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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际攀升。
过了一小会儿,张小敬的视力稍微恢复了一点。
他口中发出粗重的呼吸声,肌肉疼得厉害,却不敢稍有松懈。
整个人悬吊在旋臂上,就像是一个溺水之人抓着浮木一样。
一阵凛冽的风吹过来,把他已经松掉的发髻吹散。
他艰难地转动脖子,看到眼前的灯楼外壁在缓慢下降,再往上大约十尺的距离,有一个凸出如鹘鹰之喙的突起。
那就是他的目标。
只要再等十五个弹指左右的时间,旋臂就能够转到鹘喙孔旁边,就是跃回灯楼的最佳时机。
可这时张小敬却发现自己的姿势不对——现在这个姿态,只能确保不会被甩下旋臂,却很难让他取得足够的借力在半空跃起。
张小敬紧贴着竹竿挪动身子,逐渐放松两脚,把压力都集中在紧抱的双手去,中间有数次差点就摔下去。
他好不容易把身子调整成双手垂吊的姿态,开始像摆动的秤砣一样大幅摆动。
当鹘喙和他之间的距离终于达到最短,张小敬猛然松开双手,整个人脱离旋臂,飞向灯楼。
只听“噗”的一声,他的身子竟然把蒙皮撞破了一个洞,直直跌进灯楼内。
张小敬当机立断,回身右手死命扳住鹘喙,把整个身子死死吊住,才没跌下去。
这个鹘喙的联络通道并未损毁,张小敬双脚踢蹬了几次,够到边缘,然后把整个身子翻了上去。
一上去,张小敬趴在地上,喘息不已。
他知道时间紧迫,可是整个人确实已经到了极限。
这一串动作下来,耗时不长,可几乎耗尽了张小敬的体力。
尤其是右手手腕,因为刚才承受了全身的重量,已有肌肉痉挛的征兆。
他抬起头,数了数,灯屋已经亮到了第十间。
兴庆宫广场上的百姓已经掌握了大灯楼燃烛的节奏,他们会在每一个灯屋亮相时大声欢呼,然后音调逐渐低沉,直到另外一个灯屋亮起。
勤政务本楼里恐怕已经空了,所有的宴会人员都拥到了外侧高栏,近距离观赏着如斯美景。
“十五,十五,只要第十五个灯屋亮起之前爬起来,就还来得及,来得及……”张小敬对自己解释道。
他实在有点撑不住了,必须要休息一下。
可一停下来,身子便一动都不想动。
张小敬抽出刀来,狠狠在自己手腕上割了一刀,剧烈的疼痛像烧红的铁锥,把他身体里最后的凶性给逼了出来。
他一咬牙,强行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地朝上头走去。
这里距离天枢层已经很近了。
张小敬一抬头,已能看到头顶那一片正在缓慢转动的木板。
天枢层是太上玄元灯楼的核心,它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在天枢周围嵌套着一轮宽阔无比的环形黄褐色木板,它太宽阔了,隔断了整个灯楼内部,看上去就好像是地板在一直转动。
张小敬把刀重新掂了掂,朝着通向上层的楼梯走去。
他把脚步放轻,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响动。
可当他一踏上台阶,一道寒光突如其来。
幸亏张小敬早有准备,把一块丢弃在附近的木牌当盾牌,伸在前头。
寒光一扫,那木牌登时被劈成了两半,而张小敬则趁机跃入天枢层,横刀一斩。
守在楼梯口的鱼肠因为只有单臂能用,收刀不及,索性一个后翻滚,避开了张小敬的锋芒。
不过诡异的是,鱼肠并没有发起反击,反而后退数步,露出欣慰而残忍的神情:“你没死可真是太好了,我等了你很久。
”沙哑的声音伴随着天枢间隆隆的噪声。
张小敬也没有急忙上前,他想多争取点时间恢复些体力。
于是两人三目相对,彼此相距数十步,陷入沉默的对峙。
两个人脚下踩着的地板一直在徐徐转动,让他们的背景似走马灯般变化,光线时明时暗,两张面孔的神情变得颇为微妙。
张小敬忽然注意到,鱼肠身后有一处方形木台,外表涂着黑漆,上头有两根醒目的长柄,一根靛蓝,一根赤红。
那应该就是控制天枢起爆的机枢所在。
萧规计划的最后一步非得有人操作不可,所以鱼肠才留到最后。
只要把它毁了,这一场阴谋就算是失败了。
“为什么你没去向萧规告发?”张小敬问。
“没有用,那个家伙一定不会杀你。
还是我亲自动手更放心。
”鱼肠舔了舔嘴唇,目光里杀意盎然。
“所以你没有告发我,却杀了毛顺?” “没错。
毛顺一死、麒麟臂一丢,你若想解决这件事,别无选择,只能上楼来找我。
这样一来,我可以安心地在灯楼里操作机关,顺便等你上来送死,两件事我都不必耽误。
” 张小敬皱眉道:“那你知不知道,萧规原本也打算让你死?” 他本以为这句话会让鱼肠震惊愤怒,进而放弃炸灯楼,可鱼肠却认真地回答:“那又如何?我答应过为他做十件事,这是最后一件,不会因为他要杀我就半途而废。
” 张小敬没想到鱼肠是个这么尊重承诺的人。
鱼肠伸出手来,像野兽一般盯着他,准备要动手。
张小敬试图劝诱道:“你先把机关停下来,我答应出去跟你决斗。
” “不,这里就很完美!” 话音刚落,鱼肠就如鬼魅般冲了过来。
他的速度极快,张小敬无法躲闪,只能挥动障刀,与他正面相抗。
天枢间叮叮当当,传来十数声金属相格的脆声。
鱼肠的攻击方式以快为主,讲究出其不意。
所以当张小敬沉下心来,全力御守,鱼肠一时间也难以找到什么破绽。
鱼肠攻了数次,一见没什么效果,忽然退开,利用身法上的优势飘到天枢层附近的灯架上去。
这一带的竹支架交错纵横,比莽莽山林还要密集。
鱼肠在其中穿来跃去,张小敬很快便失去了他的踪迹,左右看顾,不知这个危险的杀手将会从哪个角度发起攻击。
张小敬的临阵经验很丰富,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绝不能被对手掌握节奏。
他想了想,忽然向后疾退数步,背靠在灯楼的内壁上,双足蹬住两个竹节凸起。
整个天枢层除了天枢本身以外,地板一直保持着缓慢旋转。
张小敬背靠灯楼内壁,双足悬空,一可以保证不会后背遇敌;二来让身子不随地板转动,这样只消等上片刻,那个操控机枢的木台便会自行转到面前。
他的目的,从来不是杀死鱼肠,而是毁掉机枢木台。
采取如此站位,张小敬便可以占据主动,以不变应万变。
鱼肠要么跟他正面对决,要么眼睁睁看着机枢木台转到他面前,然后被毁掉。
果然,张小敬这么一站,鱼肠便看明白了形势,意识到自己不得不现身。
他几下跳纵,突然从竹架上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恶狠狠地扑下来。
张小敬背靠楼壁,很容易便判明袭来的方位,挥起障刀,当的一声脆响,又一次挡住了偷袭。
鱼肠惯于奇袭,一击不得手,便会习惯性地立刻退去。
张小敬却把长刀一绞,缠住了对手,生生将其拖入了缠战的节奏。
两人情况各有优劣,张小敬吃亏在体力耗尽,力道不够;而鱼肠一条胳膊负伤,一时间竟打了个旗鼓相当。
“你还能撑多久?”鱼肠边打边说。
“彼此彼此。
”张小敬咧开嘴。
此时头顶的灯屋,已经有十五间亮起,只剩九间还未转到天顶燃烛。
如果鱼肠被一直拖在这里,就没人能扳动机关,让这二十四间灯屋的麒麟臂爆发。
所以这两个人,谁都拖延不得。
眼看那木台即将转过来,鱼肠手里的攻击加快了速度,试图压制住张小敬。
张小敬不甘示弱,也同样予以反击。
在暴风骤雨般的攻势间隙,鱼肠另外一侧残手突然抖了抖袖子,数滴绿色的绿矾油飞出袖口,朝着张小敬洒去。
谁知张小敬早就防着这一招,长刀一横,手腕顺势半转。
障刀的宽阔刀背狠狠抽中飞过来的绿液,把它们反抽了回去。
其中有一滴绿液正好点中了鱼肠的左肩,在布面上发出轻轻的咝声。
鱼肠肩头一阵剧痛,不由得眉头一动。
他作为一名暗影里的杀手,这种与人正面缠战的情况少之又少,很不习惯。
对面的这个家伙,就好似一块蘸了白芨汁液的糯米浆子,刀法未必有多精妙,可就是死缠不退,韧劲十足。
鱼肠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
他偏过头去,看到木台已经快接近这里,索性摆出一个同归于尽的架势,朝张小敬冲过去。
张小敬一见他这般做派,张开嘴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眼便看穿,鱼肠这是在诈唬人。
一个杀手,岂有与人同归于尽的决心? 这种情形,无惧生死者才能获胜。
张小敬双足稳稳踏中,又是一刀挥出。
鱼肠一看对方不为所动,只得中途撤力,迅速飘远。
那一个木台,已然距离张小敬不足三尺,台上那两根木制长柄清晰可见,一侧靛青,一侧赤红。
“你知道毁哪一边吗?”鱼肠的声音恶意地从上空传来。
张小敬原本已经抬起的长刀,停滞在半空。
他并不懂得机关营造之术,这一刀劈下去,谁知道是福是祸?究竟是靛青还是赤红?万一劈错了,反倒提前引发了爆炸,又该如何?张小敬原本是没想过这些的,只求一刀劈个痛快,被鱼肠这么一点,反倒成了心魔,下不去手了。
就在张小敬一愣神的工夫,机枢木台已掠过他的身前,逐渐远去。
张小敬急忙身子前倾,伸手去抓,背部终于离开了灯楼内壁。
这一个小小的破绽,立刻被蓄势待发的鱼肠抓住。
他一下子从脚手架上跃下来,飞刺过去。
张小敬要么去抓木台,被他刺死;要么回刀自保,坐视木台远去。
现在灯屋已经亮起了二十一间,张小敬没有时间再等它转一圈回来了。
张小敬对此也心知肚明,可他面对靛蓝和赤红双色,无从下手。
他一咬牙,先回刀挡住鱼肠的突袭,可也因此错过了与机枢木台接触的机会。
旋转的地板,稳稳地载着机枢木台,逐渐远去。
鱼肠没有作声,双眼却闪动着兴奋神色。
这一番争斗的结果,终于要水落石出。
他忽然发现,不杀掉这个家伙,任由他朝着绝望的深渊滑落,会比杀掉他更解恨。
可经过这一番缠斗,鱼肠也知道,这家伙绝不会那么容易放弃。
果然,张小敬一见固守的策略失败,也感受到了时辰的压力,索性扑了过来。
这一次他什么都不顾了,直冲木台。
第二十二间灯屋,在高高的天顶亮起。
张小敬的冲势如同一头野猪,对周围不管不顾。
鱼肠趁机出手,寒光一闪,割开了他的右边肋下,飞起一片鲜血。
可这个伤势,丝毫没有减缓张小敬的速度。
鱼肠再一次出手,这次割伤的是他的左肩。
张小敬虎吼一声,浑身鲜血淋漓地继续冲着,对身上的伤口置若罔闻。
鱼肠的表情变得僵滞起来,对方升起一股令他无比畏惧的气势,这还是生平第一次。
鱼肠有预感,即使现在割开他的咽喉,对手也会先把自己撕成数块,然后再死去。
来自童年阴影的恐慌,油然在他的心头升起。
那还是在他七岁那年,孤身流落在草原上,被一头受伤的孤狼缀上。
一人一狼对峙了半个夜晚,幸亏后来有牧民赶到,打跑了那头狼。
不过它那绿油油的眼神,给鱼肠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噩梦印记。
这噩梦,今天又化身成了张小敬,出现在鱼肠面前。
鱼肠第一次失态,他有强烈的冲动,想要后退躲避。
他低吼一声,拼命想要摆脱这些混乱思绪,可张小敬已经接近了。
鱼肠已经不想与张小敬正面对决,他抑制住想要逃走的冲动,飞起一刀,砍断旁边的一根黄竹架。
沉重的木轮缺少了一个支撑,登时往下沉了几分,连累正在冲锋的张小敬身子一歪。
鱼肠连忙又砍断了另外一处竹架,木轮又歪倒了几分。
张小敬看到眼前的平路,忽然变成了一个倾斜的上坡。
他只得掣起钢刀,加快速度向前奔去。
鱼肠发狂般举起刀来,砍断了第三根支撑。
哗啦一下,天枢层的木轮坍塌下去一半,木屑飞溅。
张小敬的体力已濒临谷底,加上受伤过重,一时控制不了平衡,一路滑跌到木轮边缘。
他想要抓住周围的东西,可胳膊已是酸疼无力,整个身子一下子滑出半空,只靠一只手死死抠住边缘的凹槽。
那柄障刀在半空旋了几个圈子,掉到了灯楼底部的深渊中去。
与此同时,第二十三间灯屋,点亮。
鱼肠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他很少如此失态,可今天是个例外。
这一场决斗,终究还是他赢了。
张小敬这头野兽,最终还是被他打败了。
他走到木轮边缘,用皮靴踩住张小敬的五个指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张小敬的身体无助地在半空晃动,面色狰狞,始终不肯松开指头。
“到头来,你谁也保不住。
” 鱼肠俯视着这个手下败将,他现在可以轻易杀死张小敬,可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刚才张小敬的疯狂,让他感受到了恐惧。
单纯杀死这个浑蛋,已不足以洗刷这种屈辱。
只有让这个仇敌在绝望和痛苦的情绪中煎熬良久,然后死去,才会让心中的愤怒平息。
他不再继续蹍压张小敬的手指,而是指了指那个机枢木台,走过去。
张小敬吼道:“你来杀我好了!不要去扳动机关!” 鱼肠侧耳倾听,脚步放慢,这哀鸣比教坊的曲子还好听,他要好好享受这一过程。
张小敬单手抠住凹槽,双目充血,声音嘶哑如破锣:“不要扳动,你会后悔的!” 在这声声的吼叫中,鱼肠慢慢地踏到木台之上。
伸出手握住两条长柄,仰起头来,向天顶望去。
最后一间“明理”灯屋,点亮。
太上玄元灯楼上的二十四间灯屋,至此终于全数点燃。
二十四团璀璨的巨大灯火,在夜幕映衬下宛若星宿下凡。
它们以沛然莫御的恢宏气势次第旋转着,在半空构成了一个明亮而浑圆的轮回轨迹,居高临下睥睨着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坊。
屋中灯俑个个宝相庄严,仿佛众妙之门皆从此开。
在这座灯楼的顶端,有十几根极长的麻绳向不同方向斜扯,悬吊半空,绳上挂满了各色薄纱和彩旗。
灯没亮时,这些装饰毫不起眼。
此时灯屋齐亮,这些薄纱扑簌簌地一起抖动,把灯光滤成绯红、葡萄紫、翠芽绿、石赭黄等多彩光色,把灯楼内外都笼罩在一片迷离奇妙的彩影之中,有如仙家幻境。
无论是升斗小民还是天潢贵胄,有几人曾目睹神仙临凡?而今天,每一个人的梦想都变成了眼前的实景,这是值得谈论许多年的经历。
惊涛骇浪般的欢呼声,从四面八方拍击而来。
兴庆宫内外早已准备好的乐班,开始齐奏《上仙游》。
长安城的上元节的欢庆,达到了最高潮。
鱼肠看了张小敬一眼,有意侧过身子去,让他能看清楚自己的动作。
手腕一用力,将那赤红色的长柄推至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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