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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和康熙年间吴梅村的《春江曲》相抗诘,其品位可想而知!” 吴梅村是前明遗老,所谓“燕台七才子”之首,《春江曲》是被收进大内三希堂的珍品字画。
清初钱谦益曾有批评,说吴梅村的字画“柔媚强振作”,但知道的人极少。
这里江忠源不动声色寓讥于奖,把个叶名琛也蒙得不好意思,捋着胡子微笑,说道:“老夫何以克当!——就这首词请先生判断一下仙意若何。
我还有些字画,改日一定请教!”刹那间,江忠源便由下属提升了“先生”,但他其实真的是个刚劲内敛的人,只是官场风气逼人,只好外圆内方,因笑道:“卑职于此道素无研究,不敢妄评亵渎。
不瞒诸公,方才学生就在隔壁,诸公议论窃以为是巨细糜遗的了,连补遗也是不敢妄言的。
” “你就在花厅?他们也不来报一声!”余保纯笑道,“我们正议论你,幸亏没有扯着你短处——大帅,他的短处我也要说的。
这个人呐,别瞧他徇徇儒雅的,有时一副市井相,粗鲁骂人凶得像个煞神。
而且自负刚愎,上司的话,有时候儿阳奉阴违,变着法儿抗上,湖南官场上有名的‘江铁头’。
您可要小心着他点!” 他挤眉弄眼,似真似假又似调侃。
江忠源和胡庸墨都笑。
叶名琛一双寿眉压得低低的,古井一样深邃的瞳仁一直盯视审量着江忠源,末了也是一笑,说道:“乱世作官自然也有权宜之道。
广州人也有叫我‘叶顽石’的。
我说顽石有什么不好?你看海上那些礁石,不可敬么?湖山石林,不可爱么?‘石不能言最可人’,《红楼梦》也叫石头记!英国人的铁甲船厉害吧?教他碰碰琼崖看!” “卑职这次奉调,原是要随林少穆公去广西剿匪的。
”江忠源听这位“顽石”说话,无论如何都觉得是在东扯葫芦西扯瓢信口雌黄,不能恭维也不敢笑,因换了正容说道:“中途奉旨,不要进京陛见,直接到林大人麾下听命。
林大人起复,是今上英明圣断,洪秀全一群乌合之众,闻风已经散了,有的逃有的降,只剩了几百人流窜山林。
听说英国人也很惊慌,怕少穆公趁势收复香港。
卑职是径直到候官见着少穆公的,一路很是鼓舞。
想不到到了潮州……”他讲着,眼圈便红红的,黯然叹息道:“皇上派的御医还没有走到高碑店,少穆公就撒手去了……”叶名琛其实打心眼里对林则徐禁烟“招祸”,激出大变颇不佩服。
咸丰皇帝为林则徐去世震悼掇朝,御赐輓联,谥号“文忠”,在场的人都知道的。
江忠源说到这里,无论对林则徐心折与否,都低下了头。
许久,叶名琛才道:“这是气数……是天意……少穆公毕竟是砥柱之臣……”他喃喃的,不知是在念叨什么还是在祈祷,却任谁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了。
移时才又道:“少穆临终,你在跟前没有?…‘在的。
”江忠源道,“他从候官出发,走前身体康健,到潮州前三天微微腹泻,住在潮州驿站。
潮州有个名医叫沉思源,当晚我亲自进城去请,回来时林公已经弥留,间话已经不能回答。
只在死前,突然眼睛一亮,指着天大叫,‘星斗南,星斗南,星斗南!’一歪身子就再也叫不醒了……”江忠源泪水夺眶而出,走珠般顺颊淌下,一挥袖拭了,说道:“大帅,我心里疑惑极了,林公是中了小人暗算,被毒杀的!” 什么?所有的人都惊得身上一颤,连守在书房门口的亲兵戈什哈也都脸上变色面面相觑。
只有叶名琛岸然道貌,颊上肌肉不易觉察地哆嗦了一下,倏然间变得毫无表情。
“岷樵老兄,此言岂可孟浪?这要证据的。
” “我没有证据。
”江忠源也恢复了平静,“但有疑窦。
” 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江忠源。
“沉思源还来得及给林公把了脉,我告诉他林公一路症候,他直是皱眉沉吟,说‘不可思议。
’还要药罐,但药罐已经洗了;寻药渣,驿站把药渣倒了河里……”江忠源幽幽闪着目光,回忆着当时场景。
“按潮州人习俗,熬过的药渣是要倒在墙头或窗台上晾干再埋的,为什么倾了河里?我去请医生前用的药虽不济事,但病情是见缓的,怎么去一趟县城回来就骤起大变?问林公随从家人,药是驿站大伙房熬的,喝了半个时辰发作,再寻药罐,已经冲洗干净!这么快毁掉证据,又为什么?……林公终前喊那三个字,面目狰狞如逢鬼魅,大改常度,也令人不可思议——星斗南!什么意思?是说一个人?是说一件事?大帅,我江忠源当时全然乱了方寸——这都是过后细思,不可索解的谜!大帅说得不错,林公是砥柱之臣,朝野想望,中外畏服的,可他的仇人也不少,洪秀全惊散了群,洋人也对他恨之入骨,恰在他受命再起,手握兵符之时猝然暴亡,难道不令人深思?” 叶名琛古佛般木然而坐,胡庸墨和余保纯都听得心摇手凉。
余保纯道:“你是说害林公的是英国人?《南京条约》是已成定局的事。
英国人会担心林公毁约再战?”胡庸墨想说什么,嗫嚅了一下又咽了回去。
叶名琛道:“岷樵,我仔细想过了,你求之过深了。
这些话,万不可传出去,是要起邦交争端的。
我在这里用尽了办法羁禁,洋人才没进广州城。
再搅和上这事,又没有证据,等于是授人以柄。
安生在这里办差,弹压刁民维持广州治安,是你的正经责任。
”“是!”江忠源道,“大帅问起林公情形,卑职不能不据实回报。
《南京条约》是城下之盟,国家耻辱。
林公病由此起,死有其疑。
卑职虽不敢孟浪,但还是想查清这件事——”“你办好团练,绥靖地方,作好你的本职。
”叶名琛听出他话中的执拗,脸上闪出一丝不快,“凡涉外交,你不能擅自主张。
国家如今多事,以安静为要,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是我的宗旨。
朝廷关税四分之一从广州出来,这是大局。
洋人只是要做生意,英国远在万里,他能来占了我们中国?可虑的倒是洪秀全这些匪类,放炮升旗造反,这才是心腹大患——你在秀水办团练很有章法。
不但不用藩库银两,且是化莠为良,以民制匪,我也是很赏识你的。
好生做,我自然要抬举你的。
”他的面容突然变得异常严峻,叫进侍从在外的戈什哈们吩咐道:“今日在场的就是你们几个,这些议论传出去也就是你们几个,休怪我请王命旗牌无情诛戮!” “喳!”戈什哈们战战兢兢退了出去。
“我叶名琛也不是无能之辈。
”叶名琛的声音像劈柴般干巴,“耆英(前任两广总督)被召入京,留下一大堆洋麻烦给我。
去年英国的兵舰开进珠江要炮轰广州,徐广缙去谈判,我在城中聚十万人夹岸声援,广缙才得和香港英督签署条约平安回来。
治民、制夷,我有不变的章程!” 江忠源一腔热血,原想在广州大办团练,作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替林则徐还一桩夙愿,至此已是听得心凉了一半,初见面时的那点好感,不知不觉间已经没了。
听他吹嘘“不变的章程”,直想问问为什么不修复炮台,不拨经费给练勇,不设江防,还是忍了肚里,干笑着听一句答应一声“是”。
叶名琛也是一样,深恐这个二杆子书生在这里惹是生非,一边思量,一边谆谆嘱咐:“你先不要去道台衙门接差,就你现在的心思,先熟悉一下洋务民情是要紧的。
我下委挂牌子,就在总督衙门以参议道名义专办团练。
有事多和保纯、胡老夫子他们商议,再不至出偏颇的。
”江忠源便知他信不过,不肯把实权给自己,还要说什么时,胡庸墨手指门外笑道:“鲍老三来了!” 余保纯向外看时,果见一个小胡子男子已到廊下。
鲍鹏脱下油衣,笑嘻嘻递给戈什哈,跨进书房,见江忠源是生人,含笑一个点头,却不急行庭参礼,先对中间老祖像毕恭毕敬一个长揖,接着才给叶名琛打千儿请安,起身笑道:“制台好气色!准是请了仙乱,扶鸾扶出了绝妙好辞!回头保纯照例抄一份给咱。
胡老夫子,你要的宋墨我给你弄来了,别忘了你的谢酒……”他满脸是笑,回到自己家那么随便。
又向着江忠源问余保纯:“这位爷是?”余保纯忙介绍了,鲍鹏又是打千儿行礼,拉手寒暄。
他连说带赞啧啧连声,如同家人絮絮温言笑语,本来挂着脸的叶名琛也绽出一丝微笑。
江忠源审量这个八面玲珑的八品官,不足五尺的个子,宽肩头上一颗脑袋两头尖,活似安在树桩上一个橄榄,小胡子小鼻子小眼睛,短黑眉毛,“獐头鼠目”四个字天造地设为了这般人物而用——这么一个家伙,外至香港英国总督文瀚、璞鼎查,乃至前边奉召回国的义律,内至琦善、耆英、叶名琛这些红得发紫的朝廷大员,下至广州洋行买办、工头白领,上至道光、咸丰皇帝,有的耳熟能详,有的亲如家人,五方杂处三教九流十方诸侯,居然处处兜得团团转,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怪物……鲍鹏一眼就看出这位新任道台对自己的轻蔑,却是满不在乎,拉着他的手笑容不减:“广州人叫我‘羊(洋)群里的兔子’,兔子懂羊话,这就贵重了。
两头三面跑跑腿,广州人少遭点洋人作践,不管别人说我什么兔子不免子,‘名声’臭就臭了吧!” 众人听了哈哈一阵笑,叶名琛也不禁莞尔,咳嗽一声问道:“你是去香港了?英国人知不知道林公去世的事?”“英国人知道得比我们还早点,他们的讯息比我们灵动。
”鲍鹏收了嬉笑之色,抚着剃得锃亮的脑门子,叹道:“璞鼎查和法国德国领事在会议,没能见着。
文瀚现在卸职不管事,见他没用,但我还是见了见。
他说话不含糊,认为英国国会不了解中国国情,英国人不可能像占领印度那样占领中国。
说回国还要向议院国会陈情,开辟中国市场要放开眼界。
我们自己不吸鸦片,在中国倾销鸦片,用你们中国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胡庸墨听了笑道:“下野了才来说这些话,把兵舰开进珠江,文瀚当总督不也是咄咄逼人?” “他是英国老贵族。
回国能在他们女王跟前说几句公道话也不错嘛!”叶名琛道,“——除了文瀚,你还见着谁了?” “新来的一个叫汤姆,还有巴夏礼。
”鲍鹏说道,“大帅知道,巴夏礼是个野人,动不动就掏枪。
那个叫汤姆的是个绅士,父亲是伦敦有名的汉学家,汉语说得很好。
这几个月就住在九龙一带,比巴夏礼好说话得多,文质彬彬的像个读书人。
他们还是说要执行五口通商,允许进城设领事馆……” 叶名琛道:“我和徐广缙、还有文瀚签有合约,严禁英国人入城贸易——你没有和他们争一争?” “好我的制台哩!”鲍鹏一拍大腿说道,“和他们吃饭泡蘑菇半个月,嘴皮子都说出茧子了,就是争的这个条约理儿。
他们说地方条约不能和中央条约相悖,英国国会否决了文瀚的条约,文瀚的乌纱帽就为这个才摘掉的——巴夏礼和汤姆追着屁股,一定要见制台重新商约。
这会子还坐在书办房里等着呢!” 叶名琛一阵光火,一拍椅子把手便要站起来,却又倒坐了回去,手里两个铁胡桃唰唰转着,垂眉低头犹如老僧入定。
许久,咬了咬牙说道:“我立誓不见洋人。
还由你和他们打擂台。
作生意,成!但洋人不能进城。
广州民气鸷悍,华洋结怨根深,进城我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文瀚、璞鼎查、包冷的书信都在那里,我连看都懒得,作贸易就是钱货来往,来往就是了,总往官府里跑是什么意思?鲍鹏,他们要带钟表呀,什么自行船小火车火轮船什么呀,你不能再代收。
那些玩艺我不稀罕,也不许家里人稀罕——一大堆,都垛在衙后空屋子里。
那是什么好东西?我一听见‘洋’字儿就头疼肚子转筋?” 胡师爷三人司空见惯,叶名琛就这么个秉性。
江忠源却愈觉这位总督像是有点失心痰气的病:你是总督,兼办洋务,又兼管海关,不见洋人,不用洋货于职分而言已属不宜,连人家的信也不看,真是莫名其妙了。
再说,广州城在五口通商之首,城外几乎已是洋人的天下,不修炮台,不整军备,不练团勇防御。
也不像是要打的架势;叫了全省官来开会,扔在一边不理,也不像个政府长官。
江忠源思量着自己也是久经沧桑游遍天下了,这色人竟还没遇见过……正胡思乱想,叶名琛道:“鲍鹏,你带江道台去见见他们。
” “啊!”江忠源忙收摄心神,起身答应道:“卑职遵宪命!” “记住:只有三个字——拖、磨、碰!” “是!”鲍鹏咽了一口气,答道。
“什么都不要答应他们。
我忙得很.要和全省文武官员会议,也不能见他们!” “是……” “去吧。
”叶名琛说罢端茶。
江忠源也忙端茶一啜,和鲍鹏躬身却步出去。
叶名琛望着细雾般雨中远去的江忠源问道:“庸墨呀,你看此人如何?” 胡庸墨沉吟道:“刚柔兼济,是个能员。
”余保纯道:“柔是历练出来的,刚是天性。
有些恃才傲物,他在用功夫掩饰。
” “我一直在观他的相。
”叶名琛道,“其实是血气火性很烈的人。
此人耳白于面,将来名满天下,土星不亮官位高不到哪里去,权腮边有断煞纹,目中有亢直之神,未必能善终,是个死节之士!”他顿了一下。
徐徐说道:“保纯查一查时宪书,布一卦,看会议什么时候开合宜……” 鲍鹏带着江忠源一径来书办房,在廊下者远就听两个人叽哩咕噜在说话。
鲍鹏站住脚听听,回身对江忠源诡谲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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