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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奇怪的少年(1/3)

C城。

丝米国际学校。

星期五的下午,校门口停了大批接学生放学的车子。

一辆破旧的福特远远停在一个街区之外,安正眯缝着眼睛,听收音机里的音乐节目,随着爵士乐缓慢慵懒的节奏,无声地翕动嘴唇应和着。

他年纪不轻了,头发剃成精神的板寸,有星星点点的白发夹杂其间,眉毛黑挺,脸相瘦削,嘴角向两边微微下斜,时时刻刻都像是在微笑,还带着几分谨小慎微。

从四点等到四点十五分,同以往任何一个周末一样,阿落从学校的方向走过来,远远的,就露出安静的笑容,扬起手臂,招着手。

安凝视着他。

十六岁的阿落。

体质弱得像个女孩子―――脸是不像的,俊爽大方。

不过,若是多晒了半小时太阳,就会直端端晕倒在地。

体育永远不及格,学校组织修学旅行,出去一天就会被人送回来,躺着,而且在行程上拖了全年级人的后腿…… 今天阿落一上车,安已经看到了他脖子上的瘀青,是被人掐出来的,后颈上动脉血管犹自微微突出,若有若无地颤动着。

安很希望自己的眼神没有那么好,但是那痕迹太过明显,何况抢在他询问之前,阿落已经做出了很得体的解释:“和同学闹着玩,互相掐来掐去。

他都要哭了。

” 听到这里,就知道其实他今天又哭了——被人打哭,每周一次,一次半小时,跟“候鸟迁徙,冬去春来”一样有规律。

安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发动车子慢慢离开,实在忍不住,还是重复了那句说过一千遍的叮咛,从口气上,倒更像哀求:“阿落,你要坚强一点。

” 孩子露出天真的笑容:“爸爸,我很坚强。

” 无论怎么被人欺负或蔑视,心里都从来没有半分阴影,无论经历多少不如意的际遇,仍然如幸运儿般生活下去。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确非常之坚强。

坚强到了可以挑战一切心理学家,让他们的理论统统见鬼去的程度。

忽然,阿落很高兴地告诉安:“班上转来了一个新生,今天也有人来接他回家。

” 十六岁的孩子,周末的必然节目是呼朋引伴去狂欢。

一辆一辆车载满青春开出去,谁耐烦要家里人来接? 唯一的例外就是阿落。

永远孤单地自侧门走出来,走过数十米,向等候在那里的老父扬手,一同回家。

安慢慢开着车,跟在拥挤的车流之后,漫不经心地问:“是女孩子吗?” 阿落摇头:“不,是男生,今天才转来的,我都没听清楚他的名字。

” 他突然指着窗外叫:“就是那辆车,来接他的。

” 安瞥了一眼,猛然一个激灵。

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一辆极破旧的德国甲壳虫。

它轻盈地驶过,行进得如丝绸一般柔滑轻巧,划开面前的空气,如滚烫的刀锋切入黄油。

只不过,是飘浮在离地一米之处。

安眨眼,再张开之时,甲壳虫已经不见踪影。

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可以定格阳光下空气飞舞的痕迹,可以辨认阴云之上鹰隼高蹈的翅风,对影像的捕捉和辨认能力,媲美高科技支撑下的第一流数码相机。

在那一瞬间,除他以外没人发现,拥堵的车流之上,一辆车忍无可忍地采取了飞翔的姿态,奔向目的地。

阿落也不是例外,很快他就说:“哎,我看错了。

”他的脸贴在玻璃上,那外面分明是一辆大红的奔驰跑车。

但他觉得奇怪,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看花眼看得那么离谱呢?” 安手心握紧方向盘,背上一阵发冷。

他们住在东区,除了贫民窟以外,本城房价最便宜的一区。

阿落入学的时候,负责登记学生资料的工作人员都不敢相信他们填的地址:“你们住番兰街十五号?” 住番兰街十五号的家庭,怎么支付得起丝米国际学校的教育费用? 阿落对世事懵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闻言点头:“是啊,怎么,您也住那里吗?” 那中年男子抬起眼看看他,神色轻慢,随即冷淡地说:“这里没有人住那边。

” 阿落惋惜地说:“哦,真不好,没有人和我结伴回家。

” 安远远站在他身后,眼光穿过阿落的黑发,如他覆盖其上的毕生温柔,日复一日耐心微弱地生长,不曾断绝,亦不容人伤害。

只是很多时候,最强悍的人,也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

进了门,阿落换了鞋子,直接走向厨房,须臾穿着围裙,探出头来:“阿爸,你想吃什么?” 安把自己丢进客厅的沙发里,随手打开音响,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流泻而出,纯净如水。

他对食物的要求很低:“三明治吧。

多夹点肉。

” 阿落不满地叹气:“饮食不平衡对你身体没有好处的,先做个蔬菜沙拉补充维生素吧。

”顺手关了厨房门,随即传来隐约的切菜声。

安偏头细细听,节奏精准,快捷而均衡,手腕与手指的力量协调至极,一分的肌肉运转着十分的精力。

阿落十岁那年,第一次尝试做饭,所切出来的黄瓜片,比一根头发丝还要薄,覆盖在瓷盘上,滚开的高汤淋上去,立刻七分熟,香味氤氲,清甜无比。

他是用刀的天才。

无意之中,便达到凡人永远不可企望的地步。

虽然用的是菜刀。

只是菜刀。

或者在由平凡所主宰的世界之中,这是最好的。

安的思绪没有机会飘到更深的所在,已经被阿落打断。

沙拉端了上来,土豆粒微黄,莴苣叶翠绿,胡萝卜嫩红,三色相杂,覆盖着乳色酱汁,煞是吸引人。

唯一的问题是,这三样东西,安一样也不爱吃。

不但不爱吃,简直痛之恨之,避之惟恐不及。

安登时拉下脸来,本来半靠在沙发上,这下全部蜷进沙发里,被阿落收在眼底,手指在盘边叮当一弹,警告道:“爸爸你要吃啊!你不吃这个,我一会儿就不吃饭。

” 如此威胁,对不相干者毫无威慑力,不吃饭就不吃饭罢,饿死看谁给阁下风光大葬。

但人类和猴子之所以没有灭亡,主要归功于父母们都不这样想。

无论多么精心照顾阿落,他半夜都可能会因为贫血而昏迷,因此无论在家或是学校,他的床头柜上永远放着食物和抢救设备,长夜亮灯。

一顿不吃饭,其凶险若何?安见识多了,哪敢冒险,只好点点头:“好好,我吃,我吃。

” 四十几岁的老男人,似回到童稚时候,在阿落督促的眼光下,无可奈何地放一勺红红黄黄生冷玩意入口,囫囵吞下。

阿落满意了才走回厨房,一边说:“好了,我这就做你爱吃的,牛排吧?几分熟?” 每周最美好的一个晚上。

阿落在客厅一角的小书台上安静看书。

音乐回荡在四周,安戴着实际没有任何作用,只是衬托出他满脸慈祥的一副平光眼镜,一针针地织毛线。

他永恒在织一件毛衣,灰蓝色,粗棒针,高领套头。

一行行织下去,到收尾时候,以反向的针法重新织起,直到把成品织成虚无。

反反复复。

是他的祷告,还是他的叹息。

皮肤接触毛线,带出咝咝的摩擦,极轻微的响声。

他知道阿落听在耳里,倘若停的时间稍长,那孩子就不安地转过头来,看他起身去洗手间,倒水,换一张CD,坐回原位,才松口气继续看书。

看到十点,安提醒他:“我们出去散散步,你该休息一下眼睛了。

”阿落站起身来:“好啊。

” 这时一声“叮呤”划破室内空气,是电话铃声响起了。

两人面面相觑。

这房子里有一部电话,不过从来没有响过,于今年余。

安所做的工作,是为城里的大户人家做园丁,尤其精于剪裁和修整名贵的花木,也常常需要和客人预定时间,但是,他只使用手提电话。

铃声响得很耐心,“叮呤,叮呤,叮呤……” 安慢慢走过去,手指在空中犹豫许久,终于去接。

一面侧过身子,一旦遇到的情形不如意,避免阿落看到他哪怕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但是他这个举动做得毫无意义,因为五秒之后他径直转过来,无比诧异地说:“阿落,找你的。

” 阿落冲过来接电话,讲了一分钟,中间三十秒用于找纸和笔记一个地址,在终于撂下话筒之后,他站得笔直,带着毛细血管大规模破裂般的兴奋表情,宣布:“我同学邀请我去他家做客!” 做客,于安或阿落,都是相当新鲜的经历。

从前在世界各地走来走去,两个人都不善于和人打交道。

在每个城市里,他们认得的流浪狗数目永远比认识的人要多,直到在这里定居,情况也没什么变化,除了阿落就读的学校开家长会或运动会,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社交活动。

对此安毫无意见,阿落也许有点寂寞吧。

有时候他也看着街上呼啸来去的同龄人,久久不愿转移视线。

不等安询问细节,他已经蹿到楼上去,在橱柜里翻找合适的外出服。

安沉默地站在门口,想劝阻的话涌到了喉咙口,又吞下去,最后走去厨房,在衬衣的袖子和皮肤之间,贴身藏了一把小小的刀——有一样值得依靠的东西,任何时候都不会是多余的。

先买一点礼物,再赶去纸上所写的地址。

不难找,过三个路口,拐弯两次,穿过平常的街道,来到一处平常的小区,独立成栋的小小房子依次排列着。

驶入车道,阿落拿着纸条一路分辨着路边树立的门牌号码,忽然说:“应该到了。

” 就是这里,原木门廊上清清亮着一盏灯,数平方米的草坪精心修剪过,疏疏落落栽着丁香和玫瑰。

安是行家,看得出这上面花了多少工夫。

门廊与草坪之间,有个人似正在等待,侧对他们,手插在裤袋里静静站着,垂头看地面,不知为何出神。

听到引擎声,他抬起头,望过来,微微一笑。

安和他打了个照面,瞳孔猛然放大,胸腔里猛然滚过一阵冰雪似的凛冽之意,能叫醉得最深的酒鬼在一瞬间醒神。

那一瞬间仿佛冰火交织,蜜与砒霜熔炼,天使与魔鬼共骑——那样的无声恐怖与自然温柔。

定睛再看,其实只是一个简单的男孩子。

跟阿落那般大,不高不矮,眼睛小小的,和气地凝望着人。

眸子黑白分明,像水仙花底的石子,鼻梁异常神俊,但给其他部分一分担,也不起眼。

把他放在人群里,无数眼光就如水流一样过去,不会为他停留,也不会知道,那一瞥惊鸿里,到底错过了什么。

他扬起手来,喊道:“阿落。

” 阿落顿时很兴奋:“他记得我的名字啊。

”急忙就跳下去,也扬手:“你好,你好。

” 结果他自己不记得人家的名字,奔到面前一顿,有点尴尬,但他完全不懂掩饰,当场直端端问出来:“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安泊好车,跟在身后听了这句,不由得叹口气,知道他在学校里常常给人欺负,也不是没有一点自己的原因。

那男孩子却不介意,拍拍阿落的肩膀,说:“我叫朱小破。

哎,你家远吗?这么久才到。

” 阿落托出来一盒芝士蛋糕:“拐弯去买蛋糕了,八灵街最好吃的蛋糕店出的。

最后一盒。

” 对方耸耸肩膀:“最后一盒的意思,就是不大新鲜,一会儿你自己吃。

”阿落傻傻地“哦”了一声。

这两个人的对话着实与常规社交礼仪不合,但常规社交礼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安从来没有教过阿落。

居然还有其他家长也懒得教? 小破向安点点头,叫了一声叔叔,一马当先进门去了,手还是插在裤兜里,身子一摇一摇,无忧无虑的样子。

安从背后看他的身形,精练结实,线条极为流畅,是训练有素的样子。

朱小破家的房子,虽然是两层,却相当袖珍。

客厅面积不算大,摆设简单,中心坐落的沙发极宽大柔软,坐上去便舒服到不想起身,每个座位前配一张脚凳,旁边一个小手台放灯和食物,东西虽多,却收拾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

主人起居习惯,一望可知。

小破招呼他们落座,一面走到楼梯下,大吼一声:“辟尘,下来做点心。

” 紧接着就传来一阵“噔噔噔”的声音,安觉得不管对方是谁,都应该打个招呼,转过头去刚要开口,立刻吓了一跳。

他看到一头猪。

精确地说,一头穿着全套清洁外套,手里还举着一根巨大拖把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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