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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声势不同凡俗,不由得全身骨骼轻轻作响。
锺氏三兄弟上前同时一揖到地,齐声说道:“苗大侠请了。
”苗人凤拱手还礼,说道:“请了,恕在下腿上有伤,不能起立。
”锺兆文道:“苗大侠你家腿上不便,原本不该打扰,只是杀徒之仇,不能不报,请苗大侠你家恕罪。
”他“你家,你家”,满口湖北土腔,苗人凤点点头,不再答话。
锺兆文道:“苗大侠威震天下,我们三兄弟单打独斗,非你家敌手。
老二、老三,咱哥儿一齐上啊!”锺兆英、锺兆能怪声答应,叫道:“老大,咱哥儿一齐上啊!”这三兄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虽然怪声怪气,怪模怪样,在江湖上却是辈份甚高,行事持重,武功又强,因此上在两湖一带已闯下极大的基业。
三人怪声一作,呛啷啷响声不绝,各从身边取出一对判官笔。
客店中伙伴客人见这三人到来,已知不妙,这时见取出兵刃,人人远避,登时大厅上空荡荡的一片。
南小姐关心苗人凤安危,却留在厅角之中。
苗人凤见她一个娇怯弱女,居然有此胆量,心中大是喜慰。
只因南小姐在厅角这么一站,苗人凤自此对她生死以之,倾心相爱,当下向她微微一笑,抽出冷月宝刀。
锺氏兄弟见那刀青光闪动,寒气逼人,同声赞道:“好刀!” 三兄弟齐声怪叫。
锺兆文双笔当胸直指,兆英攻左,兆能袭右。
苗人凤端坐椅中,横刀不动,待六枝镔铁判官笔的笔尖堪堪点到身边,突然宝刀一挥,呼呼风响,向三人各砍一刀。
锺氏三兄弟果然身负绝艺,见他刀势来得奇特,各自身形飘动,让了开去。
他们只知苗家剑法独步天下,不料他刀法竟也如此精奇。
苗人凤此时所用是胡一刀所授的胡家刀法,变化奥妙,灵动绝伦,就只吃亏在身子不能移动,一刀砍出,难以连续追击。
四人一动上手,大厅中刀光笔影,登时斗得凶险异常。
锺氏三兄弟轻功甚是了得,三人分进合击,此来彼往,六枝判官笔宛如十二枝相似。
苗人凤使开刀法,攻拒削砍,丝毫不落下风。
他想今日之斗务须猛下杀手,重伤他兄弟三人,否则自己与南小姐性命难以周全。
只是素知锺氏三兄弟安份守己,并无歹行劣迹,江湖上声名甚好,却不必取他们性命。
眼见三兄弟的招数愈来愈紧,每一招都点打他上身大穴,只要稍一疏神,不但一世英名付于流水,连这娇艳温柔的南小姐也得落入敌手受苦。
想到此处,刀招加沉,猛力砍削。
三兄弟怕他力大刀利,不敢让兵刃给他宝刀碰到了,围攻的圈子渐渐放远。
锺兆英眼见难以取胜,突然一声怪叫,身子斜扑,着地滚去,竟到苗人凤背后攻他下盘。
这一着甚是险毒,想苗人凤坐在椅上不能转动,敌人攻他背后椅脚,如何护守得着?锺兆英连攻数招,一笔横砸,喀的一声,将椅脚打断了一根。
椅子一侧,苗人凤身子跟着倾侧。
南小姐“啊”的一声,惊呼出来。
苗人凤左手倏地探出,往锺兆英脸上抓去。
锺兆英大惊,急忙滚开相避,只听得当当两响,他与锺兆能手中的判官笔已各有一枝被宝刀削断。
锺兆文肩头剧痛,却被刀刃划了一道口子。
苗人凤一刀同时攻逼三敌,这一招叫做“云龙三现”,乃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招数。
锺氏三兄弟各展轻功跃开,三人互相望了一眼,脸上都有惊骇之色。
锺兆英道:“老大,挂了彩啦?”锺兆文道:“不碍事。
”他见苗人凤椅子斜倾,坐得摇摇欲坠,心想如此良机,日后再难相逢,只是忌惮他宝刀锋利,刀法精奇,于是抱拳说道:“兵刃上我三兄弟不是敌手,我们再领教你家拳招掌法。
”这话儿说得冠冕堂皇,却是不怀好意,是要敌人自去其长。
他三人此来乘人之危,乃是仇杀拚命,并非比武较艺,这番说话苗人凤本来大可不必理会,但他艺高人胆大,一声冷笑,宝刀归鞘,点了点头,说道:“好!” 三兄弟抛下判官笔,蹦跳窜跃,攻了上来。
三人每一步都是跳跃,竟无一步踏行。
苗人凤的掌法何等威猛,一经施展,三兄弟欺不近八尺以内,也是锺门武功卓然成家,否则单是给他掌力一震,已受重伤。
锺兆英人最机灵,见他椅脚断了一只,已难坐稳,心想依样葫芦,再打断一只椅脚,非叫他摔倒不可,当下又使出地堂拳法,滚向苗人凤椅后,猛地右腿横扫,喀喇一响,果然又将椅脚踢断了一只。
那椅子本已倾侧,此时急向后倒。
苗人凤伸手在椅背一按,人已跃起。
他恼恨锺兆英狡诈,从半空中如大鹰般向他扑击下来。
锺兆英吓得心惊胆战,大叫:“老大,老三!”兆文、兆能双双从旁来救。
苗人凤双掌发力,左掌打在锺兆文肩头,右掌拍在锺兆能胸口。
两人经受不起,双双向外跌出。
锺兆英乘机几个翻身逃出厅门,看苗人凤时,也已摔倒在地。
三兄弟见他如此神勇,哪敢进来再斗?锺兆英瞥见店门旁堆满驴马的草料,心念一动,取出火折点着了,就在草料上一点。
那麦秆干得透了,登时起火,顺风烧向店堂。
客店中店伙客商一见火头,一阵大乱,纷纷奔出。
三兄弟拿着判官笔在门口监视,叫道:“谁救那坏了腿的客人,老子打开他的脑袋瓜子!”众人自逃性命不及,又有谁敢去救人? 苗人凤见霎时之间风助火势,浓烟火舌卷进厅来,自己双腿不能行走,敌人又守在门口,暗道:“难道我一世英雄,今日竟活活烧死在这里不成?”一转眼见南小姐已随众人逃出,心下略宽,火光中只见屋角里放着一捆粗索,暗叫:“天可怜见!”爬着过去抖开绳索,在手臂上绕了十来圈。
锺氏兄弟眼见烟火围门,这个当世无敌的苗人凤势必葬身火窟,三人心中大喜,相视而笑。
南小姐当危急时夺门而出,此时却想起苗人凤尚在店内,他为相救自己而受伤丧生,不禁大为难受,珠泪盈眶,正自难忍,猛听得店堂内一声大喝,一条绳索从火焰中窜将出来,一端已卷住门外那株大银杏的树干。
接着绳子一荡,苗人凤又高又瘦的身躯已飞了出来。
众人见他突似飞将军自天而降,无不骇然。
苗人凤左手抓绳,身子自空中向锺氏三兄弟扑去。
三锺吓得魂飞天外,已无斗志,当即发足奔逃。
他三人轻功虽高,终不及苗人凤拉着绳子飞荡迅速,被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掷一抓,一抓一掷,三兄弟都飞身而入火堆。
总算三人武功均高,一入火堆,急忙逃出,但已烧得须眉尽焦,狼狈不堪。
到此地步,三兄弟哪敢逗留,马匹也不要了,向南急奔而去,但听苗人凤豪迈爽朗的大笑声,不绝从身后传来。
苗人凤想到当年力战鬼见愁锺氏三雄的情景,嘴角上不自禁出现了一丝笑意,然而这是愁苦中的一丝微笑,是伤心中一闪即逝的欢欣。
于是他想到腿上伤愈之后,与南小姐结成夫妇,这个刻骨铭心、倾心相爱的妻子,就是眼前这个美妇人。
她在身前不过五尺,五尺却比五千里、五万里的路程更加遥远。
于是,他想到两人新婚后那段欢乐的日子,他带着他的兰(南小姐名字叫做南兰)一同去拜祭胡一刀夫妇的墓,他把冷月宝刀封在坟土之中,心里想:世上除了胡一刀外,再也无人配用这把宝刀。
他既然不在世上了,宝刀就该陪着他。
于是在胡一刀的墓前,他把当年这场比武与误伤的经过说给妻子听。
他从来不爱多说话,这一天却是说得滔滔不绝。
这件事在他心中郁积了十年,直到今天,方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发泄出来。
他办了许多酒菜来祭奠胡一刀,摆满了一桌,就像当年胡夫人在他们比武时做了一桌菜那样。
于是他喝了不少酒,好像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复活了,与他一起欢谈畅饮。
他愈是喝得多,愈是说得多。
说到对这位辽东大侠的钦佩与崇仰,说到造化小儿的弄人,人世的无常,说到胡夫人对丈夫的情爱,他说:“像这样的女人,要是丈夫在火里,她一定也在火里,丈夫在水里,她也在水里……” 于是突然之间,看到自己的新娘脸色变了,掩着脸远远奔开。
他追上去想要解释,但他是醉了,他不会说话,何况,他心中确是记得客店中锺氏三雄火攻的那一幕……他是在火里,而她却独自先逃了出去…… 他一生慷慨豪侠,素来不理会小节,然而这是他生死以之相爱的人……在他脑子里,一直觉得南兰应该逃出去,她是女人,不会半点武功,见到了浓烟烈火自然害怕,她那时又不是他的妻子,陪着他死了,又有什么好处?……但在心里,他深深盼望在自己遇到危难之时,有个心爱的人守在身旁,盼望心爱的人不要弃他而先逃……他一直羡慕胡一刀,心想他有一个真心相爱的夫人,自己可没有。
胡一刀虽然早死,这一生却比自己过得快活。
于是在酒醉之后,在胡一刀的墓前,无意中说错了一句话,也可说是无意中流露了真心。
这句话造成了夫妻间永难弥补的裂痕。
虽然,苗人凤始终是极深厚极诚挚地爱着妻子。
他永远不再提到这件事,甚至连胡一刀的名字也不提,南兰自然也不会提。
后来女儿若兰出世了,像母亲一般的美丽,像母亲一般的娇嫩。
夫妻间的感情加深了一层。
然而,他是出身贫家的江湖豪杰,妻子却是官家的千金小姐。
他天性沉默寡言,整天板着脸,妻子却需要温柔体贴,低声下气的安慰。
她要男人风雅斯文、懂得女人的小性儿,要男人会说笑,会调情……苗人凤空具一身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功,妻子所要的一切却全没有。
如果南小姐会武功,或许会佩服丈夫的本事,会懂得他为什么是当世一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
但她压根儿瞧不起武功,甚至从心底里厌憎武功。
因为,她父亲是给武人害死的,起因是在于一把刀;又因为,她嫁了一个不理会自己心事的男人,起因是在于这男人用武功救了自己。
她一生中曾有一段短短的时光,对武功感到了一点兴趣,那是丈夫的一个朋友来作客的时候。
那就是这个英俊潇洒的田归农。
他没一句话不在讨人欢喜,没一个眼色不是软绵绵的叫人想起了就会心跳。
但奇怪得很,丈夫对这位田相公却不大瞧得起,对他爱理不理的,于是招待客人的事儿就落在她身上。
相见的第一天晚上,她睡在床上,睁大了眼睛望着黑暗的窗外,忍不住暗暗伤心:为什么当日救她的不是这位风流俊俏的田相公,偏生是这个木头一般睡在身旁的丈夫? 过了几天,田归农跟她谈论武功,发觉她一点儿也不会,于是教了她几路拳脚。
她学得很起劲,虽然她还是不喜欢武功,只因是他教的,于是就兴致勃勃地学了。
终于有一天,她对他说:“你跟我丈夫的名字该当调一下才配。
他最好是归农种田,你才真正是人中的凤凰。
”也不知是他早有存心,还是因为受到了这句话的讽喻,终于,在一个热情的夜晚,宾客侮辱了主人,妻子侮辱了丈夫,母亲侮辱了女儿。
那时苗人凤在月下练剑,他们的女儿苗若兰甜甜地睡着…… 南兰头上的金凤珠钗跌到了床前地上,田归农给她拾了起来,温柔地给她插在头上,凤钗的头轻柔地微微颤动…… 她于是下了决心。
丈夫、女儿、家园、名声……一切全别了,她要温柔的爱,要热情。
于是她跟着这位俊俏的相公从家里逃了出来。
于是丈夫抱着女儿从大风雨中追赶了来,女儿在哭,在求,在叫“妈妈”。
但她已经下了决心,只要和归农在一起,只过短短的几天也是好的,只要和归农在一起,给丈夫杀了也罢,剐了也罢。
她很爱女儿,然而这是苗人凤的女儿,不是田归农和她生的女儿。
她听到女儿的哭求,但在眼角中,她看到了田归农动人心魄的微笑,因此她不回过头来。
苗人凤在想:只盼她跟着我回家去,这件事以后我一定一句不提,我只有加倍爱她,只要她回心转意,我要她,女儿要她! 苗夫人在想:他会不会打死归农?他很爱我,不会打我的,但会不会打死归农? 苗若兰小小的心灵中在想:妈妈为什么不理我?不肯抱我?我不乖吗? 田归农也在想他的心事。
他的心事是深沉的。
他想到闯王所留下的无穷无尽的财宝,苗夫人是打开这宝库的钥匙。
当然,她很美丽,娇媚无伦,但更重要的是闯王的宝库,苗人凤会不会打死我呢? 苗人凤在等待,厅上的镖客、群盗、侍卫、商家堡的主人,独臂人和小孩,大家都在等待。
厅上有很多人,但谁也不说话,只听到一个小女孩在哭叫:“妈妈!妈妈!抱抱兰兰!” 即使是最硬心肠的人,也盼望她回过身来抱一抱女儿。
自从走进商家堡大厅,苗人凤始终没说过一个字,一双眼像鹰一般望着妻子。
外面在下着倾盆大雨,电光闪过,接着便是隆隆的雷声。
大雨丝毫没停,雷声也是不歇的响着。
终于,苗夫人的头微微一侧。
苗人凤的心猛地一跳,他看到妻子在微笑,眼光中露出温柔的款款深情。
她是在瞧着田归农。
这样深情的眼色,她从来没向自己瞧过一眼,即使在新婚中也从来没有过。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瞧见。
苗人凤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盼望,缓缓站了起来,用油布细心地妥贴地裹好了女儿,放在自己胸前。
他非常非常的小心,因为世界上再没有这样慈爱、这样伤心的父亲。
他大踏步走出厅去,始终没说一句话,也不回头再望一次,因为他已经见到了妻子那深情的眼色。
大雨落在他壮健的头上,落在他粗大的肩上,雷声在他的头顶响着。
小女孩的哭声还在隐隐传来,但苗人凤大踏步去了。
他抱着女儿,在大风大雨中大踏步走着。
他们没有回家去。
这个家,以后谁也没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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