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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苍怀把石燃带到一个江边破庙,才把他放下来。
这石燃也当真硬扎,耿苍怀要给他裹伤,他竟挡开,自己咬牙接好胸口断骨,用树枝夹了固定,又用牙咬开一截衣袖,用手撕下一块布来,扎住肩上伤口。
耿苍怀在旁边站着默不作声——他出手救袁老大手下之人,本只是出于一时义愤,救出后,虽不说后悔,却也实在没什么话好说的。
石燃这时抬头道:“你是谁?” 他的年纪看来也不算大,但却有一种百炼成钢般的镇定。
耿苍怀淡淡道:“你不是听到了,我姓钱。
” 石燃一笑:“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九姓中的钱姓?嘿嘿,你蒙莫余,可别来蒙我。
如果我猜得不错……” “你就是中州大侠:耿——苍——怀。
” 耿苍怀一愕,不知他如何识得自己。
石燃已笑道:“我们袁老大提起过你。
他说,江湖之中,如文家辈,冒充文人儒士的有很多。
” “可是心中骨中,俱可称为一个儒人的,却只有一个。
那就是——耿苍怀。
” 耿苍怀一愣,他没想到袁老大背后会这样评论自己。
石燃已笑道:“他说你是江湖上少有的他所敬重的人之一。
叫我们如果碰上你,千万在意你的‘响应神掌’。
” 耿苍怀振声一笑。
得袁老大一赞,虽沉稳如他,也不由心中振奋。
他不欲与“辕门”门下“七马”中人多做纠缠,一笑之后,淡然道:“我救虽救了你,却也只救得你一时,救不了一世。
后有追兵,还需你自己应付,你自己的伤自己留心,我走了。
” 说着,他把背一挺——石燃既已认出他,他也就无须再乔装改扮。
那个一直压在他衣服下的水瓢在他这一挺之下,登时就被挣得块块破裂。
碎片顺着耿苍怀的衣服后襟跌落于地,耿苍怀朗声一笑,转身大步向门外行去。
石燃却叫道:“且慢。
” 耿苍怀并不停身。
石燃叫道:“君子以德报德,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 耿苍怀依旧充耳不问,步出中庭。
石燃疾声道:“我要说的是骆寒!” 他一语方出,耿苍怀不由就一住步——这世上此时大概再没任何两字能给他带来如此的振动。
他这时就想起石燃刚才炽烈的眼,刚看到时,他的心中就动了一动,自己也不知为何。
这时才明白,只因为那一刻,他想起了骆寒,骆寒的眼——骆寒在雨驿中的眼。
在那个困顿的雨驿中,只有耿苍怀留意了那双眼中困顿下的炽热与那种孤僻的高寒。
耿苍怀印象中大概也只有那一双眼有着比石燃更酷烈的热情。
石燃这时冲着耿苍怀背影道:“这个消息目前应该还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 “我接飞鸽传书,骆寒正在芜湖不远。
他被宗室双歧中的赵无极缠住了。
我的人见到他们时他们还没有动手。
赵无极与他正向东行去,东边是采石矶,我估计赵无极是想以‘破阵图’困他于采石矶畔。
” 耿苍怀神色一振——采石江边李白坟?——赵无极?连这等人物都已出手,此时的江南,真可谓风云际会了! 耿苍怀还是没有说话,走出山门,向远处的江上望去。
白鹭洲已然难见,一空如洗的天上,雀鸟无踪,只见乱云飞渡。
耿苍怀的感觉却只有两个字:乱起。
——乱起江南! 这时,还另有人在说起骆寒。
那是在去镇江的途中,赵旭与赵无量的对话。
赵旭问:“大叔爷,大家都说,骆寒十四岁那年曾于南昌腾王阁连斗‘宗室双歧’与‘江船九姓’中多人。
那天,你也在吗?” 赵无量正抬首看天气——天色清寒,看来霜降不远了。
他摇头道:“不,我不在,你三叔爷他在。
” “他在阁外的江上。
骆寒那一战斗的是九姓中刘、陈、柴、石、王、孟六姓人家中人。
” “这六姓之中,不乏高手,但要说江船九姓中精英全在,也未免夸大了。
” 赵旭的眼睛发亮:“那,他胜了吗?” 他似为自己的急切有些不好意思,才又加了一句:“最后谁胜的?” 赵无量淡淡道:“你三叔爷离得也远,也不深知结果,只知这六姓中人后来绝口不提腾王阁中一战与骆寒其人。
” 赵旭的脸就更红了:“那我们这次去镇江干什么?” 赵无量笑道:“你三叔爷那么忙,咱们也不能老闲着,去瞟住袁老大吧,适当的时候,且做个添柴之人。
” 赵旭一愕:这添柴之人要添的是什么柴? 那日,骆寒剑退三大鬼后,是在于寡妇酒家边上上的岸。
上岸后,他还去店中吃了饭,要了一尾鱼。
他看着那鱼不断翕张的口,始终没有下筷。
他只是觉得有一点累,这两月多来,他为劫送这笔银子,用了不少心。
缇骑难缠,他也绝不似旁人眼中那么的省力。
如今,事成之后,他有的倒不是喜悦,而只是疲惫。
吃罢饭,天已黑透。
黑夜中,他就骑着骆驼,沿江又下行了五里。
偶有江船渔火,点缀江心,那一点点光明并不能照亮什么,倒显得足下的野径越发黑暗了。
好在他的骆驼眼力好,稍有微光,就可看见。
所以路虽崎岖,却也没失过蹄。
行了近五里后,小路分岔,骆寒见到了块界牌,遥知前面有个市集。
他并不催驼前赶,也不打算宿店,找了颗大槐树,下了骆驼,寻了根大树杈就一跃而上。
树枝上也颇多寒露,他并不在乎,和衣卧下。
他身上穿的衣服本已湿透,却并去不生火烤干,一个人仰望天空发呆。
天上无星无月,四野阒寂,只有风透重衫,于湿冷中给他一份难得的痛快。
后半夜天冷,他下了树,蜷缩在骆驼腹边睡着了。
那骆驼的毛颇为柔软。
骆驼的体温烤干了他的湿衣。
骆驼的鼻息也是湿热的,有节奏的,象是这人世间难寻的一点安然与依靠。
第二天破晓,有农人牵牛下田,路途经过。
见那棵大槐树下,一个黑衣少年正缩着头靠着头大骆驼酣睡。
听人脚步响起,那骆驼就醒了,却不即刻起来,象怕惊醒那少年,由那少年酣睡。
睡梦中,那少年露出几声清酣。
以后几天,骆寒行行止止,一路顺江而去。
路过荻港时,甚至有兴到江边米公祠去看了一看。
闷了他就折上一片树叶吹哨子玩。
他专拣小路走,越是崎岖泥泞处他越是喜欢,亏他有那么头好牲口。
可这却苦了一个人——这些天,从于寡妇酒家起,却一直有个人远远缀在他身后。
那人似个钓叟,土布衣裳,手里握个钓竿儿——苦的就是他。
也是,他这么跟人未免太过明显,何况骆寒走的路上住往无人,买吃食都难。
过了一两天,那老者不知哪里找了条船,在江中陪着骆寒走。
骆寒似全然无知,由他缀着,缓缓东行。
初冬的江南是一副洗尽铅脂的画。
你看看那江,水色清瘦;再看看冬小麦那一点点破土乍出、欲语还迟、连不成片的绿意;还有岸芷汀蓼和江边老树——才知,藏在江南春夏之日明丽丰秀背后的,还有这样一份峭瘦。
有时天上微微落几点雨,霏霏洒洒,随风斜坠,江边的树干就湿了一层皮,变成黑色的了。
那些枯枝硬杈,或屈曲、或虬结、或盘、或刺,常于无意处——某一个江湾路首,跳入你的眼帘。
横似抹、直似削,宛如剑意。
骆寒最爱看的就是这些,常常盯着一截枯枝会盯上半天。
这冬日的树,与春日的堤柳垂金、风拂万条之味相去甚远。
骆寒得之,若有会心,但其中意趣,就无法言传了。
船上的人看着他,这么个杀缇骑、劫官银、结怨袁老大的塞外少年,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此刻仿佛都已被他抛在了脑后。
过去伤袁二对他是已完结的事,明年斗袁老大是还未开始的事,而现在,是今天。
今天,他骆寒——正单人孤驼,行在江南。
江心船中是一个老者,科头跣足,白发萧然。
他就是赵无量的堂弟赵无极,在江湖上与赵无量合称“宗室双歧”的,也同为帝室之胄。
他的长相却与赵无量相去甚远。
他的正名本不叫无极,而叫赵橡——如赵无量,本名也不叫无量,却是叫赵杞,两人均是因为流落江湖,自惭为宗室之耻,才弃本名不用,而取旧日东京王府中“无量堂”与“无极轩”的名以之为号。
赵无极脸颊瘦削,面貌清癯,也不似他堂兄赵无量那么看起来狡睿多智,但颇有出尘之概。
他二人之所以有“宗室双歧名士草”这句外号,是因为颇得乃兄乃叔——徽钦二宗的遗风,善长书法。
赵无量工于隶篆,赵无极则写得一手好瘦金体。
他两人经历不同于其它王子,少遇名师,又承家学。
齐眉棒、太祖长拳,俱是从小修来的技艺。
也是仗着这身武功,才得以在“靖康之难”中,侥幸得全。
南渡之后,忧苦备尝,功夫更是突飞猛进,故才有“宗室双歧名士草”一句盛传江南。
到此时,两人息隐已近十年,谁会想道,今日这赵无极又会重出江湖,而且盯上了远路而来的骆寒。
赵无极是个嗜武之人。
他想练剑之人总该时时磨砺、日日勤修吧!就想看看骆寒练剑。
偏这一路上骆寒不是登皋观云,就是倚松闭目,一路上偏偏连剑把都没摸上一把。
可怜了赵无极,日思夜望,连剑芒却都没有看见。
一连三日,骆寒之心似全在那头骆驼上。
——前些日忙,他没空管这头爱骑,这时得了空,一天之中,他要把那骆驼的毛梳上不知多少遍。
可是他那骆驼长得太有风骨,无论他怎样梳理,那骆驼虽添神慨,却仍旧长毛耸乱,并不好看。
赵无极却也算见识了骆驼的耐力。
以骆寒的脾气,行止无定,有时一赶夜路就是一宿,有时却会在一个地方好久发呆,赵无极却绝没见那骆驼稍有疲惫。
那骆驼似对江南的草料颇不满意,几日下来,除了饮水,没吃一口江南的草,倒是骆寒随身带的干粮常常分给它一半。
这日,骆寒又停驼休憩,赵无极也把小舟停在了江湾。
虽在途中,他也自规划得不错,去舱中搬了一小坛花雕,拍开口,取了一只自斟壶,倒满,又取出一只酒杯,银的,镂空雕篆,相当精致。
另倒了一碟花生米,一碟干白鱼,一碟五香牛肉干,摆在船头,用来佐酒。
赵无极是个饮食讲究之人,前几日他时时观察着骆寒。
骆寒吃干粮他也吃干粮,好久没有好好吃上一口了。
他流落江湖后,好多事都已不太讲究,但饮食依旧精致。
只他那一碟花生米,一碟白鱼,一碟牛肉干,虽简简单单,却是专请名厨加意烘焙出来的。
连器具也还是开封旧物,不脱皇家气派。
如有人看见这么个老叟,衣着简陋,于此临江荒野处,所用器具却如此精致,只怕不免惊猜。
他还没开始吃,忽见骆寒站了起来。
他一愕,以为骆寒要走——这可是跟丢不得的,忙也准备好跟着开船。
却见骆寒所行不是去别处,而且冲自己小舟而来。
赵无极心中一愕,正不知骆寒是何打算。
骆寒已走上船头,坐了下来。
只见他提起自斟壶,握住甲板上银杯,就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首喝了下去。
润了润喉咙,然后伸著夹菜。
只见他一样样尝来,似颇喜那碟白鱼,连连动筷,也自己给自己频频斟酒,闲散自适,好象在自己家里一般。
最后他吃了赵无极一个风干馒头,赵无极以为他有话要说了。
等了半晌,却见他饮食已毕,拍拍身站起,一句话没说就上了岸。
直到他走到树下闭目歇着了,赵无极才从错愕中醒过神来。
看了杯盘狼藉的甲板一眼,不由好笑:嘿,你倒会取巧,我弄了半天,倒全成了为你忙活的了。
他出身帝王之家,后来又流落江湖,什么人没见过,却还从没见过这么一号人物。
那骆寒在树下闭目养神,赵无极却不由把他盯了半天。
以后七、八日,都是骆寒一停驼,赵无极也就停舟。
方方准备好吃的,他骆老兄就来了。
还是不说话,捡满意的吃了就走。
一开始赵无极还觉得愕然,其后觉得可笑,再下来不由就有点不平——自己这么操舟相随,竟不是跟踪,而是成了他一个不需花一文钱一路上却予取予求、做饭打杂的仆役了。
所以那日早饭备好,赵无极就故意不泊江边,却停在江心离岸有五六丈远,捅开小泥炉,燃起松柴,炊烟升起,加意做起一道江水小白鱼来。
心里想:这次看你怎么办? 没想他才才饭熟,骆寒已走至江边,赵无极心中暗笑:“这次你总该饿上一顿了吧?”没想那骆寒向江心望了一望,又抬头看了看,忽然一跃而起,盘旋直上,直抓向江边一棵老榆树。
那老树极高,骆寒身法漂亮,如御气薄风、抟扶摇而上,这一跃跃起竟足有两丈有奇。
才够到一根树枝的枝尖,他就伸手抓住那树枝。
那本是根中等粗细的枝杈,骆寒用力一沉,那树枝登时被压得弯成了个半圆。
然后骆寒一松劲,树枝登时向上反弹,骆寒人也就如弹弓上的弹子,随树枝弹出,滴溜溜直向船上扑来。
这时已近正午,江面上微熏初起,他展开双臂,竟似可顺气流滑翔一般,转瞬而至,斜斜落进船舱,赵无极不由叫了一声“好”——这骆寒的轻功果然自成一家:翔如紫燕,跃似苍猿。
赵无极知那榆树木质并不柔韧,骆寒竟可用手一搭就把它压成半弯,却又不断,以借那一弹之力。
这一手用的就非只轻功,而是一手不俗的内力了;其后他在空中御气盘旋,其气息的掌握,更需机巧。
赵无极虽见闻广博,却也不明所以。
但那骆寒挥洒自如,于一跃间已显露出三种极高深的武学关窍,赵无极不由看得其乐洋洋,眼界大开。
回过神来时,只见骆寒已坐在船头添了一碗汤,慢慢吃了开来。
吃罢,又坐在船首停了会儿食,才抓起船上一只竹筒,向岸边一掷,那竹筒贴水而飞。
骆寒身形一拔,一跃而起,单足点在那竹筒上,一筒飞渡,转瞬登岸,只留下那两尺余长的竹筒颤巍巍地插在了岸边。
以后这一老一少时常就如顽童般相互斗法。
一开始还互相陌生,日子久些也就熟了。
虽不说话,却好一日,坏一日,每天都有些新鲜。
——好的时候,赵无极就把船摇至岸边,加意做饭。
他手艺不错,是尝过美食的。
这时加意做来,每每能够别出心裁。
这一带又为鱼米之乡,江中之鱼,岸上之菜,一样比一样新鲜。
到不高兴时,赵无极就把船停在江心,更加用心做饭,好让那野蔬江鱼,香飘十里,眼气骆寒。
那骆寒倒成了惟一的食客,他吃时虽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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