热,然后快速看了他一眼,他正垂手站在门外。

老帅在继续浇花,只是“嗯”了一声。

背对着他,连头都没有回,而江誉白的站姿越发恭敬。

南舟的心像被人刺了一下,很想冲过去抱住他。

老帅仿佛根本无意管门外的人。

浇完了花放下水壶,微微抬了抬手。

侍从官心领神会,向南舟一伸手,“南小姐,时候不早了,四少送您回去。

” 南舟已经瞧出这对父子关系并不融洽。

同老帅道了别,然后同江誉白一起并肩离开。

江誉白仿佛已经习惯了父亲的这种冷漠,心里再怎样难受,面上却无波无澜。

南舟心里却毫无道理地替他心酸,他们都是这样不受父亲待见的孩子。

她不明白,老帅可以对她这样一个外人亲切慈祥,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儿子这样冷淡疏离? 江誉白的脚步明显比平常快一点,有一点凌乱。

她赶上他的速度,趁着夜色,悄悄伸手拉住了他的指尖,然后故作轻松地问:“你吃饭了吗?” “还没。

”他看到她落了半身,才注意到自己的步子太快。

“我饿了,你带我找个地方吃饭去吧?”声气很软,像是在同他撒娇。

他反手一握,把她的小手整个都握住了。

他也没什么好难过的,你看,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心疼他。

他又把手紧了紧,生怕弄丢了她似的。

南舟不自觉地往他身边靠了靠,人靠在他胳膊旁,“四少要不要请我吃饭哪?不请的话,我请你吃喽?” 他垂目而笑,“请,请你吃一辈子。

” 南舟笑意盈盈,“那怎么好意思白吃白喝。

”却是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都没有。

他停下来,弯了弯身子,把腮帮子递到她面前,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亲一下就当付饭钱了。

” 虽然有夜色笼着,他们却还是在江家的园子里。

他声音虽然不大,但四下却安静的很,听起来就很不小了。

南舟吓得赶紧四下看看,好在周围没人。

她嗔着推他,“这么高的人怎么也不害臊的?” 他笑着直起身,捏了捏她的脸,“小帆船害臊了?哎,你的脸怎么这么滑?” 有下人端着东西迎面走过来,南舟羞得往他身后一躲,在他腰上掐了一下,“有人!”然后藏在他身影里推着他往外头走。

同他吃饭的时候,南舟很兴奋地说起要去通平商号做经理的事。

江誉白很是意外她会去裴仲桁的铺子里帮忙。

他是想借着裴仲桁的名头保护南舟的那条船,但并不是真的想叫南舟同他有怎样亲密的联系。

他有男人的直觉,冥冥中感觉到裴仲桁对南舟有些想法,可仔细去寻却没什么可支持的明显证据。

那裴仲桁的意思就更值得琢磨了。

看他不说话,南舟征询道:“这事情你怎么看,你觉得我能做好吗?” “南舟,裴家不是正当生意起家,身上还背着不清不楚的人命,走的是非黑非白的道。

这样的人,说真的我不大想叫你同他有牵扯。

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她自然是深思熟虑过的,而且一旦拿定了主意,旁人的质疑只能叫她不断挖掘理由来证明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他其他生意我管不着、也不碰,但通平号可是正当生意。

上一任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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