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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走了我的魂儿。
” 珍珍也已觉出适才的失态,却不见意想中的温存暴动,反等来这一番脉脉情语。
她举眸望住他,这一位谦谦君子,还有他那令人心跳魂销的眼睛——任何女人都会为博得这双眼的眷顾而亲手将刀子交给他,还替他指明自己心脏的方位。
珍珍想起了白凤。
她心头一悲,口中已幽咽出声。
詹盛言见珍珍前一刻还是娇怯绮丽的情动之态,下一刻已是眉愁黛惨,还误以为她是为自个儿的言行唐突而不快,忙低叫道:“珍珍,我一见你就像大醉了一般,言语无状,行动颠倒。
我什么责罚都愿受,只求你别生气,你这身子禁不住气的。
珍珍,我的宝贝孩子,你说句话,你别又——啧,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断了又续的泪由珍珍的眼中坠下,她哀叹道:“我只是想起凤姐姐来。
大哥哥,我和你在这里永对花好月圆,却丢得她一个人孤苦无望,咱们可也太造孽了。
” 詹盛言也长叹了一声,立起身让珍珍倚入自个儿的胸膛,抚着她头颈道:“连我最信任的母亲都一遍遍告诉我,素卿她不过是我病中的妄梦,我只好一个人死守着这个梦,一刻也不松,孤军奋战的十几年,其间的艰苦绝望真是一言难尽。
我爱你念你的心深纠固结了半辈子,好容易蒙天见怜,把你重新赐还我,那再叫我多忍上一日、多延一刻也是不能,唯有立时就践行咱们的白首之约不可。
不过时光易转,你我的年岁此时相差太多,你嫁给我实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我娶你,又是对你的凤姐姐背信违盟。
我何尝不明白你姐姐她痴情可怜,背之不祥?你们两姐妹,对谁我也是亏负着良心。
千不是万不是,全因我一人而起。
但千不是万不是,我也决计不能再放掉你。
因此我明知道和你不配、对你姐姐不公也顾不得了。
但无论如何,我一定尽力把昧着的良心全补回来。
你对我说过,从记事起就一直在这胡同里幽居,总有些海阔天空的痴想。
我答应你,等我下半年处理完手头的一桩大事,就带着你四方游历,把有名的山川全走到。
你姐姐那一头,除了爱情我没法子分给外,什么我都可以为她做,满破着家财随她由着性儿享受,不吝所有去补偿她,好不好?乖孩子,好孩子,别哭了。
” 珍珍受着詹盛言的悉心抚慰,却只兜起了翻倍的伤感,“你我原是宿债难了,今生偿还,但这一件因缘也只有你我二人间能够心神相感,坚信无疑。
叫别人听着,谁也不会买账,准要说你喝酒喝傻了,我也是久病糊涂,两个痴人撞在了一处。
就连姐姐,我也怕她从根儿上就不信我和你是轮回中再遇,只当我因着恋慕你,便狠心从她手中把你夺了去。
我这里想着她难过,还有你来安慰我,姐姐她想着咱们难过,又有谁能给她一点点安慰?可怜她还反过来为我着想……” 哭泣得头疼脑涨间,珍珍再度忆起了共醉的一日,白凤叮嘱自己务须在人前自责无休的话来。
其实她此刻的言行全不过是由心而发,绝无丝毫矫作,但无形间却正合乎白凤的指教。
而珍珍一念及姐姐竟以倾人生涯的狡计来为自己做终身打算,不免愧痛并作,哭得愈加收不住。
詹盛言早被哭乱了心肠,先还劝说“别哭了”,到后头也只道:“哭吧哭吧,全都哭出来。
前儿御医给你开的方子我细瞧过了,我看除了西洋人拿来治肺病的鱼油,又新添了一味番红花,那是专治心忧积郁的。
你就痛哭一场好了,省得闷在心里头更受了病。
明儿我再带御医来一趟,为你开一些解郁安神的药,但你还是要自己宽心为上……” 他见珍珍渐哭到不支,便扶拢着她往睡床里安置,珍珍却回头指了指榻边那一只洋娃娃。
詹盛言一笑,拿起娃娃叫她搂在怀里,又替她奉茶燃香,解履就枕,在她香润的乌发上揉一揉,哄孩子一样哄道:“好宝贝,哭累了就抱着娃娃睡吧。
” 珍珍昏昏沉沉的,但也觉这般云鬓散乱、衫裙不整的模样叫他瞧见颇不好意思,便伸手抚一抚他手上的扳指道:“我歇一会子就好了,有娃娃在这儿陪着我,大哥哥,你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
” 他见她小脸惨白,简直就是被水泡坏的死人颜色,由不得一阵心痛如绞。
他托起她一手,在她手心里的疤痕吻了吻,“我也一起陪着你,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睡吧,我的宝贝孩子。
” 珍珍原还要催他走,却不知怎的没说话。
她一手抱着洋娃娃,另一手被詹盛言握在掌中,好似有一股股稠热的糖水顺着他指尖淌入她血管,令她渐觉出甜厚的安宁。
于是她也给了他一点儿微笑,便在他的守望下阖眸寻梦。
然而梦境甚凶,次第日坠。
珍珍一惊而起,定了定睛,“娘……” 烛光中,白姨浅坐床头,她笑着伸出戴一双茜红色皮手套的双手,拍拍女儿的面颊与耳鬓,“你这个小样子,快嫁人了还抱着个娃娃睡。
瞧,头发都睡乱了,起来,娘替你拢一拢。
” 镜前,母女顾影自睐,珍珍对白姨娇声作语:“娘,你别累着,叫小满进来与我梳吧。
” 白姨蕴目一笑,笑容全无平常的柔媚之气,只觉晶莹流动而又满含温柔,定凝着镜中的珍珍道:“还是让娘来替你梳吧,再没有几回了,以后自有你的结发人来为你伺候妆台。
” 珍珍猛嗽两声,羞道:“娘!” 白姨笑着,细细为珍珍结好了一对百合髻,又挽上了一对双喜垂珠簪,“你和夫君婚好之日,为娘的也就算对得住你父亲了。
” 珍珍抬目望向镜中两张喜气满盈的脸,却只见自己的面容倏然退色,“可我心中总觉得甚对不住姐姐。
” 白姨的神色也冷下来,“没什么对不住她的。
” “娘,”珍珍握住母亲的手,向着她回过头,“姐姐从小为我吃了那么多苦,最后却落得个——” “吃苦?”白姨截断了女儿,将指尖缠绕着簪头所坠下的一串珍珠道,“凤丫头在猫儿姑手里挨过的那些,这胡同里十个倌人有八个都挨过,为娘的也挨过,有什么大不了?我做生意那会子,掌班妈妈要罚人,直接捉只猫塞进倌人的裤子里,扎紧了裤脚,拿鞭子往猫身上抽。
猫一疼,就在人的下身又抓又咬,完了拿烧酒把伤口一喷,照样接客。
” 珍珍已听得颜色惨变,“阿弥陀佛,竟还有这样的法子?” “吓住你了?唉,我是不许你和那些做倌人的多来往,可但凡你逮住谁问问,谁没有一箩筐的苦要诉?也不是进了这胡同才尝着苦味,打呱呱坠地就泡在苦水里。
就说我们年轻时那一拨吧,一起学艺的有四个姑娘。
其中一个的亲娘是王府里的奶妈,给小王爷当奶妈是不许回家的,怕偷奶自个儿的孩子。
你说可笑不可笑?有个当奶妈的娘,闺女却差点儿活活饿死,没奶吃,才被当爹的卖了出来。
” “娘,你说的是真的?” “我还没说完呢。
还一个姑娘,她只记得自个儿四岁时睡了一觉醒来,就发现不在家里头床上,而在一条船上,一个牙婆和她说,她爹娘把她送人了。
直长到老大,那姑娘也从来都不肯坐船。
就因为这,有回拒绝陪一位客人游花船,被打掉了两颗牙。
” 珍珍用发颤的手掌捂住了自己的嘴,“娘说的这些人,都是你干姐妹?” 白姨点点头接着道:“还一个,哦,你晓得前头有个叫‘佛儿’的小倌人吗?” “我听祝二小姐说起过。
” “我说的这个就是‘佛儿’的亲娘,花名叫‘小佛’。
小佛和她爹原先是走江湖卖艺的,小佛和我说,她起小练功,头上顶一个放满小米的笸箩,口里咬一个鸡蛋,腋下夹两个鸡蛋,手上两把剑,从桌上一个跟斗翻到地上,米不许撒,鸡蛋不许碎,要不然就叫她把剑尖插进喉咙里头去,喷一口血沫子出来,接着登桌子练。
” “你们一拨四个人……那么娘,你自个儿呢?” “我自个儿?”白姨的目光跳动了一下,有些事将从她雾蒙蒙的眼睛后头跳出来,“我从前觉着没必要和你说这些,今儿起了头,就说个全须全尾吧。
连你爹我也没告诉过他实情,你娘我不是书香之后,你外公也不是秀才,是个教昆戏的师傅。
他没儿子,就把我当儿子养,想让我传继他的玩意儿。
我记事起就是一个‘打’,你外公一手藤条一手铁锥,我敢背戏词儿有个磕儿,手心里立马就挨十下藤条,他给提上两个字我还背不出下头,锥子就直扎来大腿上,不许哭,哭了就扎到不哭为止。
有天我死活背不对一句词儿,整条腿的肉都被扎烂了,疼得人昏过去,外公就再拿草纸将我给熏醒,提溜起来拿大顶。
嫌拿得不直,炕席子一卷,倒戳在门后过一夜……” 白姨猛地顿住了,又淡笑着哼一声:“什么淑女脸儿、仙姑索,就是填半天的棺材馅,在娘看来那都是小菜一碟。
” 珍珍哆嗦着两手扯住白姨的手,但觉手套的皮子被自己指上的冷汗浸得又滑又涩,“娘,你小时候可也太苦了,怎么你从不和女儿提呀?” 白姨把珍珍的手合攥进手心里道:“我本来一生一世也没打算和你提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但实在是看不过你再这样子引咎自责,一天哭到晚。
你看的那些佛书里不是来来回回讲‘苦海无边’?像我们这些个穷家小户的儿女固然一个比一个命苦,但那高门大户就是蜜罐子吗?旁的咱不说,就说你姑爷,累世的勋贵,只为得罪了你爹,大厦倾倒,九死一生。
再说你爹,也曾是何等处尊居显的要人,自个儿头上却也悬着一把看不见的刀,说掉下来就掉下来。
不必为娘的再多说,你也是打那儿经过的。
” “娘,你这是劝我,还是存心叫我更难过……” “傻孩子,娘这就劝你了不是?你总说凤丫头苦,是,我也没说她不苦,可哪一个大活人免得了受苦啊?凭什么她就那么金贵?且再苦,她不也是绫罗绸缎裹着、金银宝玉戴着吗?想当初她被丢在那会馆外,多亏了你娘我,要不她早死了,再或被叫花子捡了去,弄瞎弄残,当个小花子挟棍抱瓢地挨门要饭去,不也是一辈子?我把她和她姐姐当亲闺女相待,你爹也拿她们做小姐养到六七岁上,她姐俩非但不晓得感激图报,反暗地抱怨我偏心你,她们做出来的那些事儿——” 盛怒之下,白姨依然煞住了已涌上她咽门的话。
她不愿那些话里头早已被埋葬的真相沾染到她女儿,犹如死者的血污沁入陪葬的珍珠。
她永远都记得女儿刚出生时的样子,稳婆拿块软布擦净那小不点儿塞进她怀里,由头到脚的皮肤都散发出温润可人的光芒,活活就是一抱无瑕的珍珠。
但这一次生育只给她带来了无穷的繁难,流言四起,都说这孩子是白承如的遗腹女,令她在刘府愈难立足,没有奶娘、没有月婆,她只能拖着未净的恶露,事事亲力亲为。
喂奶、哄睡、换尿片子,刚换上干的,手还没抽出来就又被尿一个透湿,一夜被娃儿哭醒二十次,整整大半年睡不上一个整觉,眼圈乌青,头发像枯草一样往下掉……不过这对她都算不上什么,最令她寒心的是鸾、凤姐妹。
这对双胞胎过惯了顺风顺水的好日子,半点儿也不懂体谅她的处境,在刘府也摆出贵小姐的骄矜来,成天在府中招惹是非,回了屋还百般哭闹,抱怨新出生的妹妹夺走了本属于她们的母爱,简直似无理取闹的婴儿还试图从精疲力竭的母亲身上榨出乳汁来,全不顾这样会让乳房有多痛——但当珍珍做着同样的事情,白姨却恨不得把最后一滴奶也挤进那一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儿。
只听着那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咿咿呀呀,她就得到了全部的意义。
她年轻时也曾把鸾、凤姐妹抱在怀里头亲了又亲、爱了又爱,她自以为这就是做母亲了,然而直到珍珍撕裂她的产道爬出来,啃烂她乳房吸吮着奶与血,她才明白:做母亲,是血浓于水,是爱痛交加,是把自己腹中的宝珠吐出给这危机四伏的世界,逼着人不惜一切去保卫自己裸露在外的心与肝;做母亲,就是永不原宥那些试图伤害自己孩子的恶人。
白姨知道鸾、凤姐妹是故意把珍珍留在着火的阁楼之上,知女莫若母,她可是一手养大她们姐妹的“母亲”。
在那场火之前,她其实已准备好自己重操旧业来抚养三个女儿,那之后,她却把两个养女推入了火坑;这是她们该受的。
而当她看清,那一夜珍珍脖子上那一条足足打了五个死扣的汗巾子时,假如可以的话,她会把凶手足足杀死五遍、五千遍!但这一切,她一个字都不会吐露给珍珍。
珍珍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 “你不欠白凤的,她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应当。
” 白姨用两手一起托住了珍珍的脸儿,声音柔和了下来,“你若还耿耿于怀,那就当是为娘的欠了她吧,这笔债有多重,一笔一画全写到我头上,我替你还她。
” 珍珍的泪滴沉然坠落,她投入了母亲的怀抱,一声声啼唤着:“娘,娘!你比菩萨还慈悲,你叫女儿如何报答你?” 白姨细着眼笑起来,她在人前竭力掩饰的一道道纹路此际在她的眼角舒然绽开,“傻孩子,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佛祖菩萨,你和你姑爷异口同声说你们是前世的情侣,娘其实也不信。
不过我相信,人和人之间的确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法’。
父母子女之间也讲究一个缘,我和你外公之间大概就是‘孽缘’吧,哪怕方才我讲起他来,依然还是满怀的心酸羞耻,我不愿你也留有一样的遗憾。
但只你在婚后回想起,觉得娘和你这一段亲缘算得上是‘良缘’,好的多过不好的,那就是报答我了。
我的小宝贝,人生多艰,娘真的尽全力了。
” 隔着皮手套,白姨拂过女儿头上喜簪的珠串与她腮边的泪滴。
她麻木畸形的手掌感触不到珍珠与泪水的质地,但这丝毫也不妨碍她与她血脉相连,她是她的一部分,是更好的她。
“珍珍,”她含笑在这孩子的额心轻轻一吻,“娘没本事把你拔出这一片人间苦海,娘只能做你的一条船,不让脏水沾着你。
你又该说我是车轱辘话了,不过真格的,眼看就把你渡到疼你爱你的夫君身边,娘这下子总算是可以和你爹交差了。
” 身畔的大镜静映着母女二人,相拥的身影披戴着浮动的流光,如万斛琼珠漾。
至深的夜,白姨开启了自己房间中至为隐秘的角落:一樘绣幕,一炷清香,一座神主牌位。
她跪倒在牌位前,合目祝告:“老爷,又歌自小命运多蹇,是老爷见爱,才让我得享十年的幸福光阴,一夜间却又伯劳东去燕西飞,好在老爷给我留下了这一点儿骨血。
老爷,我们的珍珠宝贝终于平平安安长大了,她就要出嫁了,去做堂堂的国公夫人。
咱白家最后的孤女,嫁与了詹家的遗子,自此后仇雠为婚姻,新缘再翻。
老爷,又歌没辜负你的遗托吧……” 白又歌的眼角渗出了泪水,一串又一串长长的泪珠开始在她半谢的容颜上纷繁流落,一如妓妇手间叮叮咚咚的旧琵琶。
极静时,忽听得急声步响,紧接着就有人擂门。
又歌迅速揩去了泪水,她走过去,打开门,露出白姨点水不漏的脸庞。
“急慌慌的有什么事?” 门外是白凤的大丫头憨奴,憨奴擎着一张纸,把它直举到白姨的鼻前,她的嘴巴颤抖而扭曲,好似装不下她将要说出的那句话: “妈妈,大事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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