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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中的小贩、伙夫、鞋匠、吹糖的、磨刀的、拾粪的……顷刻间群情沸腾。
这些从早到晚艰辛劳作只求果腹的苦力,他们向着这一场喜事蜂拥而聚的初衷不过是想要捡几个喜钱,闻一闻花轿留下的芬芳,他们做梦也没预见过自己竟会走这样的大运:观看一位高级妓女——他们终其一生所赚得的微薄薪资也不够买到她一根眉毛的妓女——同时还是一位即将嫁给国公的贵妇人,在他们面前一层层地脱去她华贵无双的礼服;现在,这个妓女与这个贵妇又将要脱去她仅剩的屏障,她那一袭特地为新婚合欢而备的红衣裳。
就好像她是今夜所有男人们的新娘。
差役们怒斥着挥动起皮鞭,才勉强把疯狂的流民继续拦挡在道路两侧,但鞭子却拦不住那些人粗鲁的欢声:“脱!脱!脱!……” 好似是一道道焦雷从她赤裸的脚底直劈而上,白凤惨无人色地瞪住了刘旺,一字字咬牙切齿:“狗奴才,除非你杀了我。
我义父呢?我不信这是我义父的命令。
我要面见他老人家。
” 刘旺把他喜庆又恶毒的眉眼向后抬了抬,白凤只觉通身的汗毛一根根直竖。
她回过头,如海的明灯一溜儿直点到尉迟府门前,大门外,一众脚蹬白靴的镇抚司番役簇拥下,一抹蟒袍玉带的身影就立在那儿遥遥望着她。
从白凤这里眺去,那身影只有她小指头那么长,可她断定这“小指头”就是尉迟度,她全不知他已在背后看了她多久——或许从头到尾他都在看着她,像一只猫看一只老鼠的可笑挣扎。
她依然没想通她不着痕迹的偷窃之举怎会被发现,但她这时已接受了事发的事实。
然而,凭借着尉迟度在几个时辰前曾对她表达的令人震惊的情意,白凤仍决定最后一搏。
“义父!”她光着脚向他奔去,刘旺等人一起抓住她,她一面推搡着他们一面狂喊,“义父,有人陷害女儿!女儿是冤枉的!女儿到底做错了什么,您要这么惩罚我?!义父,爹爹,女儿要真有对不住您老祖宗的地方,席卷包埋也活该,只求您圣明,怜恤女儿的一片孝心,叫我到您跟前磕个头再治我的罪,叫我死也死个甘心明白……” 白凤并不知自己撕心裂肺的呼喊是否刺穿了街边喧杂的人声而到达尉迟度听力可及的范围,她只看到他气度悠闲地转过身,往大门内走进去。
他许许多多的扈从们跟随在后,似一只沉入海底的章鱼收回它的须爪。
刘旺与其他番役们一起逮住她,狞笑着,“众弟兄,都上吧,把这臭婊子全扒光,一根布丝儿也不用给她留。
” 绝望令白凤完全发狂,金色的烈焰射进她眼睛里,她向着那正消失在光明尽头的人——那个曾将最为尊贵的嫁衣赐予她,又以最为屈辱的方式把它从她身上剥掉的人,开始嘶声怒骂:“尉迟度,你回来!你别跑!就再跑回你娘肚子里,姑奶奶我也照样把你揪出来,我白凤做鬼也不放过你!你个老挨刀的,凭你吃多少骚药,把姑奶奶折腾死,也是条僵蚕!不撒尿照照自个儿下头那寒碜样儿?还他妈成天想当男人,呸!你他妈给我回来,尉迟度!” 路边的闲人原都在喝彩,及至听清回荡在他们耳边的咒骂是在骂着些什么、骂着谁,一个个就全没了声。
拾粪的也了解这其中的严重性,不小心从嘴里掉下来的一个字也能断送他这一条性命,卑微艰苦到连他自己都憎恨的性命,但仍然是条命。
所以他们不懂,那女人怎敢如此不要命,她甚至把她美丽又暴戾的面孔转向了他们,鼓动着他们,“干吗全哑了炮儿了?才不冲姑奶奶叫得挺欢吗?叫顶个屁用!你们那膫子全他妈白长了,啊?就让一个个漂亮姐儿全归了那阴不阴阳不阳的废人?!我告诉你们,他随手扔掉的垃圾都够你们过活一辈子,你们这辈子就像牲口一样苦干到死,却连肚子都填不饱,连个女人都挨不着?就是他,就是那阉狗把你们该得的全抢走了,你们还等什么?暴动啊、起义啊,把他从府里头拖出来扒光他裤子,把属于你们的钱和女人全抢回来——” “给我塞住这婊子的臭嘴!”刘旺急得直跳脚,他从不知白凤有这么大力气,她扭动着全身一次次冲撞着他们的手臂和肩膀,似一条和海岸搏斗的、被搁浅的巨鲸。
一名番役扯下了白凤的一截衣袖,他把它团起要往她口中填入,白凤一偏头,拿牙齿狠狠咬在他手背上,那番役惨叫起来,白凤吐出了一块肉,嘴角带血地笑骂着:“狗生猪养的东西们,想脱姑奶奶我的衣裳?等我把你们全剥光了,按着原路再塞回你们娘肚子里!你们这些畜生,我真替你们的娘害臊,生下你们这些个就会作践女人的畜生——” 她被撂了一巴掌,然后嘴就被塞住了。
离着她十步外,同样被塞着嘴巴的憨奴泪如雨落,挣扎着扑向她的女主人,却被好几只铁铸一般的手臂死扣在原地。
白凤骂不出声了,但这只令她缠斗得更为专注。
她挥舞着长长的指甲挠那些男人的脸,扎他们的眼睛,抓他们的下身,她拿头撞,拿脚踹……她忘我而投入,她甚至觉得过瘾。
从前无数次旁观詹盛言与人殴斗时,她总会好奇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她早已很熟悉皮肉被伤害时的痛感,也同样体会过血像热水一样淌过皮肤,但她从未体验过骨头和骨头如狼牙棒一样互击,热血变成了飞蹿的焰火。
当她的身体承受着同样的剧痛时,她却不再是一块只知忍受的死肉、一樽盛放屈辱的器皿,她那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肉体现在每一寸都是战斗的武器,她是一万座喷发的火山,是攻入皇宫的暴民,是等待着人头在血泊中滚落的断头台,她是像轰雷一样响彻天际的我去你妈的——她终于体会到了詹盛言的感受。
就连又一次渐渐升起在四面的下流调笑,也好似是有人在给她不停地鼓劲:“脱!脱!脱!……” 她不会脱,尽管她曾是个以脱衣为生的婊子,尽管就在片刻前,她还在万众瞩目中脱掉了唯一可以令她不再当个婊子的嫁衣。
但从这一刻起,她发誓,他们大可以把她身上仅剩的衣裳连同她的身体一起都撕成碎片,也休想让她再自己动手解开一根系带。
等他们把她赤裸而破碎的尸体送给等待着与她成婚的丈夫时,他会为她骄傲。
他的妻子一点儿也没给他丢脸,她输了,但她从未向强过她百万倍的敌人投降,她把这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进行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她最后一口呼吸。
“操他妈这娘们儿,怎么跟条母狼似的,这么大劲头!”刘旺等人叫骂不绝,人群哄笑起来,眼看那么多大男人半天竟制不住一个纤纤女子;她早已指甲折断、衣衫成缕、大片的头发连着头皮被揪掉,满头满脸的血污,却依然在他们的围攻中左突右击,连踢带打,她自己吐出了塞嘴的布团,再次破口大骂,又被猛一拳打倒在地,鲜血从她口鼻里飞出了老高,她的人重重地向后倒下去。
白凤一阵头晕目眩,大地似浪涛般在她身子下涌动,她觉出许多人扑上来摁住她四肢,也觉出自己的手和脚在凶猛地撕抓踢打,她还在隆隆的耳鸣中重新听见了自己高昂的骂声,她骂得可真粗鲁,简直像个男人,就像她自己的男人,当他在打架时那样满口的脏话和诅咒,她完全可以在自己挥出的每一拳、踢动的每一脚里深深感到他,他在陪伴着她战斗,就在她身体里与她一起战斗。
白凤亢奋极了,简直像是在和詹盛言隔空做爱,她甚至真真切切在自己的上方望见了他。
夏日的深蓝夜空被路边无数盏明灯照成了一种带着血丝的明黄色,好像是最高的一层天起了火。
天火之下,重重叠叠的树影之上,凭空里耸起一座大茶楼;白凤对这座楼一点儿不陌生,其幕后老板是尉迟度亲信的一位大太监,许多卖官鬻爵、收受贿赂的勾当都是借这楼里的“茶资”完成交易,有资格进到这楼里喝茶的人非富即贵。
茶楼二层的雕花围栏之后,许多人向她这里俯视着,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并不像楼下那些个平民又叫好又起哄,但他们表情里的惊异、好笑、鄙夷与不齿却一样大声。
这些高高在上的面孔里,唯有一张没有忙碌地左右转动,与身旁交头接耳地议论,它只是一动不动地定在那儿,被檐庑垂下的挂灯正正照亮。
当灯被风吹去另一边,它就渐渐被没入阴影,灯光摆荡而回时,它就又一次燃亮,比上一次更为灿烂辉煌,就好像是不绝的烟花,在她视线的尽头永恒盛放。
那是——詹盛言的面孔。
当他分明应当帽插金花、红装加身,在摆满了喜宴的庭院外等待着她的花轿被抬到他面前时,他却出现在这里,在华美富丽的高楼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滚落沙尘的她,眼看着她被羞辱、被殴打、被击碎,眼看着她为了他而被击碎。
白凤已无法感受到她所遭受的一击又一击,拳打、脚踹、骨头开裂、牙齿断折……她所有的身体只剩下一双被恐惧绞痛的眼睛。
刘旺他们终于摁住了白凤,他们像狼群一样撕扯着她,把曾经被挫败的怒火和野蛮尽数发泄给她。
她一动不动地承受着,任他们把她剥到寸丝不剩,对着她又叫又骂、得意地大笑。
这些愚蠢的男人自以为战胜了白凤,他们根本不知道,就在白凤认出了詹盛言之后,这个顽强到骨子里的女人就自动放弃了抵抗。
战争结束了,所有的恐怖和残酷统统完结,现在,她被抬下了与命运的格斗场,在血与黄沙里安然静躺,就和自己的梦并头躺在一起。
这个梦总是追着她——她被剥掉了衣裳扔在数万双眼睛前,她在满世界凌辱她、耻笑她的陌生人里拼命地找他,每次都因找不到他而在绝望中哭泣着醒来。
最后这一次,她终于找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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