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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万艳书 上册》(25)(2/3)

都更叫我痛苦,你于心何忍哪?爷……” 她的哭诉再度唤回了詹盛言温情宽厚的那一面,他身上的烈焰熄灭了,只剩下柔和却惨淡的余温,“对不起,凤儿。

我是真心想迎娶你,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爱你护你,补治前半生在你心中留下的创痕,我绝没想过要伤害你分毫。

就连今日来与你告罪,我也曾犹豫过。

你不是没见过我满嘴跑舌头的样子,我大可先捏造个名目安抚你,等木已成舟再缓缓地揭露真相。

但我想,你并非寻常的懦弱女子,心肠之刚硬绝不让须眉,就再猛烈的造化翻覆也承受得来,我若安心欺骗你,凭着你的敏慧万一有所察觉,那倒更是绝大的侮辱和痛苦了。

长痛不如短痛,我拼着罪无可逭,也得直通通地告诉你,凤儿,我要和你断绝,就像当初我不得不和素卿断绝一样。

这不是我的本意,只不过天意如此,我只可照办。

要是能……我真的……对不起凤儿,我对不起你……”说到末后他的声音已经发哽,又突然头一低,眼眶就红了。

白凤惊呆了,她和詹盛言在一起近五年,千百个日日夜夜,她从没见过他汪然欲涕的模样,甚至在他因追述与素卿的点点滴滴而忘形时,也不至于如此——一个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长大的男孩,一个十七岁就被尽灭全族的男人,你还指望他为了什么而伤心?而此时她眼看着他拼命地眨眼,才将已涌上两眸的蒙蒙水雾强拘而回。

烈痛直抵心头,白凤早不由泪涌如崩,她迎身揽住了詹盛言的颈子,痛哭着呢喃:“爷,我的爷……” 他也紧紧地回拥她,不停地吻着她的长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千篇一律的负心与薄情,哀求和挽留,总要流许多泪、说许多话,直到对楼的一切声息寂灭无闻,直到星子在天空升起又沉落,人面已一层层退去了夜色,蒙上一片朦胧的曙光;他们已把自己和对方从里到外全部掏空,仅剩下两个空壳子,填满了厌倦和沉默。

詹盛言率先打破了这一份无从了结的静默,声音粗沙得好像在碎玻璃上滚过,“凤儿,我说了一夜,实不知再说些什么了……” “二爷,你再考虑考虑,别急着答我。

不管你是否和韩姑娘真有过前世情缘,既然你现已爱上了我珍珍妹子,那我就认了这个茬。

我情愿做小,让妹妹做大,我来服侍你们夫妻俩,这样也不行吗?爷,你干吗非得要取一舍一呢……”白凤也不太认得出自己的嗓音了,仿佛是听见一只黄鹂发出了乌鸦的嘶叫。

他比她还难堪,横过一只手掌堵住了她的嘴,“别再提这种话。

我要是有纳你做妾的心思,一起头就不会说娶你。

何况这话珍珍自己也提过,说由你来做大,她做小。

但依我看来,莫要说分大小,就娥皇女英两头并称,也是委屈了你们姐妹。

不论你还是珍珍,都值得一个一心一意的好丈夫。

” “可我不想要别的丈夫,我只想要你。

从我遇见你第一夜,我就再也不想同别人在一起了。

二爷,就让我给你做妾吧,我求你了……” “凤儿,因家慈是公主,所以先严一辈子没纳妾。

家慈和我说过,假如每个女人都是公主,那么没有谁肯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丈夫,那是不把女人当人看。

以你这一份品高性烈,怎能忍受与自己的小妹共侍一夫?珍珍在你这位大姐面前,又怎敢以妻房自居?我见着你们姐妹俩,更是对哪一个都歉疚,三个人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既知是孽缘,就该一早清清爽爽地斩断,别拖到最后不可收场。

你说呢?” “我还说什么?我再说,你也不愿听……”白凤的话语好似在往流沙里沉陷,她整个人都在飞速地下沉,而她的男人就在边上看着,却不肯拉一把。

他只是伸出手,递给她一只信封。

白凤一接到手里,就知道这是钱,她从太多的男人手里收过钱,她闻得出金钱的气味、掂得出金钱的重量。

但她不想要他的钱,她只想要午后时分,阳光透过帘缝在他熟睡的面容上印下的一层薄光;她想要手指滑过他腮边时刺刺的扎痛——他的皮肤洁白光滑,可胡子总长得太快,只要过上半天就会生出满腮的青楂儿;她想要他醉酒后爽朗的大笑,也想要他酒醒后在窗边年复一年的默不作声,她想要他那只动不动就挥出的拳头,想要他病态发抖的右手,她想要他手上那枚骨扳指掠过她大腿时激起的阵阵酥软,还有他倾泄在她最深处时喷在她耳边的热流和喘声……她想问问他,能不能把所有这些全装在一只信封里留给她? 没有,一样都没有,只有钱。

这只信封又厚又沉,里面必定装着一大笔钱,足以令任何一个妓女把一个嫖客从头吻到脚地发誓她会满足他最疯狂的愿望。

而詹盛言亟待她去满足的愿望,是离开他。

“凤儿,我没有其他意思,以后咱们俩就不方便再见面了,我只愿你生活得自在些。

你也晓得我的钱都投进川贵的战事里了,近来手头紧,这些银票你先拿着。

另外我和你妈妈也谈过了,你的赎身文书也在里头,你自个儿按一个手印,就是自由身了。

等除掉尉迟度之后,你愿意灯红酒绿也好、清净度日也好,但只一天没嫁人,我就算是你半个丈夫,随你绫罗烧火、黄金铺地,绝不比今日差。

我说过会保护你,也一样会做到。

但如果……如果我反被尉迟度除掉,只请你还和从前一样保全你珍珍妹子,别叫她受我的牵累。

” 白凤把那信封拿在手里头反复端详,又抬起头来端详他,“二爷,你什么都盘算好了,看来是再也不会改主意了?” 这是第一次,她在詹盛言那一张从来都无懈可击的雍容面孔上认出了中年男人的疲态。

“我承认,这一回是我太自私了,对你,对珍珍,都是我太自私了。

还是你说得对,说娶你的是我,说娶她的也是我,安可委诸天意?你就痛痛快快地恨我好了。

是我为了自个儿的幸福而把你推入深渊,‘爱则加诸膝,退则坠诸渊’[95],说的就是我这样的浑蛋。

” 到这时,白凤却又摇起了头来,“不,你不是浑蛋,浑蛋的是这天意,当然是天意。

算命先生不是告诉过你,你的婚姻落在花柳巷之中的节妇身上?这说的不就是珍珍妹妹吗?我那时候就该想到的,除了她,还有谁?我真蠢透了,我这样的人,怎敢奢想老天爷真会把你给了我?哪一次老天爷给我些什么,不都是为了再从我这儿夺走吗?” “凤儿……”他刚唤了她一声,就见白凤“扑哧”一声笑起来,直笑得喘不上气,连眼泪也笑出来。

她边抹着泪边道:“二爷,我、我忽然记起,那一夜我勾引冯敬龙时,你可猜得到我和他扯了个什么瞎话吗?我说他长得活像我死去的爱人!眼下想起来,可真是,哈哈哈……” 詹盛言伸手来抱她,却叫白凤给挡开了。

她一手撂开那信封,两手掠一掠蓬乱的长发,“我十四岁就和男人们打混,我懂,一个男人要走,错非打断他的腿,那是留不住的,何况你自个儿就是最能打的男人呢?我不过是看得破、忍不过罢了,我没事儿。

你再最后帮我个忙。

” 他马上应承不及,“你说。

” 白凤举臂向外一指,“把酒柜里你喝过的最猛最烈的酒给我拿来,全拿来。

” 詹盛言想劝慰她,可一想,哪怕最华美的言辞又怎能胜得过最低劣的酒呢?他很爽快地取来了一瓶烈性洋酒,又一坛二十年竹叶青一起放在白凤面前,帮她拔开了塞子、揭掉了泥封。

白凤深而又深地瞧了他一眼,“我的爷,你走吧。

”而后她就举起了那一支洋酒,拉起帐幕。

一床锦帐后,飘出了断断续续的歌声,这是每一个妓女都会唱的小调,詹盛言听不同的女人唱过千百回,此时被白凤早已哭坏的嗓子唱出来,又糅着泪声与吞咽的酒声,一字一沙哑:“教——奴——痛——醉——容——奴——睡——,图——得——不——知——郎——去——时——” 他听着直是心如刀割,但只咬着牙干抹了一把脸,一声不则地转身离去。

詹盛言叫进了憨奴照看白凤,自己却靠在廊外,默听里头哭哭笑笑地发酒疯,看着天渐渐地大亮。

恍惚里,眼前的黑夜与白昼开始了飞快地交替,曾与白凤共度的朝朝暮暮全向他涌起。

他遇见她的第一夜,她挑亮了灯火,在光圈的晕轮中对着他凝眸一笑。

那时候素卿已去世许久,他也努力了许久,他不遗余力地报复白家,他打胜了不可能打胜的战争,他保卫了首都与整个王朝,然后跑去了边塞自我放逐……他甚至结交了许许多多不同的女伴,但没有一个人值得他花费时间去记住她的全名。

有时候,他是那么希望去相信母亲和丽渊的信誓旦旦,相信素卿只是他重病中出现的谵妄幻梦,好解除自己无休无止的悲苦。

但只要稍稍一想到这就意味着抹除素卿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他身体中的每一条血管就会发出无比绝望的哀鸣。

他依旧每天无数遍地想念她,冷孤丁会感到素卿的小手轻拍他的背,笑着叫一声“石头”。

唯有沉陷在回忆中时,他才会露出笑容,但那笑容很快会消失,他将突然间记起素卿已经死了,魂魄无存。

那个生长在大山中的蛮姑娘,她会打猎、会捕鱼,她攀山采药时灵巧得像只小猴子,假如你以为这就是她全部的能耐,那你就错了,她动人得不可思议的眼眸能够看得透众生的命运,她却拿它们对着他微微地嗔瞪,瞪得他浑身火热而酥软,她以翻覆死生的双手来为他下厨做羹汤,只要尝一口她的手艺,任何男人都会无可救药地爱上她。

只有她,说一句话就令他心如死灰,再一句话就又能够令他情热如沸。

他们俩的心穿过结结实实的皮肤骨骼,穿过渺渺茫茫的生死与真幻难辨的现实,紧紧地交合在一起,像根缠根、叶挨叶的连理枝……每次他把手放在瘢痕累累的胸口,都可以摸到她。

因此,她怎么可能只是六宫粉黛中绝色而模糊的韩妃?她分明是他心里头剥不开、剜不掉的血肉。

那一夜她说:“石头,别忘了我,永永远远。

” 我不会忘了你,你曾给我的震撼、欢笑、泪水,我们的无忧无虑、悱恻缠绵,所有你赐予我的爱情与痛苦,我一丝一毫也不敢轻忘。

如果全世界都否认你曾经那么真实地活过,那我就一个人站去到全世界的另一边;这就是疯狂的话,那么让我为你永久地疯狂下去。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然而永不肯忘怀素卿的代价就是,大地总是一次又一次在他脚下开裂。

一旦稍稍失去了酒的浮力,他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往最底下沉,被千斤重的罪恶感沉坠到素卿那一副小小的、白白的骨殖旁,他的人生就是一座没顶的池塘,惨绿而动荡的痛苦浸泡着他,令他活着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变成了水底的濒死。

忽然间,他抬起了雾里看花的醉眼,望见白凤在烛光中的微笑。

她的微笑令他长出了鳃。

他仍旧沉浸在无边的痛苦里,但他学会了在痛苦里呼吸,借用白凤来呼吸。

她总令他感受到素卿,这感受微妙而难以言说:素卿是花,白凤就是沾染过花粉的指尖;素卿是月,白凤就是仰望过月影的眼波——她与她根本就不是同一种存在,却总在遥遥地呼应。

最开始真只是如此而已,但慢慢地,白凤就不再和素卿有关,她太过亮眼的容貌与个性不允许她成为任何人的附庸,白凤就是白凤。

而詹盛言爱上了白凤。

当她显露出吓退一支军队的狠辣时,他却在猜测她曾被如何狠辣地对待过,才能够有样学样?当她每一次为了其他女人和他无理取闹,他却在她的蛮横霸道之后看到了深切的恐惧自卑;要被生活羞辱过多少回,一个如此天生丽质的女子才会如此自卑?心不会说谎,当他抚过白凤被尉迟度虐待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体时,他被酒精麻痹的手掌毫无感觉,但他的心在痛,痛得很厉害。

这足以使他向她许下婚姻的承诺并谨遵这一承诺——假使他不曾在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脸上认出了素卿。

那一霎,詹盛言才发现他从未真正接受过素卿的死亡与彻底湮灭,他始终在隐隐地渴望奇迹;他多年来无法停下的拳头也许并不只为了宣泄失望愤怒,而是为了令时间停下来,仿佛只要他坚持像个少年人一样偏激、冲动、好斗,总有一天,“从前”就会带着他的素卿一起回来。

为了赎回这一往而深的青春之梦,他将义无反顾地献出一个中年男人深思熟虑、相濡以沫的爱情。

就是这样的简单而残酷:在挚爱被命运从身边夺走后,他是这样地需要倚靠白凤身上那一份绝望又暴虐的不认输,而一旦所爱被归还,他就立即温顺地向命运臣服。

詹盛言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最最卑鄙的负心汉——他其实一直都知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十六年的挣扎后,他爬上了岸,把那片池塘彻底丢弃在身后。

而在那里,白凤——他曾爱过,现在也还爱着的女人,正在拼命地长出鱼鳃。

他替她仰望着天空,而天空没有岸。

天色已全然明朗,一切终归死寂。

詹盛言重新走进屋,见白凤昏倒在地毯上,四周被她吐得一塌糊涂。

憨奴用瘦小的身躯拼命想把女主人扶起来,却只一次次扑倒。

詹盛言俯身抱起了白凤,将她安放进床里。

“看着你家姑娘,让她这么一直侧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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