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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看见了张华,随即又把头埋下了。
张华一双胳膊架在胸前,夸张地叹息一声。
老扁担就是不肯抬头。
张华等待了一会儿,烦了,她走过去,朝箩筐踢了几脚。
老扁担还是不肯抬头,也不护着箩筐,任张华怎么踢。
张华把胳膊甩开来,又叉了腰,左右端详老扁担。
老扁担还是不说话也不抬头。
张华弯腰拽起箩筐扁担,胖丫远远跑过来替母亲帮忙。
母女俩拖着老扁担的一套家伙,走到大街上,扔在了人行道上。
老扁担慢腾腾跟过来。
一阵一阵的风,吹落人行道的杨树叶,撞在张华身上;张华气呼呼拂开树叶,再用嘴巴噗噗地吹,这是要充分地引起老扁担的重视,知道她不赞成他的做法。
老扁担弓腰收拾他的一套家伙,秤盘纠缠住了,需要慢慢解开。
老扁担理顺了他的工具,担上肩,又往花桥苑走。
张华腾身拦在老扁担面前,说:“好!好!你倒有本事,你装哑巴,你装不认得我。
找还是要告诉你:你赶紧滚开!武汉三镇大得很,哪里都有破烂卖。
我们花桥苑,是不会欢迎你的。
你呆在这里,一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你是傻了?还是魔了?你知道不知道,七八户人家的护墙板已经开裂了,五六户人家的地板起翘了,家家户户掉瓷砖,聂文彦家厨房的瓷砖,掉下了一大半。
你们给我们送的什么水泥?都是水货冒充名牌!油漆是什么油漆?钢钉是什么钢钉?连经理、工头和表弟都逃得无影无踪,你倒送上门来了?找死啊?” 老扁担嗫嚅着嘴巴,许久,却也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张华说:“行了行了,你有什么可说的?你以为你和装修没有太大关系,是不是?你只是一个扁担,是不是?我告诉你,不是!我们觉得你们都是一伙的,我们见了你们谁都恨。
现在明白我的话了吧?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 老扁担呆住了。
张华母女回到自行车棚了。
老扁担却还是没有离开。
他在大街的人行道上呆了一会儿,挑起箩筐,又回到了花桥苑大门口的屋檐下了。
老扁担在台阶上坐下,摸出一支香烟来,默默地吸烟,期待着他无望的生意。
这天下班的时候,自行车棚里人声鼎沸。
骑自行车回家的人们,几乎都发现了老扁担。
所有人都说:怎么回事情啊?这个老扁担胆子蛮大啊!居然还想在我们这里收破烂,谁愿意和他打交道啊!谁又敢相信他啊!真是毛病不小啊!饶庆德教授也来了,说:“好啊,冤有头债有主了,这个团伙终于有线索了,我一定要弄清楚,他给我送来的水曲柳护墙板,到底是什么等级的?到底蒙了我多少血汗钱!”聂文彦尤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白行车棚停了自行车,也不走,对陆续进来的人,一再地说:“真是厚颜无耻!真是厚颜无耻!”有人说:“他找上门来也好啊!我们去会会他,看他的良心长在哪里?”大家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有恨,一伙人说着说着,就去找老扁担出气了。
张华在吃晚饭,端着饭碗,坐在自行车棚外面,一双筷子,在碗沿上下飞舞,灵巧似蝴蝶采花。
张华就是迷恋这碗饭了,别的任何事情,天塌地陷,都与她无关了。
胖丫嚷嚷着,跟着大家去看热闹。
张华也不理会她,由她自己去了。
老扁担的箩筐,一下子就被大家掀翻在地,几脚上去,箩筐就踩坏了,秤杆也给掰断了,秤盘砸得哨哨响。
老扁担好像并不意外,人们一来,他只抢过他的秤砣,揣进怀里,人便退缩到墙角旮旯里。
我们花桥苑的人们,装修之后,几个月找不到敌人,现在一看见老扁担,就有一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大家一边踩踏老扁担的箩筐家伙,一边纷纷地质问与怒斥:老扁担哪老扁担,你们给我们装的地板是什么地板,木料是什么木料,油漆是什么油漆,瓷砖是什么瓷砖,水泥是什么水泥;你们尽是坑人骗钱,伤天害理,良心叫狗吃了!老扁担自然是没有话说的。
我们花桥苑的人们,说着喊着,其实也就是发泄,都是自说自话,图个痛快,也没有要老扁担回答的意思。
人们心里还是明白,老扁担当初只是一个扁担,装修骗局里面的一个小喽罗,他自己也在受表弟那些人欺负和宰割的。
其中有两个男孩子,人长得比大人高了,眼睛还是十几岁的幼稚,叫喊得兴起,便一再熊过去,对老扁担舞胳膊弄腿的;老扁担每次都吓得急忙地护住自己的脑袋,蹲下去,其他一概也不管。
不过,没有人真的殴打老扁担。
花桥苑的人们,只是要把老扁担赶走,要把坑蒙拐骗和不安全因素赶走。
老扁担的箩筐再一次被拖到了大街上。
这一次,比张华拖得还要远,扔在了一只垃圾桶的旁边,老扁担远远跟着,蹒跚而去,离开了我们花桥苑。
然而,第二天上午,老扁担又出现在我们花桥苑门房的台阶上。
老扁担的箩筐修好了,秤杆也修好了,秤砣挂在了秤杆上,秤盘也锤平了。
我们花桥苑的两个门卫,都很吃惊,看着老扁担,互相叹道:“咦——” 老扁担依旧是老老实实坐在屋檐下,吸烟,一声不吭,也不主动招揽生意,大街上的热闹、喇叭里头的流行歌曲,汽车刹得滋滋响,马路上冒青烟,于他都不是动静。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老扁担拿出一个大馒头,三口五口,很快就吃了,再到门房旁边的水池上,就着自来水龙头捧几口水喝。
拧开自来水龙头之前,老扁担眼睛投向两个门卫,等他们的许可,眼神惴惴。
我们的两个门卫,永远是衣着普通,面目模糊,不多话,不激烈,安逸闲散地做他们自己的事情,所谓“芸芸众生”,好像就是为他们派生出来的词语;他们也正是有着芸芸众生的本分、宽容和善意;见了老扁担的眼神,便极为同情与和蔼了,不就是喝几口生水吗?他们连连挥手,要老扁担自便就是。
张华骑自行车出门买菜,行到大门口,发现老扁担又来了,戛然捏住自行车车刹,说:“你还真是蛮犟啊!” 老扁担张了张口,自然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又闭了嘴,木然地面对张华。
张华说:“你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一朵花?你这么不识好歹,看我做什么?” 老扁担低下头,看地面去了;地面上有报纸的一片残页,被风卷到这个角落来,老扁担按住残页,捡了起来,埋头去看。
张华说:“哦,你还会看报纸啊!很好!那就更应该懂一点道理了,你在这里没有什么好果子吃;走吧。
我这个人又喜欢管闲事,别出了事情又是我的麻烦。
告诉你,我是再也不会管你的破事的!” 老扁担想抬头,却又意识到了什么,不敢,只是把脸更深地埋在报纸上。
张华说:“很好很好!算你有胆!”便脚尖点地,骑车飞去了。
下午,花桥苑的人们下班回来,到了花桥苑大门口,看见他们昨天赶走的老扁担,今天又在这里了,不免都惊了一惊;也不清楚自己惊什么;却也不便再去围攻,因为老扁担也就是一个破烂啊;老扁担老老实实坐在台阶上,吸烟,看一片破报纸,一声不吭的,你有什么办法? 只有饶庆德教授与聂文彦,这对冤家的行为出奇的一致。
先是饶庆德教授,他郑重地走到老扁担面前,说:“也好。
你呆在这里也好。
我要起诉你们装修公司了,到时候,你就是同伙兼证人。
我告诉你,我们这里的住户,都知道你是什么人,都知道你的贪婪和狡猾,你要好自为之,不要再生歹心,不然肯定就是自取灭亡了。
” 老扁担望着饶庆德教授,只是点头,无言语。
后来的是聂文彦。
是晚饭以后,王鸿图陪着她,两口子要出门散步的样子。
他们走到老扁担跟前,聂文彦说:“我警告你,老扁担,你不要装傻不要装好人,我们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什么东西。
你一定要呆在这里,赶也赶不走,这是你的人身自由。
但是,我要告诉你,第一,如果我们家发生了任何盗窃和安全问题,你都罪责难逃;第二,你休想我们会给你生意做!你以为你还可以再赚我们的钱,那是万万办不到的!” 老扁担没有望着聂文彦,单就埋头听着,也无言语。
聂文彦说完,挽着丈夫就走,高跟皮鞋故意格登响,大有敲山震虎的威严。
第三天,第四天,老扁担像上班一样,准时地来到花桥苑大门外的台阶上,坐下来,等人叫他收破烂;花桥苑当然没有任何人叫老扁担收破烂。
老扁担终究在我们花桥苑大门口呆下来了,老扁担却也终究只是呆在我们花桥苑大门外了。
无形中,老扁担与我们花桥苑人家,居然又成了一轮新的对峙。
10 家庭使用以后余下的东西,武汉人总称它们为破烂;对于收破烂的人,武汉人也简称破烂。
一个“破烂”,两个名词;卖与买的人,却绝对都不会产生理解上的错误,这就是生活自有的明澈。
生活再是混乱,也自有一份明澈,不断更新的语言,便是这份明澈的脉络;就连老扁担,也是不会混淆的。
每次胖丫一边往大门外跑,一边呼叫:“破烂。
破烂。
”老扁担动也不动,他知道这不是呼叫他。
老扁担拎着斧头的歹徒形象,在花桥苑打上烙印了,人人都很警惕,都不会让老扁担靠近自己的家门。
家里的老人和小孩子,也都被再三叮嘱和警告:如果老扁担要求收破烂,务必摇头不睬,赶快走掉;万一发现老扁担固执地敲门,千万不能开门,必要时候打110报警。
老扁担明澈到连我们花桥苑人家的这种警觉,他好像也知道。
老扁担从来不擅自进入花桥苑,也从来不主动与任何人说话,不打搅任何人,眼神都是定定的,没有光,也不闪动,万物都不梢,不掠,一味只是老实和无害。
门卫已经默许老扁担随时进来,在水龙头上喝水,老扁担喝过自来水以后便即刻退出去。
老扁担还进一步地表现出他对我们花桥苑的基本尊重,那就是便溺,也会回避花桥苑的围墙树丛,类似于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那种尊重。
老扁担宁愿放下他的箩筐,花好几分钟的时间,寻到水利科学院的围墙那边去便溺;那里是一个僻静处,依围墙而建的是一个巨大的车间,车间里头是三峡大坝的模型,于当年争论三峡大坝利弊的时候建造,用于论证的,现在已经搁置多年,从来没有人到这个车间来上班。
但是,现在的城市里,一般农民工都是就近便溺;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是不会管那么多文明礼貌的;夏天装修的时候,农民工都在我们花桥苑的树丛里便溺,任我们花桥苑的住户再怎么投诉,也是无用。
老扁担自觉表现出来的文明,慢慢也被我们花桥苑的人们,看在了眼里。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难道你不在我们花桥苑尿尿,我们就会把破烂卖给你? 现在的城市生活,许多物质都是一次性消费,耐用品的质量也越来越差,所以家庭的破烂,是越来越多了。
我们花桥苑四栋八层楼的公寓,每过一段不长的时间,家家户户都要卖破烂。
我们花桥苑的人家,还是宁可舍近求远,跑到大街上去,等着,将那些在大街上流动的破烂叫了进来。
这种小事,经常由胖丫承担。
胖丫在广场上玩耍,无事,人家就在阳台上叫唤:“胖丫,去叫个破烂。
” 不知道胖丫是人憨,还是聪明,她每次都要问:“是叫老扁担?” 人们就说:“傻丫头,不能叫他!” 胖丫有时候也会突然想不通的,突然发问:“为什么?” 人们就说:“胖丫啊,你只要记住:他坑人!他骗钱!他提斧头!” 胖丫就会说:“哦!” 胖丫就欢快地跑出去,一会儿,很有价值感地带了几个破烂进来。
大家在广场上,热火朝天地你卖我买,讨价还价,易拉罐踩得砰砰响,踩瘪了再数过,一个一毛钱;五公斤的食油塑料壶,五毛钱一个;茅台酒和五粮液酒的酒瓶,很神秘,单独议价,可以卖到十几块钱一个,显然这是有一个地下渠道在高价收购,收购去了便是要做假酒;但是我们花桥苑的人家是有正义感的,大家绝对不卖,把漂亮的酒瓶,当面掼在地上,摔碎了,就当碎玻璃贱卖;破烂一个个眼瞅着,手脚慌乱又不敢抢夺,干干地叹气,便赌气不收碎玻璃。
如果书报杂志电视冰箱,这样一些破烂过重了,也把破烂带上楼,到自己家里去称重量。
几个破烂,都是空担子进来,满满的担子出去,心满意足的,连说带笑,经过老扁担身边。
老扁担每次都是正正地面对着这样一个世界,他的世界,一个遭受孤立和嘲弄的世界。
那些破烂们,都很神气与得意;他们与老扁担素不相识,却同行是冤家,都十分敏感,都自觉不自觉的,要从他人的痛苦中获得自己的幸福;赚钱是现实的事情,钱总是有限的;快感却是精神上的事情,给人无限的愉快,谁都难以放弃与超脱。
老扁担不言语,无表情,中午一顿大馒头也不吃了,没有钱吃了,但是他半句抱怨也不出,只是忍受。
最后,连两个门卫也忍受不了,过来劝解老扁担:算了,到别处去收破烂吧,要不然饿死你了。
最无法安心的人,还是张华。
对于破烂的买卖,张华只管装聋作哑,偶尔却还是支使胖丫,拎一提馒头给两个门卫,一提馒头五个一元钱,两个门卫也知道这是救济老扁担的,马上就去放在老扁担的箩筐里,说:“胖丫拿来的。
” 老扁担就说:“谢谢。
” 偶尔,王鸿图经过大门口,也会给老扁担甩过一支香烟去。
老扁担也接着,也说:“谢谢!”王鸿图也是经常给两个门卫派香烟的。
王鸿图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脾气是有的,说火爆也火爆,说傲慢也傲慢,比如与饶庆德教授的诉讼,一定是要你死我活的了;却与门卫、清洁工人、看自行车棚的张华、胖丫、闲散老人、乡下来走亲戚的客人,一律都无门忌,都无心机,都是相见欢,常常把开会发的小礼品,钥匙圈指甲钳什么的,在上楼回家之前,送给胖丫或者别的小孩子。
在花桥苑人家里,王鸿图为他妻子聂文彦挣得了人心与脸面,一般大家都会看王鸿图的面子,对聂文彦礼让三分。
不过即便是王鸿图,却也不敢把家里的破烂卖给老扁担,因为那就会惊动聂文彦。
张华真的很生气。
她和大家议论别的事情的时候,会突然离谱地叫嚷一句:“我最恨乡里人了!” 王鸿图一边笑笑,说:“张华啊,你是观音菩萨转世吧?” 新住户徐迪娜,很迷惑,问:“怎么是观音菩萨?” 没有人理会徐迪娜。
她没有经历过花桥苑的集体装修。
日常生活看起来是如此日常,什么新鲜也没有,却条条都是不同的河流,新下水的人,都得自己去小心地趟。
逐渐的,老扁担偏偏比谁都安心了;清早过来的时候,脚步比较流畅了,坐姿也不再那么僵硬。
老扁担搜罗了许多报纸,当他坐定了台阶之后,他便开始认真阅读。
没有谁与老扁担买卖破烂,老扁担也不吃中午饭,老扁担有的是时间,所有时间,老扁担几乎都在阅读。
老扁担把报纸翻来覆去,字里行间,反复研究。
老扁担不吃饭,却要吃香烟。
老扁担把燃烧的香烟夹在手里,过一会儿才舍得去细细吸一口,一般就架在太阳穴那里,让青烟袅袅。
过了许多天,花桥苑的人家,在自行车棚聊天,才恍然大悟地意识到:老扁担认得字!他们说:哎,原来老扁担还认得字啊!他们说:老扁担读报纸像在读博啊! 徐迪娜说:“老扁担是很可爱的呀。
” 依然没有人附和徐迪娜,气氛不对。
徐迪娜环顾四周,好不愕然,未了还是要固执地为自己解释,说:“穷人就是有质朴的一面,比起现在那些有钱人的恶俗,就是可爱!” 一场北风一场寒,隆冬季节已然来临。
进入腊月,下了一场小雪,风就刺骨了,太阳也有一股干干爽爽的劲道了,晒什么,都留香。
我们花桥苑人家,开始买肉买鱼腌制,公寓楼是拥挤狭小,可是我们多少也还是想做一点腊货。
过年是要有味道的,卤莱里面放进了腊货,在深夜里咕嘟咕嘟地煮着,飘出来的气味,是很特别的香,一闻,就觉得新年到了,又是一轮的天增岁月人增寿了。
就在这样的一天里,老扁担忽然就不见了。
老扁担没有说不再来,可是就没有再来了。
门房的屋檐下,长长一道石头台阶,忽然就冷清了,一阵风就落满了冬日的尘屑。
片片的报纸被风卷过来,也没有老扁担去按住捡起来。
两个门卫在台阶上斜站着,晃荡着身子,四处望望,把香烟叼上,再四处望望,疑惑道:“该不是在哪里冻死了吧?” 门卫的话,传到自行车棚里,张华说:“死了活该。
好!很好。
” 正在停放自行车的徐迪娜,却忍受不了了。
徐迪娜的模样看上去比少女成熟,比妇女幼稚;结婚三月,与有钱的丈夫离异;之后,参与意识与博爱精神,就自由地表现出来了;养了一只鹦鹉,名叫波德,是英文“鸟”的音译。
波德不住鸟笼;夜里睡沙发,白天在屋子里头随意飞翔。
徐迪娜谴责张华,道:“人家老扁担又没有对谁不利,你这样说话!” 张华说:“这有什么,毛主席都写过一首诗歌: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 徐迪娜说:“毛主席给冻死的苍蝇取名叫魏竹奇?真的?” 张华一本正经地回答:“真的。
” 张华捧腹大笑。
自行车棚里凡四十岁以上的人,都大笑。
徐迪娜被笑得脸皮酱紫,无所适从,拂袖而去。
时间最是无情物,一个时代就是一个时代了。
从前流传下来的一切,都被时间之光普照,无不变形。
可见青史留名,并不见得是好事,留下来的肯定不是本来的你;任人曲解、玩笑、糟蹋,这才是一种必然。
老扁担终于离去,在张华看来,老扁担算是得了生路,她这才彻底放松了,打趣徐迪娜,让人人都笑了一个痛快。
11 我们中国人,过年总是一桩大事,与别的节日都不同的。
别的节日是节日,吃吃好东西,看看电视,打打麻将,也就是过节的意思了。
过年却还要有许多的仪式,还要依赖许多仪式带来许多感觉:贴对联,放鞭炮,除旧布新,洗澡换衣,吃团年饭,给压岁钱,串门子走亲戚,三天无大小,人人都自由。
忘不了我孩子两岁那一年,没有钱为孩子买新衣,翻箱倒柜找出一块红色大花布,熬了夜,在缝纫机上赶着做罩衣。
初一早上,给孩子换上鲜艳的新罩衣,孩子兴高采烈跑出门去,一会儿又兴高采烈跑回来,说:“妈妈,快出去看!过年天上下的是红写,好好看啊!”我跟着孩子跑出去,原来满地落红皆是鞭炮的碎花,昨夜的鞭炮是我深更缝衣的激励与鞭策,看见了格外亲切;我们母女相拥,心里满是喜气与快乐,却不是平常的那种喜气与快乐,是火热的、有烙印的喜气与快乐;是在昏昏然漫长无际的日子里,忽然有一面红漆大鼓打出了一记节奏,咚的一声,山河震荡,便觉得人生有一刻的震动,日子有一刻的印记,叫自己牢牢记住了;而记住本身,何尝不就是一种喜悦呢? 过年是这样的大事,我们花桥苑人家,自然就把老扁担遗忘了。
这种遗忘相当于删除,连一点印象都没有留下。
我们花桥苑门房屋檐下的台阶,原本是空空荡荡,现在也是空空荡荡,从来没有任何人计较它为什么空空荡荡。
大家出出进进,都是新鲜的行头,互相都要扫一眼,心里笑一笑别人,或者心里赞一赞别人。
孩子们高兴得上了天,觉得自己可以神气过大人,便得意忘形的模样,口里吃着美食,神仙一样走路,飞飞腾腾的。
春节就是这样的:满世界的风景,惟有我们自己与我们的孩子。
忽然有一天,老扁担又出现了。
老扁担还是挑着他的那副箩筐,坐在我们门房屋檐下的台阶上,吸着香烟,看着报纸,还是那副没眼睛没耳朵似的模样,一声不吭。
老扁担一出现,令我们花桥苑的人家大吃一惊:原来正月十五已经过了,元宵节过了,又是平常日子了,虽说还是平常日子,但不是去年了,是新的日常,老扁担这个人,怎么不知道去年的绝望与悲哀,还来重蹈覆辙呢?被删除的记忆,自己强行地恢复,相信谁都会大吃一惊;这份吃惊又不比前次了。
吃惊之下,我们心里,便生出了一些怜悯:不就是一些破烂吗?这个人却还可以这般屈辱地死死等候,也真是执著顽强啊。
然后,我们心里,也还生出了一些羞惭:不就是家里的破烂吗?都是无用的东西,值不得几个小钱,干吗死活不卖给这个人呢? 春天确实是万物生发的季节,我们花桥苑的人们,在新的春天里,重新看见老扁担,心里便摇曳着,一些新的感觉如大地上生出了毛毛小草一般。
对于老扁担,自然就与去年的冷漠疏远大不一样了。
张华停在老扁担跟前,欢欢喜喜的,无端地踢踢他的箩筐,说:“过年好啊!” 老扁担平常不肯说话,拜年的问候是礼,不能不回礼的,便也连忙说:“年好!年好!老板恭喜发财!”老扁担音低含糊,还是不抬眼睛。
张华说:“我什么老板!和你一样,穷人!” 老扁担仍然足咕噜:“老板发财老板发财。
”老扁担对于我们花桥苑的人家,男女老少都只有一个称呼,就是“老板”。
张华再踢踢老扁担的箩筐,说:“你倒是犟得可以了!看来只有佩服你了!” 张华一边踢箩筐一边朝大家做脸色。
张华在高频率地舞动她的双腿。
今年春节,张华买了一条新的花裤子,底色是深咖啡,图案是红花绿藤;花枝逶迤,好似凌霄花,紧紧绷在腿上,一点不打皱,裤口接上高腰皮靴,很是显得双腿修长;大家见了都称赞。
张华的春节很开心,逢人便介绍莱卡氨纶,说是当今最时尚的一种面料,科技含量非常高。
张华郑重地感叹:世界就是在不断进步!因此老扁担的进步,张华发现得尤其迅速:老扁担戴了一条围巾!是一条时髦的超长围巾,在颈脖上绕了一圈,还有两截在胸前款款垂落;围巾是暖和的混合色,是最时髦的颜色,还有这样时尚的戴法,与老扁担一身臃肿破旧的棉袄棉裤配在一起,是这样的先锋,又是这样的滑稽。
在张华的热烈号召下,大家都去打量老扁担。
老扁担更紧地箍住胸,遮掩围巾,满脸的皱纹里,也透出红晕来了。
张华用手指去挑了一下围巾,老扁担躲了一下,没有躲过张华。
大家善意地笑闹起来,说:张华不像话!调戏人家老扁担做什么?叫化子也有三天年呢,老扁担就不可以戴条时髦围巾?大家拿老扁担说笑,老扁担倒是冬烘得很,抬起了头,感谢大家替他解围,说:“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老扁担新年的面貌,就被大家看清楚了,他胡子刮得光光,脸盘显露出来,帽子没有戴,头发理得齐齐短短,额头也比较开阔方正:原来老扁担倒也还算一个头面整齐的男人。
王鸿图与他儿子走过来,看见了老扁担,也惊讶,过来说:“呀呀呀,老扁担哪!又来了?你还真是有点牛脾气啊!年过得好啊!” 老扁担赶紧说:“老板过年好!” 王鸿图打哈哈说:“同好同好!”便将口袋掏了一把,是一些糖果瓜子,送给了老扁担。
过年时候的人,都有一份慷慨大方,我们便也拿出手头的小零嘴,放在台阶上,要老扁担吃,也问问现在乡下怎么样?是不是乱收费太厉害——这是从报纸上读来的消息,报纸越来越成为城市人的日常生活。
两个门卫踱过来,给老扁担香烟,他们一起抽烟。
门卫说:“你这个老狗日的,怎么说走就走了,还以为你冻死在马路上了。
”老扁担只是微微地憨笑。
太阳和暖。
白头翁在枝头欢叫。
碎冰在马路边的流水沟里漾着,泛着日光。
过年的人心,玩野了,一下子收不回来,三三两两的人,在单位点了一个卯,都陆续地溜回来,吆三喝四地约对子打麻将;经过花桥苑大门,瞟瞟老扁担,眼睛里不再有警惕与愤怒,都是孩童般的贪玩和不介意。
我们花桥苑大门出去,原本是一条马路接上大街,两侧有大树。
去年大树都砍了,两侧都盖了简易的门面房,出租给了各种小生意人。
砍大树的时候,我们花桥苑人家都不同意,这点环境意识,也都是有的。
饶庆德教授还向市长写了请愿信。
最后的结果,还是砍了大树。
人家土地拥有单位,蕞需要的是经济环境,不是大树,斥责饶庆德教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小门面一起来,墙壁都是劣质马赛克,我们花桥苑出门的一条街道,就很像小乡小镇了;本来是很没有品位的,春节的时候,红色的对联一贴,倒也平添喜气;小生意的店主大多数也是外地人,也是乡下出来的多,都随和、爱凑热闹,便也走过来,与大家拉家常,一起打趣老扁担的围巾: 你这漂亮围巾哪里买的?是老婆编的?还是“情况”送的?“情况”就是情人。
武汉人嫌情人过于书面化,出口肉麻,便改为“情况”,“情况”说起来就比较含蓄大方,也比较谦虚谨慎,还有一些自嘲的勇气。
说到“情况”,男人就可以只管猥亵,不用尊重。
有的东西,就是让人找得到乐子,好比酒,喝了便可以发酒疯。
关于围巾的出处,老扁担是不言语的,他也不用言语。
没有谁真的以为老扁担有“情况”,都只是要玩笑要开心。
而老扁担,被人取笑也是很好的,好歹还有人取笑他,比起他去年受到的冷落,已经要让他受宠若惊了。
就这样,老扁担安适了,黄昏时候离开的背影,也直起来了许多,步调里也没有了落寞的寒意。
老扁担这一次顽强地卷土重来,好像不是来收破烂的,倒是来走亲戚的了。
我们大家在自行车棚里,不免也议论了一番老扁担的围巾。
饶庆德教授夫妇正好也在这里。
一群干部和文化人,却不约而同地,也提出了与门口那些贩夫走卒同样的问题:老扁担怎么会突然戴上这么一条围巾?他的围巾从哪里来?猜猜是他老婆织的?还是媳妇织的?还是相好织的?我们用词比较准确:“相好”。
张华断定老扁担有相好,这围巾一定是他的相好织的。
张华说:“人家乡下人也是人嘛。
”在这一点上,饶庆德教授赞同张华的观点,他说:“对啊!人都有七情六欲。
七情六欲是应该受到尊重的。
” 张华说:“饶庆德教授,我请教您了,您看老扁担这人,还会不会生歹心?” 饶庆德教授认真回答:“一般有相好的人,就不太会生歹心了。
要知道,爱情是天使,它的降临会使人变得善良。
” 张华说:“饶庆德教授,您在花桥苑德高望重,这次就带个头,把破烂卖给他吧。
” 饶庆德教授“啊啊”了一声,说:“这个嘛,我还要拭目以待,拭目以待。
” 徐迪娜挺身而出,说:“我卖。
” 张华说:“迪娜呀,我们寡妇人家,不可以这样随便说话的啊!” 气得徐迪娜,上去就给了张华一巴掌。
在花桥苑两个单身女人的玩笑中,老扁担终于再次进入了我们花桥苑。
一日,在广场上,徐迪娜勇敢地把她家的破烂,卖给了老扁担。
12 尽管徐迪娜带了一个头,我们花桥苑的其他人家,跟上来的,也只有一两户;大多数也还是没有动作,好像在拭目以待;其实冷眼一看,也算不上在拭目以待,因为谈不上拭目以待;老扁担不在我们大家的生活中,不在我们大家的话题中;老扁担其实不是一个事情;我们大家,都有自己的种种事情在忙碌,谁还会把在城市收购破烂的一个农民工当作一回事情?比如我就是。
我家报刊杂志多,出的破烂也就多,只是我没有时间去理会那些过期的报刊杂志,任它们胡乱堆放着,当然也不会想到这些破烂对于靠破烂为生的人,是多么重要。
由老扁担引起的惊讶,那是我们生活里许多惊讶之中的一个,区区的、无伤大雅的一个,转瞬就过去了。
老扁担用了相当的时间和代价,让我们花桥苑人家接受了他;而我们花桥苑人家,接受了他也就放下了他;只道老扁担温和老实,会与我们相安无害,这就行了。
老扁担反而就成了一尊石头的雕塑,摆在我们花桥苑大门一侧的台阶上,大家日日过去,便熟视无睹了。
生活就是这样微妙,也就是这样的无情;无数的因素,无时不刻离间着人们;个人的命运,都埋藏在这无数因素之中,自己无从感知,何谈去把握?直到张华提醒我。
我用张华的气筒给自行车打气,张华过来,笑一笑,说:“你很忙吧?” 我说:“不忙。
” 张华说:“假话。
” 我说:“真的。
我忙不忙,看对什么人。
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说。
” 张华说:“够意思啊,谢了!我倒没有什么事,还是替人瞎操心。
你要是不太忙,可以不可以抽个时间,把你家成堆的那些报刊杂志清理出来?老扁担又开始省掉午饭了。
” “当然。
”我连忙说,“当然当然。
早想过是要把破烂给老扁担的,不知道怎么一晃,又给忘记了。
”忽然发觉自己忽略的破烂,竟是一个人的午饭与生计,心里一阵难过,有心酸也有歉意。
张华也连忙把话题岔开,说:“喂喂,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徐迪娜这个女人很有意思,她讲离婚是很好的,很可以教育人。
徐迪娜的前夫,是一个千万富翁,徐迪娜刚刚搬来,不是骑自行车的,开的是一辆宝蓝色宝马车;现在骑自行车,倒说很安逸了。
刚才她站在这里,望着花桥苑人家阳台上堆放的破烂,念了一句诗,说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 我说:“有意思。
” 张华说:“有意思吧?我为什么要给你讲这些故事?因为你是一个——作家。
”张华说到“作家”就要放低声音,就要掩护我,我真是没有办法了。
几天以后,我让胖丫叫来了老扁担。
老扁担上到了我们八楼。
我把房门敞开,让他门已把书报杂志统统搬出来过秤。
书报杂志一一都搬出来了,沉重的几大捆。
面对这么多书报杂志,老扁担禁不住面有喜色,一面打包加固,一面期期艾艾地说:“怎么过秤哩。
怎么过秤哩。
”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对我说:“老板,我要用你家的秤。
” 我说:“我家哪里有这么大的秤?你不是有秤吗?” 老扁担坦白地说:“我是七两秤。
” 闷了一会儿,又说:“现在都是七两秤。
我无办法的。
” 我说:“七两就七两吧。
现在连卖秤都卖这样的秤,我们有什么办法。
” 老扁担一一地称过,然后计算,付钱,他认真给我计算了一遍,说:“老板再计算一遍,看对不对?我是按一斤计算的。
” 我没有再计算一遍。
我知道没有这个必要。
老扁担已经把事情做得十分公道了。
老扁担显然十分在意自己是否公道。
一个破烂,把一点小生意,做得这么恭敬郑重,小心谨慎,也是令人肃然起敬的;何况我暗暗喜欢老扁担对于书报杂志的态度,他不像其他破烂那样,把过了秤的书报杂志,随意踏踩,撕扯,窝卷,尽往编织袋里乱填乱塞;老扁担待书报杂志不像是待破烂,当是有用的物品,他要一堆堆摞齐,码平,捆好,再往箩筐里齐整地放;我便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一份对于文字的尊敬,我便也要尊敬人家。
于是我告诉老扁担,以后我家的破烂,都是他的了。
至少一两个月,要出一次书报杂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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