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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斯泰围巾(2/3)

路。

我们小女孩,盼过年,主要原因之一是有新衣服穿。

进了腊月,我外公家总是要把裁缝请来家里,住下,为一家老少翻旧裁新,孩子们都得新棉袄花罩衣,年年请的都是去年的裁缝。

进门双方都欢喜,互相作揖打躬,我外婆必定要说:“又要辛苦你了!” 裁缝师傅也必定要回礼,说:“哪里哪里,是我又要沾您家的光了。

” 我儿时的中国,就像一位家道中落,流落民间的大家闺秀,尽管此前多少年青春岁月,都是兵荒马乱饔飧不继的日子,却依然敦厚蕴藉,举手投足,皆见生活的美意。

要人见了人,有亲切;要人与人之间,有信义;做买卖是讨生活的手段,只是一个银钱的进出,没有更多意义的,更要紧更长远的,便是要把事情做出喜气与吉利来。

所以民间百姓,都懂得这么一句话,说是:买卖不成仁义在。

却说现在我们花桥苑,十六家的装修如同打了一场人民战争。

其实到头来,房子也还是装修了,农民工也还是赚钱了,结果却是两败俱伤,人人都恶心厌世。

这是我在装修之前,没有料想到的,以为装修就是麻烦和累人。

通过装修,对于现在的社会现实,才有了一个切身的感受,知道现在的人,起码的脸面都不顾了,和气生财也不懂了,只要浅浅的一点点眼皮利益。

回头遥望,我们的河山,还是山高水远;座座城市,也是重峦叠嶂,却不知昔日美人今何在了? 6 不过,还有一个老扁担,他这个人,却是一眼没有让人看穿的。

老扁担也是一个农民工,没有什么手艺,专门做扁担,出苦力,搬运重物上楼;从一个骗局里出现在我们装修过程中。

那天,水泥黄沙砖瓦来了,卸在一楼的马路上,再无人管。

我们好奇地问工头:“怎么不把材料运上楼?” 工头反而惊讶地问我们:“你们怎么还不运材料上楼?我的工人正等着材料好做活呢。

” 我们找经理质问,经理也是反而比我们讶异,说:“头几天的材料,都是我看在熟人的面子上,给你们搬运上楼了,我以为你们自己马上就会找搬运的,哪里还会老让我贴本做生意?” 我们生气了,说:“你在签合同的时候怎么不写清楚材料由我方搬运?” 经理说:“合同上也没有写由我方搬运啊?我只是装修公司,又不是搬运公司!” 一般说来,既然装修公司是包工包料,自然就包括了把材料买到装修工地了,怎么又冒出需要一个搬运公司?经理的强词夺理把我们气得两眼望天。

工头赶紧出面做和事佬,说:“好解决好解决,现在外面大街上,扁担多的是,价钱也不贵,我马上给你们叫一个扁担队来就是了。

” 工头当即用他半块砖头那么大的手提电话,给他表弟打了一个电话。

他的表弟很快就带领一个扁担队赶到了,十余个农民工,个个怀抱一支扁担,扁担头上挽着一副麻绳。

队伍很整齐,显然已经纠合好了,单单等在那里。

而扁担队好像是来替我们排忧解难的,表弟理直气壮,向我们宣布,他会每日调配派工,保证及时把各种装修材料送进人家,并会以每担记工,到时候与各家结算,也欢迎各家记工,到时候与他核对,而每担材料的劳资,皆是市面价打九折,他哥哥在这里做工头嘛,他自然要给优惠价。

扁担们齐齐地站在表弟身后,沉默地看着我们。

我们十六户人家的装修主持者,面面相觑之后,忽然发出一阵激烈的议论,明白我们又挨宰了,除了装修款之外,我们还要额外支付一笔扁担们的费用。

表弟并不着急,也不听我们的议论,他吸着香烟,抖着单腿,拎着的,也是与哥哥一样粗壮的手提电话,夏日的热风,把他的丝质T恤衫,吹得飘飘飒飒。

表弟等了一会儿,说:“诸位老板,利索一点,他们都是靠卖力气吃饭的农民工,一天不做一天没得吃,请尽快决断不要耽误他们到别处找工。

”这个年轻人,已然是老江湖,流气十足,学会了拿话打人,很是遭人厌恶。

扁担们仍旧沉默着,眼睛转到别处,显然有一些看不起我们的不利索了。

结局是沉痛的。

我们—卜六户人家都毫无办法。

自己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眼前又已经开工,耽误一天还要付出一天的工钱。

所有的慷慨激昂,在表弟的胁迫下,都归于沉寂。

我们只好接受这个扁担队。

但是这并不表示我们就不可以厌恶表弟,连同厌恶表弟身后的扁担们。

我们对表弟的姓名毫无兴趣,需要的时候,就叫他表弟。

我们对扁担们的姓名也毫无兴趣,一律地叫他们扁担。

其区别与标识,便是个人特征。

矮个子的,叫矮扁担;高个子的,叫长扁担;年轻小伙,叫小扁担。

其中有一个男人年纪比较大,看起来介乎中年与老年之间,动作也迟缓与沉稳一些,大家暗忖,或许他挑贵重的东西和容易破碎的东西比较合适;这个男人,便是老扁担了。

老扁担最不爱说话,几乎就是一个哑巴。

老扁担也最老实,叫一声老扁担,他便应声过来,等候吩咐,没有一点故意推搪,也不挑肥拈瘦。

便是这样,不到一天,表弟又有了新花招。

表弟说:“各位老板,发现了一个新情况。

我是救你们的急赶来的,没有事先考察,这次的十六家,哪里晓得就有八家是八楼,又没有电梯。

各位老板,请你们设身处地为扁担们想一想,每天挑重担一趟趟爬八楼,这活怎么受得了?我派谁谁愿意去?” 我们已经十分厌恶这个汕腔滑调的年轻人,便说:你直截了当地说,你要叫干什么? 表弟不在乎我们的厌恶,继续他的油腔滑调,说:“诸位老板,上八楼加楼层费,按搬家公司的例再给八折优惠,每层楼每担加五毛钱。

” 我的计算能力很差,也不知道一共共又要付出多少钱;我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人说加钱就加钱,还能够怎么样?工鸿图聂文彦夫妇计算能力很强,且习惯于精打细算过日子,洗衣粉与快餐面,多重的包装最划算,也都是他们告诉我。

他们两口子只是对了对眼神,心里就有数了,聂文彦就小声提醒我,说装修成本因此又提高了百分之几。

八户八楼的人家,面对表弟的精明,又气恼又觉得自己是占不住道理:八楼的确是太高了,用的力气与一楼的确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有人也就笑笑,说:再优惠一点好不好?表弟为难了半天,吃了天大的亏一般,咬了牙,说:“好,我不赚钱算了!四毛五。

” 我们忽而又感到好笑,四毛五分与五毛又有多大区别?还承了表弟这么大人情,实在无趣;于是也就忍气吞声,各自讪讪散去。

聂文彦却再也忍耐不住,嘴皮咬了又咬,咬得通红,道:“街头一个小混混,还把我们当把戏玩,真是搞邪了!我得和他谈谈!” 王鸿图喝了一声,表弟过来,站住。

聂文彦说:“你不要卖嘴皮上的乖,你真的不赚我们的钱,就少收一点扁担的管理费。

每担两毛五分。

怎么样?” 表弟说:“这怎么说呢?八户人家,刚才都说好了,都点头了。

” 聂文彦说:“我们没有点头。

我不管别人,只管我们八楼的两家,每担两毛五!” 表弟说:“老板,那我要得罪你们了。

我要一碗水端平,都是四毛五。

” 聂文彦说:“表弟,我告诉你,做事情不要太黑。

你在这一带做扁担生意,是不是?告诉你,我一个弟弟在城管部门,一个弟弟在派出所;你信不信?” 表弟马上做出举手投降状,冷冷地说:“我信!我绝对信!我怕你。

你们要宰我,那是小菜一碟,请高抬贵手。

只是这里有八家,依你的价,我做不起,我也派不出这个工。

” 聂文彦说:“我自己派工。

我自己找扁担淡。

你不许背后捣鬼就是。

我告诉你,我们就是不信邪,就是不信屠户死了要吃整猪肉!” 王鸿图走过来,狠狠地盯着表弟。

在他们夫妇俩严厉的注目之下,表弟再次举手投降,表示默许。

聂文彦拉住我,马上去找老扁担。

老扁担不说话,双方谈不起来,单是聂文彦说。

聂文彦对老扁担说:“我和表弟谈好了,你和他没有关系了,他不再派你的工了,以后你就专门负责挑我们这两家的材料,完工以后,我们两家与你单独结算,你听懂了没有?” 老扁担好像没有听懂,一点态度都没有。

聂文彦把同样话,又强调性地重复了一遍,老扁担好像有一点明白了,他拿眼睛去搜寻表弟,好像还是不放心,要得到表弟的亲许。

聂文彦立刻搬出了她的两个弟弟,告诉老扁担不要怕表弟,不要有顾虑,表弟答应过了,他肯定不敢为难老扁担的。

好说歹说老半天,最后,老扁担终于点了一个头。

我们几乎是感恩戴德的。

聂文彦给了老扁担一个苹果。

王鸿图点燃了香烟送老扁担一支,又在他左右耳朵上,各夹了一支。

此后,我们两家的材料,果然都是老扁担一个人挑上来。

即便发现水泥袋破了,我们也不说重话。

双飞粉沿楼梯一路泼撒上来,老扁担还没有知觉;砖头与瓷砖挑上来,破碎的不少。

聂文彦很是心疼,又要发脾气,又怕再也找不到扁担,只好忍气吞声地恳求老扁担。

聂文彦正正地捕捉住老扁担的眼睛,委委屈屈地说:“老扁担,请你当心一点好不好?我们都是普通工薪阶层,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你知道不知道?”老扁担只是躲着眼睛,不言语。

在一旁做活的农民工,就哧哧笑。

聂文彦恼了,转过去吼那个农民工:“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调皮的农民工不肯认输,说:“我又不是笑你,我是笑老扁担,笑他像一个哑巴,像一块木头,像一个大苕。

”调皮的农民工话里有话,听起来是在贬老扁担,其实还是在护老扁担。

聂文彦急,却又觉得自己的身份,不合适与一个农民工争口争嘴;何况就算聂文彦口头上赢了,农民工做活的时候,整蛊你家,那是现成的,少用一把钉子,你家地板,不久就可能松动起翘。

聂文彦便放过了农民工,捂了自己的嘴,过来我家,立在阳台上,用力点着自己的心脏部位,笃笃响,说:“我这里难受!心里窝啊!” 下一回,老扁担挑上来玻璃与镜子,却还是碎了边角。

聂文彦说:“老扁担哪老扁担,我叫你老祖宗好不好?我敬请你当心一点好不好?”老扁担总是没有言语的,低着头,抱着扁担,僵直地站着。

聂文彦围着老扁担抓他的视线,一定要对着老扁担眼睛说话。

她说:“你看你,头发也都花白了,做人的艰辛,也该懂一点了,人情世故,心里也该有一点谱的,我们对你这么好,又是香烟又是水果,你还知道不知道?你为什么担担都有破损?这么的不当心不体恤人?玻璃与镜子,都是多贵的东西啊!”聂文彦千说万说,急得脸也煞白,嘴角也冒白沫,要求老扁担给她一句话。

老扁担就说了一句话:“我当心了。

” 我们去找了张华。

看看她有没有办法,再在外面马路上找一个扁担。

张华说:“外面的扁担随便进来接活?他敢?不通过表弟认可和安排,他不要命了?”我们一听,便再没有力气坚持与计较了。

张华带了我们,到别的人家看了看。

发现凡爬高楼的扁担,无不常有材料的破损。

因为按每担计算工钱,都急,都巴不得多挑几担上楼,挑到后来,力气没有了,腿都打颤了,哪里还稳得住担子?相比之下,老扁担并不是最糟糕的,我们更是无言了。

张华说:“你们看看这些农民工吃的什么?餐餐都是大馒头就腌菜,汤就是龙头里面的自来水,哪里有力气挑重啊,也是在拚命了。

”大家都无话可说。

回去,硬着头皮,把装修进行到底。

聂文彦的心劲也终于耗尽了,每当看着老扁担卸下破砖烂瓦,只是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欲哭无泪。

王鸿图也默着脸,不再给老扁担香烟了。

却不料,装修竣工,老扁担来结账,递过一张皱巴巴的记工单。

我已经在掏钱了,聂文彦说:“慢!”聂文彦王鸿图夫妇一算,老扁担却还是按四毛五收费的。

7 好一阵子,是愤怒的沉默。

聂文彦眼睛睁得鸡蛋大,特别的吃惊与懵懂,好像一个突然撞上了考试的女学生。

王鸿图到底是男人,心理承受能力强得多。

王鸿图试图与老扁担说通道理,他说:“当初就是因为表弟要高价,我们才找你的,是不是?你同意了,是不是?到头来怎么还是要高价?既然你也要要高价,我们何必特意找你,谁挑不都是一样?是不是?既然表弟不收你的管理费了,你何必还要我们高价呢,是不是?” 要工钱的关键时候,老扁担也说话,说得也还是简单。

老扁担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你们非得要我挑,你们没有说不是这个价,家家户户都是这个价。

” 现在是我们没有话说了。

无须回忆,都是眼前的事情。

聂文彦确实没有明确告诉老扁担是什么价格,因为一切都是明摆着的。

聂文彦说:“可恶!实在太可恶了!” 老扁担再不说话,就只是抱了他的扁担,站在我们两家门口,一动不动,单是伸手要钱。

王鸿图说:“两毛五。

” 老扁担坚决摇头。

王鸿图说:“好吧,三角!” 老扁担还是坚决摇头。

这一下子把聂文彦恨得,再也无法保持平日的端庄,两手胡乱挥舞,面部纠扯歪斜,一开口,声音也是劈的了,她叫道:“真是不知好歹!你们这些乡下人,真是不知好歹!那么,被你损坏的东西呢?损坏东西要赔偿,这也是天经地义的吧?如果按照物价赔偿,你全部的工钱都是不够的,你知道不知道?” 老扁担绝对不睬聂文彦,人也绝对不离开。

入夜了,老扁担兀自僵直地守候在我们的门口,我们无法安心。

王鸿图出来几次,吼道:“你走啊!”老扁担也不走。

王鸿图只好架起老扁担的胳膊,把他拽下楼去了。

我赶紧与聂文彦商量,建议把工钱给老扁担算了。

聂文彦一听就火了,说:“不!决不!”聂文彦认为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了,是他们在做笼子,在骗人;整个装修都是一个笼子;笼子里头还套小笼子;连一个老扁担,都跟着欺负人,实在是叫人无法忍受;再忍受,她觉得一点自尊都没有了。

根本没有我说话的余地,聂文彦怒火万丈,滔滔不绝。

她说:“是的,按道理,张华是在帮助我们,我们不能怪张华,也不能无凭无据怀疑张华,但是,现在事情到这种地步,谁又能肯定张华不是暗中吃了回扣呢?现在这是什么世道啊!怎么良心都叫狗吃了啊!你的事业有了一点成绩,别人也容忍不了,造谣中伤,死打烂缠,一定要置你于死地而后快;房子坏了,要修整—下,个个都来骗你,处处都搞巧要钱;连大街上小混混和农民工,都欺负到头上来了。

他们以为他们是谁?可以这么坑蒙拐骗?他们以为我们是谁?就这么轻易好欺负?这一次,我是坚决不向恶势力低头的了!” 聂文彦请我不要管这件事了,事情由他们夫妇交涉摆平;而我,则必须要与他们步调一致,千万不能单独把工:钱付给老扁担。

聂文彦高度紧张,严阵以待,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

她说:“清你答应我,一定不能出卖我们。

现在我们谁都不敢相信,也就相信你了。

我要清你一定答应。

”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说声“我答应”。

我答应了聂文彦,我无法不答应;听到自己答应的声音,心里到底不是滋味,这种情形与场面,叫我难堪;我觉得我们所有的人,皆是又可笑,又可气,又可怜,皆没有保住自己的体面与尊重。

翌日清早,门外传来惊声尖叫。

原来还是老扁担。

老扁担又来了,还是立在我们两家门口,怀里抱着扁担,破衣烂衫,汗臭熏天。

身穿睡衣的聂文彦吓坏了,惊声尖叫着,掩住低低的胸口,飞身进屋,抵紧房门,歇斯底里发作了。

“你走啊!走啊!走啊!”聂文彦喊叫着。

王鸿图冲出来,短裤背心,睡眼猩红,一句话没有,上来就是一拳,打在老扁担肩膀上。

这是一个星期天,王鸿图的儿子女儿都回家过周末,两个年轻人也赶紧出来了,都来驱赶老扁担。

老扁担受了王鸿图的拳打,不反抗,也还是不言语,却顽强地立在那里,不肯离开。

王鸿图的儿子人高马大,对老扁担吼道:“你还不走?找死啊!”王鸿图的女儿说:“你们这些乡下人,真是烦死人了!骚扰民宅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啊?”这女孩子说话和她母亲一模一样,腔调居高临下,语气蔑视。

我只好去叫张华。

开始张华不肯来,说:“装修已经结束了,我作了这次孽,好不容易转胎托生了,莫再烦我。

人家聂文彦,教授太太,比谁都精明能干,我烦不起的。

” 一会儿,张华自己又说:“好吧好吧,我好事做到底,送佛到西天吧。

” 张华上来以后,老扁担突然清晰地说:“老板打人。

” 王鸿图说:“我打人?我打你还是客气的,我还没有报警呢!你这样骚扰民宅,看警察给你什么待遇。

” 老扁担说:“我只要我的工钱。

” 聂文彦忽然冲出来了,却还是没有换掉睡衣,依然用手揪住胸口衣襟,眼睛发直,叫道:“没有钱!没有钱!没有钱!” 张华说:“哎呀算了算了,以后再说吧。

什么事情,顶牛了总是没有说头了。

王老师聂老师,你们进去吧。

孩子们,把你们爸妈劝进屋。

梳洗一下,换了衣服,一家人吃早餐,清清爽爽过星期天。

老扁担,来来来,跟我下楼,喝点绿豆汤,又没有什么大事,都好说好商量。

” 聂文彦用手指点着张华,说:“你是什么人?你算老几?你不觉得你闲事管多了吗?你这么喜欢管闲事,是不是有什么想头?” 聂文彦失态了,她管束不了自己了,她恶语一出,自己也捧脸哭了;大家顿时都十分难堪。

王鸿图连忙对张华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她不是有意的。

” 张华横了聂文彦一眼,语气平静,说:“我是什么人,你不认得?我是照看自行车棚的穷寡妇。

我什么想头都没有。

我也不要什么想头。

我只要自己为人坦荡,不会为几个小钱就得失心疯,我就很体面了。

我们走!” 张华立刻就下楼;老扁担倒也跟在她身后下楼了。

一到自行车棚,张华就甩起手指头,高声骂老扁担:“这是你害我了!就怨不得我要骂你们!不是城里人不把你们当人,是你们自己先也没有把自己当人!眼皮里就盯着钱,钱,钱!事情还不好好做,那还不招打的命?真是挨打活该!四毛五分钱,与两毛五分钱,与三毛钱,隔了多远?要到就发财了?要不到就穷死了?外面的扁担,一层楼也就是两毛到三毛;为什么你就死也不松凿眼?你这不是害人害已!” 老扁担半天也没有吭声,半天以后,还是顽固地说:“家家户户都是这个价嘛。

” 张华眼皮抹下不言语,脸绷着,盛绿豆汤盛得锅碗叮哨响。

大家喝绿豆汤的时候,都不出声。

张华终于抬起眼皮,咒了一句:“这个婊子养的!”不远处,胖丫在广场上玩耍,与一个小女孩打羽毛球,一脸无人间烟火的神仙表情。

张华看着她的胖丫,再一句“这个婊子养的啊——”便出口如吟诗,声音里竟有感叹人世艰险之意了;听得我心意悬悬,不知如何是好。

矛盾果然进一步激化,一日午后,老扁担又出现在我们八楼,这次手里不是拿的扁担,竟是一把斧头。

斧头是利器,是带血光的家伙,骨棱棱的一个男人,破衣烂衫,头发胡子拉拉杂杂,埋着脑袋,手提斧头,这是很凶神恶煞的。

人人一看就紧张起来,花桥苑的两个门卫跑前跑后,跟着老扁担,好言好语劝解。

张华从外面回来,停好自行车,跑上楼,径直上前,一把就夺下了老扁担的斧头。

张华说:“这哪里还是一个事情?这不是一个事情了!” 张华对我说:“你去找聂文彦,只要她一句话:付钱还是不付钱。

她不付,我来付。

” 老扁担听张华这么说,头抬了抬,又低下,斧头也没有要,转身离开了花桥苑。

我没有找聂文彦,找了王鸿图,建议我们两家把老扁担的工钱付了算了,各家也就是一百五十块钱。

王鸿图说:“好。

”王鸿图说:“其实聂文彦不是为钱,她这个人就是疾恶如仇。

也是她们家的遗传,没有办法的。

你们不要怪她。

” 可是,就在我和王鸿图商量好的这天下午,他们家被袭击了。

没有人看见老扁担,也没有人发现行迹可疑者,大家下班回来,发现聂文彦家靠过道的窗玻璃被统统砸碎,防盗门也被砍坏。

本来王鸿图说好今天下班回来,就把钱给我,我们两家的工钱,一起交给张华,请她转交老扁担。

一看家里情形,王鸿图气坏了,不谈工钱的事情了,夫妇俩忙于报警去了。

很快,一辆警车开进我们花桥苑,呜呜地鸣着警笛,大张声势,惊动了所有住户。

几个警察跳下车来,有的去侦察现场,有的找两个门卫调查情况,还做笔录,笔录最后还要门卫签名。

原来聂文彦果真有弟弟在我们这里的派出所,只不过不是亲弟弟,是一个表弟。

8 几天之后,派出所通知聂文彦和我去接受调解。

我觉得事情已经演变得十分荒诞,很不愿意去派出所,便死活拉上了张华。

到了派出所,眼前的情景还是超过了我们的想象。

老扁担躺在派出所的地上,赤膊上身,仅穿着一条破旧肮脏的大裤衩子,眼睛紧闭,有气无力地呻吟着。

老扁担挨打了。

一个警察,不是聂文彦的弟弟,态度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很寻常地用脚尖捅了捅老扁担,说:“人来了,起来,当面道个歉认个错!” 老扁担没有起来。

警察大为光火,又用力踢踢。

老扁担这才哼哼着说:“老板哪,我真的没有砸你家啊!” 警察朝老扁担猛踢一脚,喝道:“怎么承认了又反悔?法律跟你是闹着玩的?” 老扁担“哎呀”叫了一声,蜷缩起来,只顾哼哼去了。

我们三个女人,都慌忙地说好了好了,赶快说事情吧,赶快说事情吧。

警察把我们带过一边,对我们说:“一点办法都没有啊!这些乡里人农民工,又没有文化,又不懂法律,就是会耍赖,难缠得很。

这是裁定书,他的道歉与赔偿,他都认了,盖了手印;现在你们签字盖印就行了。

他的工钱就算是赔偿了,作为赔偿,那点工钱肯定是不够的,但是大姐们,我劝你们算了,这些人杀无肉剐无皮,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过我可以保证,这个人再也不敢为非作歹了。

” 聂文彦说:“好吧好吧,谢谢你们!辛苦你们了。

” 一纸裁定书,很庄严,由于有国家的大红印,的确给人很有保障的感觉。

手续很快办完,我们默默返回,都走路很快,逃窜的风一样。

回到花桥苑,聂文彦自己上楼回家,我留在自行车棚里。

张华提过电风扇,对着我吹凉;一时都无话;惟独一群白头翁鸟儿,老老小小,叽叽喳喳,在树丛里嬉戏;蝉在树叶后面,忽而尖叫一声,忽而又尖叫一声;天空钢蓝,白云朵朵,太阳如火如荼;真是岁月悠悠,不管人间沧桑;好像这么一坐就是百年,过去的事情,从秦皇汉武到今日装修,想说也说不清,说不清也想说;其实说也无奈,不说也无奈。

到底,我还是忍不住要说,我说:“我是没有打算不给老扁担工钱的。

” 张华说:“这我知道。

” 我说:“那就好,那我心里就好受一点。

”我拿出两张百元的钞票,说:“张华,我还是要麻烦你一趟。

” 张华接过钞票看了看,无意识地用手指捻了几捻,弯腰扎进丝袜里,还留意扎在没有跳丝的地方,怕钱无意掉了出来,当即就去推了自行车,说:“我现在就去。

” 张华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出了花桥苑大门,穿着一条牡丹花的七分裤,肥大的臀部上全是乱七八糟的花瓣,我却感到亲切,想必也是看惯了。

我又独自坐了一会儿,心渐渐安定下来。

事情终于有了一个彻底的了结。

聂文彦到底还是赢了,不用付工钱了。

我的工钱现在也付出去了。

现在付工钱,聂文彦不会再认为我是出卖他们了。

邻里之间,非亲非故,却也不能莽撞行事。

世上的事情,有时候,烹小鲜也如治大国,也有千钧的重量;如此,如释重负也就是一种实在的幸福了。

轰轰烈烈的大事情,抗日战争也就八年,解放战争也就三年,却是流血流汗,慷慨高歌,江山换代,万象更新,人人都有机会,人人都可以重要,人人都可以浪漫与壮烈;而这平常的岁月,天天看的都是同样光景,却暗中尽是绵里藏针;疼痛锥心,也鸡零狗碎诉说不出一个名堂来,生生就磨灭了多少人的志气与骄傲——还是庸常的日子长,还是庸常的日子多,还是庸常的日子主旋律,还是庸常的日子更难过,还是庸常的日子更要人的耐心与骨气! 我正要上楼,张华回来了。

张华的自行车拦住我,扯开她的丝袜,掏出五十元钱来,说:“我看他人还好,一点皮肉伤,派出所也给了药了,我就自作主张,只把你一百五十元的工钱付了。

一是一,二是二,他的价钱已经是喊高了的,不能坏了规矩。

再说你也不富有,就不要无谓的慷慨施舍了,慷慨施舍了也讨不到好,就像我这一次做好事,你看我,纯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 我说:“好吧。

” 张华说:“真的不是老扁担砸的。

我猜是表弟使坏,你相信不相信我的感觉?” 我说:“我当然相信你的感觉。

” 张华又鬼祟地一笑,问我:“哎,听说你是一个作家?” 我毫无心理准备,忽然就脸热了,我这是生平第一次为自己喜爱的职业感到害羞与惭愧,却又不知道害羞什么?惭愧什么?张华却赶紧安慰我,悄声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不会告诉大家的。

” 我更加愕然:作家怎么啦?好像作家是生活中的一个奸细,现在被张华发现了。

我童年好福气,出生是头胎孩子,母亲的青春、健康、热情、求知欲和好奇心,都天然地滋养了我。

当年父亲又还在官,享受共产党的配给制,我便有进口的听装丹麦奶粉喂养。

我少年遭遇文化大革命,生活的背景与内容,皆是大事件和大道理,好比生在云端上,脚踏的是风火轮。

一日三餐,从无多想,以为饭食皆可从食堂得来。

而后,还未成年便离家远行,三百六十行里头也做过几行,偏偏都不是日常的生活。

一直以来,我眼睛是长在额头上的,胸中是一颗豪放的心,日日夜夜绞尽脑汁的事情,都是写作与读书。

年纪轻轻,却以为,若是自己的文章再不得以发表,那就是天塌地陷的事情了,那就是历史的倒退、现实的不公道,文坛人人的有眼无珠。

到底还是命中注定,生在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操持柴米油盐,生儿育女,一样也躲不过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方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辛苦然后得食,是最朴素最直接的教诲,这样的教诲无声无言,只是有着黄连般的苦,天长日久之后,却徐徐生出清正廉洁的浩然大气,文人的虚浮之气也就被照见,自己也就知道羞愧悔改。

难道我悔改得还远远不够?早年,我曾经在一个会议上声称自己是小市民,当初可能还有一点使气;后来可是真的了,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惟恐小得不地道和不彻底。

小是最难做到的;过去招女婿,对于女婿的首要挑剔,便是这男人是否小意,不小意是不敢招赘进家的,因为家庭是中国人的千秋大业。

小意是一种真正的熟,与稻谷熟了一样,人也是应该熟的;要知冷知热,懂得好歹。

写小说的作家,与入赘女婿一样,熟是最重要了;世人只知道过日子,你却还要知道日子是怎样过的;大处明晓,小处也明晓,难言处尤其明晓,处处都伺候得到;这样的小说,人读了,心里头才能够会意,那风流便也是真风流了。

小说只有写到这般程度,也才真是人生得趣了;要得这般人生之趣,皆要你本身能够对生活服小;其实这还是中国古老的道理了,所谓世事洞明即学问,人情练达皆文章;曹雪芹从锦绣云端跌了下来,才有了一部《红楼梦》;宝玉再从胭脂花粉五谷杂粮中出去,才得一步进入佛土。

大约我还蹩脚得很?仿佛一个好强的小孩子充英雄;若是面貌被戳破,世人倒先有愧了,仿佛揭了小孩子的短,是要不得的;张华的态度,在我看来,正是这样;这真是叫我赧然,羞惭,却又糊涂。

一个打岔,我们花桥苑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再是秋天,秋天接着也就这样过去;冬天就这样来到了。

初冬季节,武汉不算太冷,气象却是另一番:空气入鼻有寒意了;植物颜色皆变得红紫深沉;茶花打了新苞;所有的小白头翁都成年了;小孩子们穿上了毛衣外套,看起来是忽然长大了;饶庆德教授终于向法院起诉了,并且,将晚报上刊登的消息,特意剪下来,划了红道道,张贴到自行车棚了;聂文彦又紧张起来了,端庄得连衣服鞋袜拉链搭扣,都要一丝不苟,绝对不能让人们看笑话,也绝对不能放过把饶庆德教授夫人老太婆比下去。

聂文彦鬓角的白发,便又添了几许,脸蛋上的肉,也松坠得明显了,原来人是这样衰老的;王鸿图没有聂文彦紧张,外貌上倒是没有妻子变化明显。

最令人吃惊的却是老扁担。

一个初冬的早上,老扁担出现在我们花桥苑的大门外面,那里是门房的屋檐,屋檐下有一道台阶。

老扁担挑了一副箩筐,箩筐里头一副麻绳一杆秤,这是收破烂的工具了。

看来老扁担已经不做扁担,改做破烂了。

老扁担穿着卡其布中山装,深蓝洗白了的颜色;戴了一顶瘪塌塌的人民帽,也是很老的式样;足以唤起大家对历史的记忆,那完全就是五十年代初的乡镇干部。

也因此,老扁担的人,就显得规矩和体面了,与夏天的老扁担判若两人。

老扁担居然在我们花桥苑蹲点了,不走了。

老扁担怎么敢回到花桥苑来,并且准备蹲点收破烂?老扁担不爱说话,他的想法谁也不知道。

9 最初是胖丫看见了老扁担。

因为面熟,胖丫冲老扁担直笑;然后回到院子里,打扫广场;扫着扫着,忽然想起老扁担,便跑过去叫张华:“妈妈,妈妈,老扁担来了。

” 张华在自行车棚门口生炉子做饭,说:“少胡扯。

” 胖丫说:“不是胡扯!” 见张华根本不当——回事,胖丫着急,大声地坚决地说:“我认得老扁担。

” “很好。

”张华应付女儿说,“你谁都认得。

你毛主席都认得。

” 胖丫说:“我不认得毛主席。

我认得老扁担。

他在大门口,穿了衣服。

” 张华自顾白忙碌着,说:“那就更好了。

” 然而,生完了炉子,坐上了铁锅,看着锅里冒出水蒸气,张华突然一个醒悟。

胖丫坐在花坛上,噘着嘴,还在生气。

张华过去推了一把胖丫,说:“我信你的话。

我们这就去看看。

”张华说完快步地去了,胖丫远远跟在母亲后面。

张华来到大门口,两个门卫都望她笑,朝门外的屋檐那边示意了一下。

张华出得院子大门,果然看见了老扁担。

老扁担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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