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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不过去的事是劫数,在劫难逃。
进入四月,香港英军军舰已经集结了二百余艘,不时派巡逻艇在珠江口巡戈。
洪秀全的太平军进湘南湘东连破七城,向荣带的绿营竟只是远远尾随“送行”。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广州城上空万里无云,烈日的人炙肤。
一身大汗的江忠源从桌司衙门开会回到总督衙门自己的公所,胡乱扒了几口午饭,正想歇息一会儿,马师爷匆匆进来,说道:“制宪请您过去一下,就请移步。
” “有什么要紧事么?”江忠源忙着蹬靴子穿袍服,一边问道,“制台这时候从不接见人的。
” 马应朝古怪地笑笑:“兴许是有军情吧。
胡蔡两个老夫子都在那边呢!” 江忠源跟着马应朝一道来到书房,却见花厅里侍候的那丫头端着盆子看自己,眼睛里似乎有话,当时不及细想,趋步而过报名进见。
“岷樵,”叶名琛牢不可破永远是一副岸然道貌。
大热天里袍外褂顶戴花翎,穿得一丝不苟,献茶一毕便道:“看来我这池浅水终究养不住蛟龙啊!奉皇上特旨,兵部议定,要调你离任了。
” 江忠源眼皮一跳,看看在座的胡庸墨、蔡应道、马应朝三人,一时没有吱声。
这个叶名琛前日见自己还拍肩头,说“差使办得好,皇上有恩谕慰勉”,才隔了一天,又“奉了特旨”,也许是给叶名琛的密札朱批。
而“特旨”怎么可以不加宣谕自己知晓?再说,既然皇上有特旨,兵部只有遵旨照办的份儿,怎么还要“议定”?粗一思量,已是满腹狐疑。
因皱眉问道:“大帅,不知调卑职到哪里去?”“到武昌去。
”叶名琛铁胡桃玩得刷刷响,面带微笑说道,“洪秀全已经搅乱了湘东,大有进逼武昌沿江东下的势头。
朝廷已经调胡林翼赶赴武昌任湖广布政使。
胡林翼两次来信要老兄帮办军务,我都没答应,大约是他捅到天上去了——”他伸指向上点点,破颜一笑,“谁教你是团练干才来着?”江忠源沉吟了一下,胡林翼要宣己,那是不消说的,他手里就有胡林翼的两三封信,都回复过了的。
唯其如此,叶名琛的话更显得能强支吾。
沉思着,江忠源道:“大帅,能不能从容一些?这边团练的事刚刚有点头绪,营棚伍哨建制不全,粮秣供应这一套也是临时的。
我打算把队伍分成三拨,一拨开始巡逻,一拨训练,一拨建造团练营房……” “岷樵做事绵密果决,兄弟耳闻目睹,确是今日官场罕见。
”蔡应道笑嘻嘻端过一盘凉拌藕尖放在江忠源面前,回身坐了摇扇说道,“方才制台的意思您没有明白,并不是要您独自赴任。
这三千多团练,要改为绿营,粮袜供应由广东负责,您带兵前往湖广。
一旦洪匪就范,您和绿营兵再撤回广东。
说句难听话,如今的旗营绿营见了敌人都是闻风而溃望旗而逃。
三千广州子弟兵其实是增援武昌城防。
连您的建制隶属,也还在广州,办完差使自然还要回来的。
”叶名琛笑道:“就是这个意思,我是怕岷樵不肯奉命,所以分节述说。
三千广州人出境作战,这个兵不好带。
” 江忠源绷紧了嘴,肚里倒了五味瓶似的不是滋味。
许久才道:“忠源愚昧。
广州城匝驻军八万有余,建制齐全装备精良。
似乎应该调用正规军马前往赴援。
现在团练初成队伍,其实还在组建之中,军官没有委札名目,士兵没有固定钱粮。
更要紧的是当初建团练,为的是绥靖治安,安抚地方,这是再三和练勇们讲明了的。
现在放着正规旗营不用,命令这些人背井离乡出境作战,先就有个‘军心不顺’在里头。
”他思路已经清晰,讲话也就愈加敏捷,“建防设营,营军守备,兵部应该有备案。
这不是正牌军队,出征将士立功如何表彰,伤亡怎样抚恤,家属在广护养赏责,都要明文备列颁示军民知晓。
兵费由广州出,我相信制台不会亏待了他们,广州也拿得出这笔银子。
兵者,凶也;战者,危也;这不是要他们去逛黄鹤楼、龟蛇山,这是斩头洒血的勾当,如果不予以料理清白,我敢断定,军队开不出韶关也就散了。
如果哗变,谁任其咎?广州人悍鸷难制,万一有不测之变,不但朝廷上不好交待,广州兵士家属闹起来,又如何善后?洪秀全由粤入湘之后势如黄蜂出窠入无人之境。
我不怕打败伙,战败而死,也还是‘国殇’;军队哗变,‘以兵资匪’四字罪名,恐怕谁也担当不起。
”说完,舔了舔嘴唇垂首听命。
四个人互相交换着目光,看着江忠源都有点犯难。
他们其实准都没有真正带过兵,只想有粮有钱一纸文书调你走你就走。
江忠源一路譬讲,竟全然在意料之外,直到此时,叶名琛才领教了江忠源的厉害:调这股子地棍团练出境,比调用绿营军竟难上十倍,万一真的中途哗变从匪,连两广总督这个红顶子能否保住,都大有疑问! “可以从容一些。
”许久,叶名琛无声透了一口气。
他是个“因循”的秉性,到了冥顽不灵的份上,一时被江忠源说得毫无主张,因一笑,“你给我出了两个难题,一是名正言顺;二是我有钱出兵,无权赏功罚过。
这样吧,我再和他们合计一下,上奏朝廷改编团练为广州绿营,事情就好办了。
你且请回,要维持好这个行务,一是不要和洋人滋事,二是不要歧视教民,要立出规矩制度来——扣押洋人,或者与洋人有纠葛,请告知蔡老夫子,由总督衙门处置。
能保广东广州无事平安,是我的宗旨。
”马应朝笑道:“还是仔细一点好,大帅再裁度一下,还该和江道台再商计一下,集思广益,然后上奏。
这里到北京六百里加紧,往返也要半月。
万一再有请示,来来回回的太麻烦了。
”叶名琛道:“那是自然。
” 江忠源见众人无话,便起身告辞。
倒是一直寡言罕话的胡庸墨送他出来,见花厅门口那个丫头仍在垂手侍立,说道:“我书房里那盆青橘,江大人喜爱,你把它送过那边院子。
”江忠源便看胡师爷,胡师爷却不理会,又道:“这么热的天,你过去把江大人的衣服被褥拆洗一下,我看江大人的《竹垞小志》、还有《雪鸿再录》两部书,说过借他的,料理完差使,送到我书房里。
”说罢向江忠源一揖,又回了叶名琛的书房。
江忠源十分机警的人,只一怔,当即对那丫头笑道:“你是制军身边服侍的人,生受你了。
” 丫头一双眼睛闪了一下,蹲身答道:“老爷这话奴婢不敢当……”便忙着去搬花。
江忠源自回东院,命小奚奴把脏衣服过冬被褥搬出来预备着来人洗溜,散穿一件天青实地纱袍子,摇着芭蕉扇坐在案旁看书等待,百般思量怪事联翩,总没个情由可寻。
约莫过了一刻钟时分,院里传来窻窣细碎的脚步声,江忠源便知那女孩子来了。
女孩子两手端着一小盆青旺旺绿得油润碧滑的玲珑橘树,还挎着一只竹筐,小心翼翼把橘树放在窗前卷案上,把盛着皂荚的筐子放在地上,双手扶膝,怯生生说道: “江老爷万福……您公候万代……” 江忠源援髯呵呵大笑,说道:“小小年纪,有十六岁吧?乖巧可怜见的,倒是很能奉承——万福就好。
公候什么的可以不必——那边小杌子上坐了,木盆子摆上洗就是了。
”此时近在咫尺,仔细打量这丫头,也是月白实地纱短褂,银红水裙下露着天足,秀眉微颔粉唇锁春,宛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童。
江忠源在书架上寻着《竹垞小志》和《雪鸿再录》,漫不经心地浏览著书签,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荷花……”那丫头双手泡在热水盆子里掰着皂英,头也不抬小声说道,“太太嫌这名儿不好,说这里哪来的荷花?叫阿香就是了。
老爷说荷花就是莲花,叫过来恃候老祖上香,各叫各的……” 江忠源不禁莞尔,这是极细的事,可以窥见叶家宅院里一点帷幕消息。
她开始往盆里泡衣服.一件件揉搓。
江忠源看着那双小手不停地在皂荚沫中蠕动,不禁叹息一声,问道:“我头一次来衙候见,在花厅里见过你。
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讲?” 嚓嚓的洗衣声一下子停住了,荷花朝门外看了看,接着洗衣没言声。
江忠源也向外看,太阳刚偏西一点,满地照得白蜡蜡的,蔚蔚蒸气水波似地微微晃动,沿墙的玫瑰篱笆和那株木棉在骄阳下纹丝不动,满院静得连一声虫鸣也没有。
因笑道:“你也太小心过逾的了——老杜是我江家使唤了四十年的人了,小于子更是我的家生子儿奴才——你怕他们泄露出去么?” “江老爷!”荷花丢了衣裳,身上一溜就盆边双膝跪了下去。
突兀一句说道:“大人,叶制台叫您走,走了最好——快点离开广州这是非之地!” 江忠源被她的语气激得打了个颤,口气冷冷地说道:“恐怕来说是非者,即是是非人吧?我是咸丰爷朱笔亲点的特简官员,朱批写的明白:‘江某具可用之材,由团练一事可见一端。
广东华夷杂处事繁任巨,着由吏兵二部委其为观察道,以期考察。
’有这朱批谕旨,且我也有专折上奏之权,不但不能自由,即便总督也不能随意调度我。
我正要拜章陈情,恐怕还不能奉命去湖广。
” “我……我只是个粗使丫头,大人信不过我也是情理……”荷花低下了头,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又昂起了脸,说道:“要是胡师爷亲自给您说,您信不信?”见江忠源沉默,荷花又道:“您办团练,叶制台还是高兴的,但您也在追究林大人的死因!这一条,伍绍荣不能容您,鲍大——鲍雕他们更是骇怕。
您知道不知道?徐家兄弟和高家演双簧儿戏,施苦肉计,英国人说您‘目光短浅’,伍老爷子说你‘胸无城府’,这才准允你收录二虎三彪。
待到团练起来,他们又觉得上了您的套儿,又说合让您去湖广剿长毛贼!您前后想想,我这话有假没有?” 江忠源目光炯炯地听着,缓缓坐了回去,这样连珠炮价连陈说带质问,出自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之口,真让他震惊;他也不相信荷花自己有这么深的见地!抚着有些发烫的脑门,江忠源心里翻江倒海般冲波逆扬紧张思索,这里头丝蔓藤缠纵横交锗的人事政治太繁复太扑朔迷离了,他需要好好想想。
他摆手叫过老杜:“你给荷花倒杯凉茶。
荷花你接着说。
” 一碗凉茶喝下去,荷花嗓音变得越发清越:“江老爷,林大人的案子是最难查清的,知情的都是伍总爷的铁心爪牙,下手的人都灭了口,他们根本不怕您能寻出什么证据!就是您寻出什么证据,他们向香港一躲——那是英国佬的窝,您也不敢为几个人犯再起两国争端的吧?” “二虎、三彪,是三元里平英灭洋的龙头,叶制台用他们,是因为能省钱多办事,又怕他们势力大了抬起头,再和英国人干仗,所以用官府制命拘住了,由您来管他们。
英国人要进广州,还能用团练的阵势镇唬一下。
说句难听一点的,就是在总督衙门口用索子拴一条能撕能咬的狗。
现在您在查林大人的死因,二虎他们的眼线也在到处追查,这既不是制台爷想做的事,也是英国怕的事,这一纸调令就是打发你们出去,求得个相安无事!您这里写条陈上奏,他那里用六百里加紧飞递到北京。
您试想,朝廷会听您的,还是叶制台的?” 这番话说得铿锵顿挫斩钉截铁,直有洞穿七札之力,江忠源被镇住了,也惊住了,愕然看着侃侃而谈的荷花,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放肆了……”荷花呐呐说道,“我只是觉得江大人您在这里风险大,叫人悬心。
这衙门——”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变得有点昏暗的庭院,“连各房里的丫头老婆子、洗衣挑水的、伙房厨师傅都各有自己心里的一本谱,主子后头有主子。
这是个迷魂阵,叶制台也弄不清下头这些小鬼都是些什么根源来头。
他除了那张老祖像,是六亲不靠!方才那些话,您听听就是了。
有些是我想说的,有些是胡师爷和马师爷他们说,我听来的……”江忠源认真听着,说道:“我没有向胡师爷要过这盆花,他也没有借过我的书。
他们闲说,有意传给我听,是吧?”“我不知道。
”荷花摇头道,“我只知道这是个凶险地方,不如远走高飞……” 一声沉闷的雷声在很远的地方响了一下,顿了一下,不甘寂寞地又隆隆滚动着近来,像一驾沉重的车碾过石桥,暗哑浑浊缓滞,震得人心里起栗。
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完全阴了下来,幽暗的玫瑰月季篱笆和那株木棉树都在苍冥的晦色中不安地摇曳,女墙上爬满的爬山虎、牵牛藤翻卷着柔嫩的叶片,在风中簌簌抖动,一下子变得空阔阴森的院落,给人平添了几分恐怖和忧郁。
一段暂时的沉寂,铜钱大的雨点试探着撒落下来,接着天空上倏地出现一个金珊瑚枝样的明闪,的人一亮即逝,不及眨目问便是一声石破天惊的雷声,震得天棚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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