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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城。
某公寓。
西半球的阳光似乎真的特别充沛。
很早的时候,已经把窗帘晒得很热。
安冲了一杯牛奶,把自己放平在沙发上,电视里絮絮叨叨着城市新闻,无非是哪家猫走失,哪家老公被老婆打。
细微的手机声音杂在其中,传入耳朵。
安慢吞吞转过头,良久,才吃力地爬起身来,从枕头下摸出那只先进得根本跟这所公寓不配的手提电话。
按下接听键,那头熟悉的腔调,告诉他碰头的时间地点。
无须彼此确认身份,这城市里他只认得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认得他。
因为这个人,他才有这个电话,这个房子,或者,这条命。
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他在一个空旷的荒地醒来。
蜷缩成婴儿一样的姿势,断了两根肋骨,满身伤痕,血结成硬块覆盖在身体表面,迟钝持久的疼痛从每一个毛孔中凛凛散发,幽灵般缠绕。
安躺在那里,许多断续的往事在脑海中从容掠过,有似濒死前的巡礼,最后定格是阿落微笑的天真模样,孤孤单单,在泥泞路上伶伶仃仃地走。
就是这一幕让他心里一震,从迷蒙混沌里清醒过来。
眼前是满天星辰,他仔细看,星象图显示他来到了另一个半球,与C城有越海之距。
他艰难地转动头颅,一分一寸确认自己身体的机能,情况不容乐观,而且是非常非常不容乐观。
事实上,如果换了一个人的话,数小时前应该已经死亡,而即使是他自己,只要在这里继续无所事事地躺一会,也会因为内部持续出血而完蛋大吉。
到底怎么会来到这里,他几乎毫无头绪。
记忆在不久之前的车祸现场中止,高速行驶的车辆前,地底下,猛然蹿出穿校服的青葱少年,直端端贴到挡风玻璃上来。
大惊之下,安在阿落大叫声中及时转向,车子整个横到一边,就在应该停稳的瞬间,一个巨大的力量将一边的车厢掀得高高离地。
安在巨大震动之中无暇多想,和身扑上,将阿落紧紧藏在自己身体下,他还依稀听到阿落的手指焦急地摸过他的额头,问他:“爸爸,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然后脑后传来一阵奇特的晕眩感觉,世界就消失了。
在那之后,在醒来之前,发生了什么,安和任何人一样茫然。
但是无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是追究真相,而是生存下去。
对自己做了初步的检查之后,安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把自己翻过身来。
他不能直立,否则会加速内部出血,他的体力也不允许他行走,因此爬行是比较安全的办法。
在开始行动以前,他尽自己的视线范围观察了一下地形,幸运地发现正东方向数公里左右有可见的灯光,而且相当明亮。
不知道爬了多久,拂晓开始来到大地,阳光即将普照世间,安终于爬到了他的目的地。
不出所料,那灯光所在的地方有人烟,而且,有很多很多人烟。
那是一所孤零零建在郊外的大宅。
深院高墙,采用深色外观装饰,建筑风格本身已经显示主人的严格防护需要,配备了完善的保安系统,门禁看上去非常森严。
安在丧失自己最后的能量以前,成功地触动了陌生来访警报器。
然后,他就遇到了利先生。
放下电话,去洗了一个澡,换上简单的白色衬衣和卡其裤,安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时间刚刚好。
他走出门去,阳光刺眼,他却毫不在意地直视前方,路边停的是他在这里偶尔使用的车,福特,很旧。
每次他开车门,都会产生一点点幻觉,好像儿子已经坐在了副座上,等他上去,就会很八婆地说:“老爹,你穿白色很不错嘛!”或者问他早上的蔬菜沙拉,到底是他吃掉了还是隔壁邻居偷偷养的鸡吃掉了。
但始终都只是幻觉。
这三个月以来,他寄居在这所公寓里,伤势逐渐好转。
利先生通过手下人供应他一切所需,唯一不提供给他任何身份证明方面的援助。
逐渐恢复过来之后,他试图和C城取得联系,但任何电话都没有人接,通过城市管理部门展转查询的结果,竟是查无其人,所有反馈过来的信息,统统都是冰冷的虚无。
阿落,那家神神道道姓朱的人家,仿佛只是他伤重时产生的幻觉。
在幻觉里他有过一个儿子,有过一段平静幸福的生活,遇到过一些有趣的怪事,之后烟消云散,一切皆为虚幻。
在没有能力打破这空白僵局的时候,安只能强忍恐惧,寂寞地生活下去。
利都酒店。
精致的大堂里客人不多,安落座,侍者悄然上前,推荐今天特别的樱桃波特利蛋糕,安礼貌地打断他的话,要了一杯水。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一齐转向酒店入口,世界蓦然安静,即使只有一秒。
简直是一个仪式,每当那个人出现,就会有这样一个小小的礼赞仪式。
即使是一个对世事已经失去全部兴趣的男人,如安,都还是要承认,利先生真是一个美人。
极为美丽的女人。
只需要停步,眼波微微顾盼,满室里,忽然就刮起了春风。
每个男人都不自觉坐直了身子,唇角微笑不请自来。
坐在这个地方喝下午茶的,都是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然而遇到真正的美,俗世不过烟云。
她走过来,在安的对面坐下,侍者熟知她的习惯,送上一杯清水。
她未语先笑,问:“最近过得好吗?” 安没有表情,简单地说:“谢谢你,很好。
” 目光落在对方精致得像雕刻过的鼻子上。
任何女人的皮肤都会有瑕疵,在不化妆的时候,些微斑点或皱纹,清洁得不够干净的毛孔,尤其是鼻子附近。
但她没有。
任何地方都没有。
像最昂贵的瓷器一样光洁,泛出自然而然的柔腻质感,完美无瑕。
似在等待一句意料中的赞美或感叹,利先生将身体微微前倾,但空气凝滞,言语不出,安将视线偏开,开始喝自己的水。
利先生不以为意,仍然保持她完美的笑容,两人默默无言,共对窗外燠热天光,似要熊熊燃烧进来。
“安,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再次开口的时候,利先生说了一句安意料之中,却在情理之外的话。
教父在电影中说,我帮助你,是因为友情,或者有一天,我需要你回报。
任何人都在期待回报,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有些世人冠之为崇高,另一些则直截了当,格调低下。
但,哪里有全与自己无关的善行呢? 敲开那城堡的门,接住利先生递过来的第一口食物,默然存身于利先生无微不至照顾下的每分每秒,安已经准备好付出代价。
尽管他不知道以何种方式,无论以何种方式。
两清,是一桩交易最完美的结果。
这一刻的悬念是,看起来拥有一切的利先生,需要从一个落拓天涯的流浪者身上得到什么? 但安只是点点头,身体稍倾过去,带着他一贯声色不动的态度,听利先生讲她所遇到的怪事。
独自和佣人住在东城大宅的利先生,三个月前开始发现自己家里有点不对。
白天太平无事,每到深夜,房间里就会响起微弱的窃窃私语声。
开灯查看,却空无一人,即使把所有东西搬空也无济于事,低不可闻,但确实存在的说话声不断传来。
利先生出身军人世家,耳濡目染,自小历练,性情坚毅勇敢。
她少年时沉溺于冒险,所做的许多事情,普通人完全不可思议,比任何传奇男性亦不遑多让,因此先是被亲近的人戏称为利先生,之后这个名字就传播开来,成为对她相当正式的称呼。
尽管家里有这样不安定的困扰,她如旧泰然生活,把这一切当作幻觉,深信对自己毫无影响。
直到有一天晚上,利先生从一个持续到凌晨的派对中回家。
她饮过烈酒,整个人疲倦之极,上床后很快就入睡了,但就在睡梦最酣的时候,她忽然被异常嘈杂的声音吵醒。
睁眼的瞬间,她看到了自己的衣服。
在地板上。
不止一件。
在卧室的一边,有一个巨大的衣帽间,放着利先生平常所换用的衣物。
各位裤子兄弟,内衣朋友,外套伙计,围巾拍档,素日老老实实各就各位,从来没有离家出走、自立为王的伟大抱负,但是现在,怎么件件条条,都在地上乱跑?而且,都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三三两两,谈情的谈情,跳舞的跳舞,要是那些袖子上再有一杯香槟,这就是另一个BALL场。
利先生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是不是做梦,猛然撑起身时,所发出的响动就好像拉了警报铃一样,只见各色各式衣物齐齐大吃一惊,接着争先恐后奔逃入衣帽间。
背心骑在长袖T恤上,牛仔裤和七分裤纠缠,似玩两人三足,运动鞋比高跟鞋跑得快,但鞋带被后者踩住就要摔个屁蹲,最有集体主义精神的就是皮带了,几十根皮带扣连扣,接头带尾,结成一个巨大的圈圈,呼啦呼啦,跟飞碟一样,一马当先飙进了衣帽间。
场面虽然乱,结束起来却异常之快,数秒之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天下太平。
利先生的下巴濒临脱臼危险,长达五分钟。
恢复意识之后她一跃而起,奔入衣帽间,发现所有衣物井然有序,如往常一样好好摆放着,窗外夜色静静,万物安祥,一点都没有鬼故事要发生的背景迹象。
利先生摇摇头,正要告戒自己,日后喝酒切莫过量,渐渐年纪大了,太受刺激易于产生幻觉。
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她看到了分类格里,唯一一条随便搭在外面的皮带。
随便搭在外面并没有什么问题,她刚从派对回来,穿的是黑色山茶花大摆裙,腰上束一条皮带,洗澡时随手放下。
位置并无分毫偏差。
问题是,她亲手放的那条,是香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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