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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地点点头,“还请白大娘亲视含殓,与珍珍妹妹永诀。
” 清冷的熹光照入了灵堂,哀乐大奏,僧道合诵,杠房的工人们缓缓上前,詹盛言忽道:“慢着。
” 他往留有一线的棺内望去,隔着无渡的冥河,远望另一端的她。
他忆起了上一次漫长的离别,临别前,素卿摘掉他手上的扳指,割下他衣袍,结成一条项链,以与他迢迢相连。
詹盛言无从得知珍珍是否仍愿与他有一丝半点的联系,他只知他愿与她永结连理,他恨不得整个人爬进棺材里让蛆虫和老鼠把他们联结在一起。
不管了,反正她再也不会出言反对,就当是默许吧。
詹盛言迅速褪下那一枚扳指,搁在了珍珍殓服上的咽关处。
他从没有想过,灵魂的样子竟会是一只驼鹿骨黑璋武扳指。
带它一起走吧,这一次,不用还给我了。
詹盛言把手指探入珍珍僵冷的手中,在她掌心间树藤般的疮疤上摩挲了一会儿,慢慢抽回手,一步步从棺材边退开,“封棺。
” 工人们盖落木锁,操斧手将寿钉一一揳落。
第一声斧响,詹盛言浑身上下都震了一震,好似那斧头是落在他身上一般。
红珠忙抢上前搀住他,他却挥开手,危危地矗立,接临着一斧又一斧。
而白姨依然被两个丫鬟夹在中间,状若痴呆。
詹盛言命人把白姨抬入大车里,随他一起扶棺送殡。
送葬队伍一路行至昌平的詹家先茔,几名看坟的孝仆自一列列苍白的石碣中迎出,仿佛是接迎亡灵的冥界使臣。
墓地早在前一日掘好,太阳落山,灵柩落土。
詹盛言亲手焚香燃烛,叩拜祭奠,尘归尘,土归土。
夕阳敛去了最后一抹血色,暗红的暮光沁在连天的巍峙牌坊之上,白珍珍躺在她的新坟之下,一抔黄土,三尺青碑,只余满山的松柏为伴,风吹树语,从此万古。
詹盛言将两手平放在依然松软的坟土之上,实不知更寂寞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葬礼既毕,他只差几个近仆代为祭祖,自己就径直打马回城。
他已连续数个日夜不眠不食,人在马背上不停地打摆子,却仍执意将白姨护送回怀雅堂,亲眼看着珍珍在世上的最后一位血亲僵若木石地被人扶去了床里,继续迷失在她那与世隔绝的、悲恸的迷宫之中。
詹盛言不准人来扶掖他,独个儿强撑着走出来,走到家堂时,他听见了一阵嘈杂,数个丫鬟婆子拥在那儿大呼小叫: “姑娘,您、您还活着?” “谢天谢地,姑娘,老天爷开眼呀!” “我真当姑娘死了,哭得我眼睛都干了!” “姑娘,我为姑娘念了几万声佛,这是佛祖可怜我的诚心!” …… 詹盛言的心脏骤一下就被挤压到了声门的位置,因此他几乎是用心脏在发声——“珍珍!”——他的心声听起来低沉而灼烫,他早已沉滞不堪的腿脚变得迅若流星,向着人群奔去。
一群老老少少的仆妇被他粗鲁地推搡开,他眼前展露出还未拆去的灵堂,一地散乱的香炉银爵之间,就在正中的一只白垫褥上,一位女子跪坐着。
她好似对众人的喧问入耳无闻,却独独听见了詹盛言的脚步。
她向他回过了头来。
詹盛言想,绝不曾有人像他一样憎恨过光明,只消供桌上一对孤孤单单的素蜡所放出的微光,就足以勾勒出这女子的每一根线条——每一根线条都变成一根冷硬无情的棍棒,重击在他的希冀之上:他希冀再一次深望进那一对令人魂牵梦萦的眼眸,并被深深地回望。
但这并不是他心中的眼眸,这眼眸娇媚冶艳而又威仪深沉,遍寻世间,寻不出第二对。
它们似闪光的河石般镶嵌在白凤滚滚泪流的面容上,她朝着他跃起,一把抱住他放声大恸:“二爷!二爷!自被你抛弃,我已无意于人世,几天前实在熬不住了,便跑去投了泡子河。
怎知我命不该绝,竟被一条渔船救下。
我自杀不成,勇气减退,又琢磨着我这一死,那不是白搅了你和我妹妹大喜的日子?刚巧镇抚司的人就搜到了搭救我的渔户,我叫他们马上护送我回来,一路上都没让停马休息,怎想还是来迟了一步!我的傻妹子,你干什么做出这一等傻事!姐姐回来了,你也回来吧……” 白凤还在哭叫着,詹盛言却早已蔽明塞听,自他辨认出这蹈死而重生的女子并不是珍珍以后,他就关闭了眼睛,关闭了耳朵,他唯一仍旧开放着的感官就是喉咙;他的喉咙疼得要命,卡满了心脏的碎片。
他必须喝点儿什么,把这些碎片冲下去,要不然他就会再也无法喘气。
他挥动手臂甩开了一个不断拉扯着自己的人,转身向外走。
白凤被詹盛言甩得一趔趄,她拭去了泪水,眼中仍残留着他方才的面貌:颧骨突起,面颊凹陷,眉目间一片灰暗,眼眸上蒙布着死气沉沉的浑光。
而他的身体——她凝望着詹盛言一步步远去——他那一条受过伤的左腿似乎是犯起了旧疾,令他走得一瘸一拐,仿佛下一步就将重重地摔倒,再也爬不起来。
白凤不忍再多看,她猛地回转,眼光却正触上一片狼藉的灵堂。
白眉大仙的神像还屹立在堂后,他身边是昔年的香国花魁段青田的画像。
画像中那一张永不衰变的秀面、一双不悲不喜的慧眼直俯着白凤,好似能刺透她一般,令她的一分一厘都无所遁形—— 无论是她的罪孽,还是她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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