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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远方(3/3)

呼啸的白色大风中,雪片如迷失的鸟群激烈地撞击在车窗上,玻璃起了雾,窗外积了厚厚的雪,让人看不清楚,完全不知道现在在朝什么方向行驶,只觉得速度、速度,火车狂奔,暴风雪狂奔。

天色已暗,风雪昏天黑地,遮盖大地上原有的一切,仿佛什么都不曾有过。

我忽然心里一片气馁。

我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

找不到我的旅伴,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我担忧地蜷缩在座位里,任凭漫天风雪卷走我的思绪。

“你找人干什么呢?”对面的胖子边吃边问我。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

“说说吧。

反正没事做。

” “说了有什么用呢?你又帮不上我。

” “反正没事做。

”他说,“不如你讲你的事,我讲我的事。

” 我又摇摇头:“还是算了吧,我累了。

就算讲了,我们下车也还是陌生人,各走各的路。

” “那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

”我说,“我们要是乡亲或者邻居,互相了解有助于建立人情,可是我们只是同坐一趟火车,下车了就各自分开了,还有什么说的必要呢?反正了解和不了解结果是一样的,火车终归是要到站的,我们终归都要下车,下车就不见了,什么也改变不了,还费什么力气呢?” 他又摊开手,说:“可是到哪儿不都是这样吗?” 我真的累了,不想说话了,情绪很颓然,安静地坐着看着窗外。

我不知道我这是要去哪儿,心里又想去哪儿。

我明明知道自己哪里也到不了,可为什么还一意孤行地踏上路。

我想起出发以前亲朋好友每天的关心和呵护,我知道他们都是为我好,可我还是偷偷卷着包裹跑了出来。

我只是被身体里一股隐隐的力量推促着,它是我的恐惧,我的填不满的需要。

我看到我的生活就像这车厢一样,因为尽头的终点无法更改,所以仿佛一切都不值得再做。

我害怕那个我终将面对的结果,可是我逃出来,却不知逃向何方。

我注视着夜幕,大风雪像时空转换的通道。

在一瞬间,一个地名忽然闪进我的眼睛。

它刻在一块木牌上,木牌挂在小站的屋檐下,屋檐点着一盏油灯。

油灯昏黄,只照亮了风雪间无比狭小的一个圆锥。

我心里一惊,我知道,那就是我该去的地方。

火车不停,可是它终究路过了这个地方。

我立刻站起身,整个人趴在窗户上,用手在眼睛两侧揽成圆,紧紧地盯着窗外。

我看见了我的旅伴。

他就在窗外,就在那里,就在原野的中央。

他在大风雪里建房子,挥动着铲子,身体被吹得左摇右晃,然而手却一刻不停。

风雪在他两侧急速飞过,气势汹汹。

他在挖地窖,在挖很深的地窖,刨出被雪深埋的一样样事物,用双手捧着它们安置进地窖。

他的身体看起来孤单孱弱,在风雪中好像随时可能摔倒,也没有人帮他,可是他挥动着铲子,一刻都不休息。

拼命地挖,挖。

那一刻,我因敬佩而哭了。

火车在长夜里穿梭,四周不时亮起媚人的火光,总是一瞬,一瞬就消失。

对面的胖子仍然在吃着东西,他的东西好像总也吃不完,而他吃了很久很久,还是一模一样的汉堡薯条。

火车终于把我扔在了芝加哥。

一下车,灯光和广告女郎就将我包围起来,灯光色彩迷幻,让人看不见墙上的裂痕,广告女郎的长腿又美又光滑,短裙掀到露与不露的精确分界,过往的人们都舍不得转开目光。

虽然是晚上,还是有很多人在大厅来来回回穿梭,黑色白色黄色蓝色绿色的肤色一应俱全。

有大群人端着酒相拥而去,帅小伙搂着黑眼圈的姑娘,有人在吵架,一个办公室门口出现了几个深蓝制服带着警棍的大家伙。

我左右环顾着,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一个一同下车的旅客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投诉,我跟着他走到铁路公司门口,发现小小的房间被挤得水泄不通,就退了回来。

我不想去投诉,只想赶紧离开。

这个地方让我觉得混乱而荒凉,所有霓虹灯底下都有血迹,所有招牌底下都有整面墙的裂痕。

我有点怕,只想离开。

四周很喧闹,人来人往,响着音乐,我不知道该向哪里去。

刚出门,一个流浪汉一样的男人向我凑了上来。

我下意识地向一旁躲开,满心的恐惧,他却和蔼地伸出手,指着一旁的汽车问:“坐出租吗?” 我看看他的车,惊魂未定,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打开车门请我上车,眨眨眼朝我笑笑。

“你是对的。

”他说,“这城里有很多犯罪,你小心一点是对的。

繁华和犯罪,这是硬币的两面,也是艺术的两面,你要了硬币,就两面都要啦。

一个人出门,小心一点是对的。

” 我坐进车里,车在漆黑的街道缓缓前行。

路灯不多,前方看不到风景。

“要去哪里?”司机问我。

“江村。

”我说。

司机点点头,没有多问,发动引擎,我们就这样一路驶进了黑暗当中。

我又在路上了,我总是在路上。

我为什么一直在路上呢?就为了那个永远也到不了的远方吗? 车穿过夜幕,穿过黑暗,穿过漫长而持久的过往与未来。

我看到我的生命,我的死亡,我的永远也写不完的论文。

如果真的有岔路该多好,如果我们真的能影响火车的走向该多好,如果罗马换一个名字该多好。

如果不是条条大路都通向唯一的终点,也许我就会勇敢尝试,比现在勇敢得多。

我仍然想找到我的旅伴。

他的身上有一个我无法理解的谜。

他也和我一样向终点奔去,他也知道他影响不了整列火车,但他一路上都没有我的恐慌。

我想问他为什么。

汽车在空气里行驶,飞速穿行。

黑夜如塞壬的歌声,从前方远远诱惑。

我紧紧抓住车门,从车窗里看着飞速滑过的一切。

我看到形状怪异的工厂,矗立在不知名的土地上,农民背井离乡,村子空空如也,风呼呼地吹,四周再次黑暗,黑暗尽头是非洲草原的帐篷,躺着头大身子小的孩子,眼睛大得出奇,手脚小得要命,他们看着我,目光留在黑暗里,如同烛火,风吹过西伯利亚的桦树林,车窗闪过高而直的树干,色彩绚丽的叶子,一排一排的红砖房,那些砖房像极了小时候我家附近的楼群,楼下有系着头巾的大婶,拎着乡下的蔬菜在卖。

所有的风景在急驰的路上一闪而过,土地的气息穿透黑夜,从车门的缝隙透进来,钻进我的身体。

我被速度压在座位上。

忽然,汽车慢了下来。

我环顾四周,看到森严的巨石的房屋。

汽车开始颠簸,路面是青石铺成,青石圆润,却上下起伏。

墙角刻着字,字在深夜看不清楚。

车缓缓停了下来。

“到了。

”司机回过头对我说。

“这是哪里?” “这是你找的人住的地方。

”他眨眨眼说。

我下了车,抬起头,一条石级延伸到墙里,通向看不清虚实的高高的地方。

阳光很温暖。

滚烫的开水如一条透明的带子,笔直而柔顺地注入我的玻璃杯。

注满了,我拧上盖子,拉开隔离门,走回我的座位。

我的旅伴在安静地等我。

车厢仍然明媚而宁和。

大家在看书,没有人说话。

我将水杯放回到桌子上,冲了咖啡,拿出包里带的三明治,开始边吃边继续将书看完。

我已经看到了最后几页,这颇让我有简单的成就感。

笔记本仍然摊开在桌上,淡蓝色的字词对着窗外的风景,古老的符号记录着新式的路。

我算算时间,火车快要到站了。

下了火车还要坐机场巴士,所以我要赶紧将行李收拾好。

我吃完面包,将餐巾纸和水杯塞进包里。

笔记本也合上,没了水的钢笔插回口袋里。

笔记本的封皮有水车和乡间别墅,是我去村子里访问的时候顺便买的,女主人自己的手绘和制作,价格颇为不菲,但旅行者频频掏腰包。

女主人是农妇,优雅大方,平时享受乡间宁静,种菜养花,靠卖蜂蜜、果酱、糖果和水彩画为生。

我看着我的本子,它静静地躺在火车的小桌上,像一个异域的梦想,带着一股遥远的甜香。

自来水是很重要的,我想。

当然路更重要。

还有书。

还有树。

还有诚实的数据。

还有拓荒。

独立的精神。

忧患的贮存。

顶住风雪。

我要将这些都写下来,趁还来得及赶紧写下来。

我没有时间多想,车窗外已经看得见车站的影子。

火车开始减速了。

我站起身,从顶层的行李架上取下大背包,拉开拉链,背包敞开博大的怀抱。

我捧起身边的骨灰盒,又最后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木质的盒子古朴、简洁,没有贴照片。

我将它静静地放进背包,小心翼翼,拉上拉链,将包背在身上,随着人流走下车厢。

背包在肩上,沉甸甸的。

三天以后,我回到了我的医院。

主治医生看着我,气就不打一处来。

住院部有明文规定,私自离开超过八小时即算自动出院,后面排队入院的人还有千军万马,少了谁也不打紧,自然有人补上来。

我已经偷偷离开一个月了,按理说,根本就不能再住进来。

“要是谁都像你这样,我们医院还开不开啦?啊?” 主治医生一边高声骂我,一边帮我填住院登记卡。

他显得气势汹汹,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掩饰自己的心软。

他不想显得心软。

可是其实我知道他是心软的。

他今天见到我几乎落泪了,我想他一定是以为我已经死了。

他还同意让我住院,一定是怕把我再放出去,很快就真的死了。

其实我住下来也可能很快就死,所以对我来说,其实是一样的。

“王大夫,我同意做化疗了。

” “嗯?”他抬起头,从眼镜上方看着我。

“我同意做化疗了。

”我又说了一遍。

“想通了?” “嗯。

” “不怕掉头发了?” “不怕了。

” “这就对了。

”他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头发掉了毕竟是小事。

积极治疗,好了以后,头发还能再长。

” “无所谓了。

”我说。

“怎么想通了的?” “我出了一趟远门。

去找一个人,去走他走过的路,去问他一个问题。

” “谁啊?”主治医生放下心,又低下头,一边飞速写着密码一样的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着话。

“一个了不起的人。

一个用尽一辈子去了解我们脚下土地的人。

”“哟,这么神秘,谁呀?” “我的旅伴。

” “你的旅伴是谁啊?” “我的旅伴就是我的旅伴。

” “没法跟你说话。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跟我闺女一样,竟说些不知所云的话。

你说你好歹也是名校高材生,怎么也跟中学小女生似的?” “我是说真的。

”我认真地说。

“哦?那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

不过到他公寓的时候,正好赶上他心脏病突发,正捂着胸口喘粗气。

我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可是没用,他还是去世了。

” 主治医生这一下停了下来,相当惊愕地看着我。

我眼前仍然有那个夜晚,那最后的相遇,那匆匆忙忙的惊恐中的会面,还有回国后在他亲戚家将骨灰盒摆上茶几时手指颤抖的瞬间。

我不想叙述这一切,还好主治医生并没有多问。

“回来就好啊。

”他沉吟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好好治病。

” 我点点头,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向病房走去,手里夹着脸盆拖鞋病号服。

“可以看书写字吗?”我问。

“最好多休息。

” “可是我只有这最后几个月的时间了,我的论文还没写完呢。

” “别说这么丧气的话。

”他转过身,向我怒气冲冲地吼着,“你自己都不想治好,故意砸我们饭碗来的是吧?” 我抿了抿嘴,点了点头。

能写到哪儿算哪儿吧,只能这样了。

我把脸盆拖鞋放在病床旁边,换上衣服,掏出背包里的四五本书,偷偷塞进抽屉。

我要抓紧时间,趁人不注意的时候。

我仍然忘不了那个晚上最后的时刻,当老人弥留之际,呼吸已经平静下来,眼睛仍然意识清醒地四处环视的时候,我问他想要什么,他的目光投向书桌上摊开的纸,我去拿了过来,上面是他没有完成的研究手稿。

我问他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要写,终点就要到了,写了又能走到哪里呢,写了能改变这个国度吗。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但他伸出两个手指,做了个交替向前的动作,做到一半,手指就坠落了下去。

能走到哪儿就走到哪儿吧。

走到哪儿,哪儿就是远方。

这是我的理解,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我已经永远无法求证。

写于二〇〇八年十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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