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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在这里,而此时,她同死亡却这样近。
少女欢悦的笑声响在她头顶,她感到了身下山石和积雪的滚动。
再也没有什么是她抓得住的,这一刻终于来了。
她连希冀谁来救救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便被滑落的土石带入了刀丛之中。
利刃穿过她的身体,斩断了她的手臂。
她挂在了最粗的一把长刀上,刀锋砍断了她的半截腰。
这一次她甚至没有力气惨呼。
血如流水般涌出身体。
第六日了。
冰瀑击身之刑不是闹着玩,同天雷劈身之刑并列为九重天不伤人命的酷刑之首。
若是全盛时期的三殿下,领受七日这刑罚原不是件太难的事,但在凡间裂地造海、驯服四兽时耗损了他太多修为,以至于到第六日时,寒潭被龙血染得绯红,三殿下也像是有些支撑不住了。
两位镇守的天将立在寒潭边上,皆十分担忧,硬着头皮规劝:“天君虽责令殿下领受七日刑罚,但也不是说让殿下连着受刑七日,不如卑职们先将殿下放下来休养两日,再完成剩下的刑罚可好?” 三殿下坚定地摇头拒绝了。
两位神将满心忧急,却也不敢违逆他,心惊肉跳而又无可奈何地守在一旁。
冰瀑之中,三殿下虽已神思恍惚,但还留有一线清明认真地计算着时间:还有十五个时辰一刻一盏茶零一分四弹指,他便可以脱离这个鬼地方,去往凡世见成玉了。
小桫椤境的最后一夜,他离开时没有叫醒她,不知她醒来后见他走了,是否很怨怪他。
应该不会。
他笑了笑,对他,她总是不舍得的,她不会舍得怨怪他。
就像那夜,她什么都明白,所以会问他“我睡着了你就会离开了是吗”,却不舍得他担心,又立刻口是心非地安抚他“我没在难过”。
她是最聪敏的,最懂事的,最善解人意的,让他没有一刻不挂念在心的,他的妻。
他太想她了。
还好,还有十五个时辰一刻零一盏茶他便能再见到她,这忍耐和痛苦都是值得的。
想到此处,三殿下有些欣悦,却不知为何,心底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他蓦地吐出了一口血。
他素来并无心疾,怎会心痛?难道是水刃之刑导致脏腑出了什么毛病? 三殿下紧蹙了双眉,正欲感知那心痛来处,寻其因由,第二峰上突然再聚风雷。
必须要非常专注,方能抵御接下来这长达一个时辰的酷刑。
他不能昏过去,必须在七日内完成刑罚,而后准时去凡世赴约。
寂尘只能保她沉睡七年,若醒来时见不到他,她一定会难过。
三殿下定了定神,不再作他想,凝神一意对付起水刃的攻击来。
同一时刻,在山的另一边,隐身壁后,昭曦疯了一般捶打着困住他的结界:“殷临,放我出去,让我去救她,我要去救她!” 而结界之外,朱槿却只是肃着眉目,冷冷看着昭曦,神色间没有半分松动。
大半年前,当成玉向他们说明她同连三的约定,而朱槿却无任何异议之时,昭曦便有所疑惑,毕竟朱槿,不,殷临,他是同自己放过狠话的,说过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阻挡他护持尊上归位,若神挡他,他便杀神,若佛挡他,他便杀佛。
昭曦识透了殷临必然是在敷衍成玉,但那时候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默在一旁。
他想看看殷临接下来又会如何做。
然后不久,寂尘就不见了。
成玉对于寂尘的丢失一头雾水,但昭曦却明白,那必定是殷临的手笔。
再然后,殷临主动提出了带成玉来这八荒世界寻找连宋。
昭曦莫名于殷临的这一步举动,因此偷偷跟了过来。
穿越若木之门时,看到殷临主动甩开了成玉,昭曦便有些明白了他的计划,但他并不确定。
直到那橙衣少女意欲虐杀成玉,殷临非但没有第一时间护住成玉,反而转身用结界困住了跟在他们身后的他时,昭曦才终于确定了殷临的打算:他促成这样的局面,是要亲自为成玉造一个生死劫,以使祖媞身归正位。
殷临是在尽心尽力地履行一个神使的职责,对此昭曦无话可说,可就算是要为成玉造一个命劫,何苦非要令她如此凄惨,他无法接受的是这个。
但目下,无论他如何发作,似乎都无法撼动殷临的心。
昭曦尝试着冷静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偏过头不再看那被挂在长刀之上凄惨得如同破布一般的少女,压抑住声音里的颤抖,向面前的青年道:“殷临,从前你的确无情,但如今,你不也知道了什么是情吗?”他直视着青年的眼睛,“我听说在尊上的第七次转世之时,你也曾真心地喜欢过一个女子,那女子名叫青鹞,你也曾与她有过山盟海誓。
她死去之后,每一次当她转世,你都会去找到她,无论她转生成了谁,你都会默默守护她。
” 见青年眉目微动,昭曦趁热打铁:“若今日在那刀林中的人是青鹞,我绝不会拦你,阿玉之于我便如同青鹞之于你,算我求你,也不要拦我!” 殷临看了他好一会儿:“是姚黄告诉你的?”不等他回答,已转开了视线,看向远山,淡淡道,“如果你知道完整的故事,你就应该明白,便是青鹞,我也将她排在了护持尊上归位的任务之后。
” 昭曦不可置信地看向殷临,见殷临闭上了眼睛。
昭曦忽然想起了临离开凡世那夜,他经过后院,碰见了殷临同姚黄托付李牧舟。
仁安堂医馆的小李大夫李牧舟,是这一世里青鹞的转世。
彼时,悉知一切的姚黄问殷临:“你还会回来吗?” 殷临回答“说不准”。
姚黄叹息:“若就此留在那边再也不回来了,那你就再也见不到小李大夫了,就不会觉得难过?” 殷临像是凝滞住了,良久后,回姚黄:“青鹞临死时,对我说她不会喝忘川水,会等我,我让她别这么做。
拒喝忘川水,是逆天之举,会遭天罚,我有重任在身,无法守护她躲过惩罚。
我说完那番话后,青鹞哭了。
我想,她是带着对我的恨前往冥司的。
因为那时候她选择了我,我却没有选择她。
” 姚黄静了一瞬,拍了拍殷临的肩:“如今,你后悔当初的选择吗?” 昭曦记得,那时殷临也如现在这般闭上了眼:“无所谓后悔不后悔,若重来一次,我依然会如此选择。
喜欢一个凡人很难,他们的寿命太过短暂,即便能够转世,但喝过忘川水后,所谓的转世,也终归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你可知道,每一世,我都试图在这些转世者的身上寻找青鹞的影子,但每一世,都只是失望罢了。
所以姚黄,不要喜欢上凡人,那样会很苦。
” 在殷临的那一番话之后,两人皆沉默了许久,然后姚黄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也是彼时藏身于一旁的昭曦想要问的问题:“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然忘不掉青鹞,那有没有想过,若你不是神使,不需要背负使尊上复归的重责,你同青鹞姑娘便……” 殷临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是了,他回答说:“我想过若我能更好地控制住自己,当初没有喜欢上青鹞就好了,但我没想过我不做姑媱山的神使。
” 忆起了殷临同姚黄这一段对话的昭曦,蓦地哑然。
刀林之中,少女无声无息,不知是死是活,这凄惨一幕令他疼痛无比,但他却再也无法对殷临说出一个字。
他没有立场,也没有了理由。
但殷临忽然开口了:“这一世她出生时,依然是个情绪残缺的孩子,来这世间学习最后一种爱——男女情爱,以及许多痛。
” 昭曦怔怔地看向殷临。
殷临垂眸,竟也似伤感:“她幼年丧父,继而丧母,这是她需要学习的第一种痛——丧亲之痛。
成年后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却因她而死,这是她需要学习的第二种痛——丧友之痛。
原本她会嫁去乌傩素,敏达王子会早逝,那是她需要学习的第三种痛——丧夫之痛。
她还会有早夭的孩子,那是丧子之痛。
在这过程中,她会学习到所有她过去十六世不曾真正学习成功的负面情绪,她会更清楚焦虑、紧张、愤怒、沮丧、悲伤、痛苦、恐惧、绝望都是什么,最重要的,是她会学习到怨恨是什么。
可这既定的完美的情劫、生死之劫,却被水神给破坏了,因此我只好亲手为她再造新劫。
” 他看向昭曦:“我从来就不无情,我也对身为凡人的她不忍。
早在丽川,看到她因为蜻蛉之死而那样痛苦,我便不忍,但我必须忍住。
此时若放你出去,或许你能救活她,但尊上她却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归位,帝昭曦,你可承受得起这后果?” 昭曦委顿在地。
殷临蹲了下来,说完方才那一席话,他的双眼也有些泛红。
他抬了抬手,结界中一片漆黑,随着那黑幕降下,他有些怜悯地向昭曦道:“我知道你是不忍看到她如此,不忍看,那就不要看了。
” 滴答,滴答,滴答……那声音有些凝重,又有些黏稠,响在耳边,烦人,又很可怖。
烦人是因她本不应当听到那声音的,但它们却一直响在她耳侧。
可怖是因那是她自己的血从身体里一点一点滴落的声音。
她多听它们一声,便离死更近一分。
成玉恍惚极了。
她的确快死了。
挂在这长刀之上时,起初她只感到痛。
铺天盖地的疼痛主宰了她的全部感知,让她恨不得立刻去死。
可她死不了。
她连更多地伤害自己,好给自己一个痛快了结的机会都没有。
她睁开眼睛,天地都是血红,依稀能辨出日影并无移动,但她却觉得像是过去了许久。
她真的疼了太久。
当她连睁眼的力气都失去了的时候,似乎终于没有那么疼了,但全身冷极了。
她依稀明白,她快解脱了。
但身体的痛苦淡去,心上的痛苦却汹涌而来。
真的就这样死去吗?她最想要见到的那个人,此生她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样也可以吗? 两人的过往如走马灯一般自她已不甚清醒的脑海中飞掠而过。
回忆是温暖的,没有这么疼,也没有这么冷。
平安城小渡口的野亭中,青年白衣玄扇,栉风沐雨而来,初见便识破了她的装扮:“你是个姑娘。
” 古朴的手艺小店里,他们再逢,他微眯着眼挑眉看她:“从今日开始,我就是你哥哥了。
” 七夕之夜,他为她燃放烟花,对她说:“将这些情绪和记忆再次封印进你的身体里,你能再次无忧无虑。
可阿玉,我还是想让你继续长大。
” 冥司之中,他解她心结,俯身在她耳边鼓励她:“我只会想,我们阿玉是有多聪明,竟能平安回来。
” 是那样温柔周到、体贴可靠的她的心上人,让她忍不住便要去亲近依赖的、如兄又如夫的她的连三哥哥。
他也有坏的时候,躲避她,不见她,亲她,吓她,对她放狠话,说什么“以后别再靠近我,离我远远的”。
他也曾伤过她的心。
但那并非是他所愿。
他踏遍山河寻她,对她说:“我找了你很久。
我喜欢你,不能容许你嫁去乌傩素。
” 当季明枫将她带走,他追来小桫椤境,同她陈情:“我想要的,并非须臾之欢,而是与你长相厮守。
” 彩石河畔,他为她裂地生海,半抱住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亲密地附在她的耳边:“我爱的人是你,不相信也没关系,我证明给你看。
” 回忆到此,想要落泪,眼角滚落的,却滴滴是血。
她是凡人,而他是天神,她从来便知他们之间相隔天堑。
便是在他一心为着二人的将来做长远谋算之时,她也没有相信过他们会有永远。
但她也没有想过他们能够在一起的时光是这样短暂。
她至今仍记得在小桫椤境的胡杨林中,他们互诉心意之时,她将自己交付给他时的圆满,也记得最后那一月相处中,她所感受到的欢悦和幸福。
悲伤,绝望,遗憾,和心底巨大的痛苦凝聚成了一种她平生从没有真正体会过的情感——恨。
恨意盘踞在她的心底,缠绵不去。
若她不曾得到过那一切,不曾那样接近过幸福,此刻,她不会这样恨。
她不求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她所求不过这一世罢了,一世,几十年,与神仙们动辄以万计数的寿命相比,这又算什么,为何区区几十年她也无法求得?若这是天意,为何天意要对她如此狠? 恨意如藤蔓蔓延疯长,她恨亲手虐杀她的那橙衣的恶魔似的仙,恨天,亦恨这命。
浓烈的恨意驱使她不甘地悲呼出声:“啊——!” 悲鸣被静音之术所阻拦,不能为八方神灵听闻,然那悲呼中的怨恨之意却为天地灵息所感,一时间原本明朗的天柜山阴风大作,乌云自天边滚滚而来,齐齐压在天柜七峰之上,潮鸣电掣,雷动如山倾。
昭曦竖耳静听天顶的动向:“这是……” 朱槿神色晦暗,一言不发。
一山之隔,守在寒潭旁的两位天将且惊且疑地望向峰顶:“这风雷……似乎并不是流刃之刑的前奏……这是怎么回事?” 寒瀑中已近力竭的青年也从半昏迷中醒过了神来,仰望向山顶之处,眼中疑窦丛生。
天柜七峰之上浓云压顶,雷嗔电怒,但造成这一切的成玉却并不关心外界发生了什么。
恨意如火,在身体中冲撞灼烧,令她难受极了,但她也明白,全凭着这股不甘的恨意强撑,她才能留得一分清醒。
她其实离死亡已经很近很近了。
听说人死之时,或许会看到自己的前世。
当身体里最后一点血液也流失殆尽,忽然有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蓦地涌进她的脑中。
似乎是她的前世。
她看到了。
第一世里,她是个痴儿,不会说话,也不能动,像个木头人一般,更别提普通人类的情感,更是一概不懂。
族人视她不祥,要将她烧死,寡母疯了一般将她从火刑架上救下,带着她东躲西藏。
母女俩相依为命,日子虽然艰难,但也还过得去。
但有一日,母亲却病了。
那个冬天,寡母自知熬不过去,将仅有的银钱换了面粉,为她做了一大锅饼,放在了她的身边,抚着痴呆的她流泪:“能多活一天,也要多活一天啊!”两日后,母亲死去了,她守着母亲的尸体,有生以来第一次流了泪,在那眼泪中,她学会了作为人类最重要的一种情感:舐犊情深,昊天罔极。
第二世里,她依然有些痴呆,自小被遗弃,被一个好心的佃农捡去抚养。
她十岁时,老佃农拿刀划坏了她的脸,说这样的世道,一个贫家女儿生得这稀世容貌必然遭祸,不如毁掉。
痴呆的孩子又懂得什么,只记得了刀刃划过皮肉的疼痛,以此判断出老人不喜她。
可十四岁那年,家乡遭大洪水,漂过的浮木只能救一人之命,老人毫无犹疑地将生还之机给了她这个痴儿,拼命将她推上了浮木,自己却被洪流卷走了。
她怔怔望着老祖父消失在洪水里的身影,又一次落了泪,在那眼泪中,她明白了这世间情感的复杂,学会了什么是善意的伤害和孺慕之爱。
第三世里,她终于不再是个痴儿,有了基本的情绪,是个大面上看着还算正常的孩子,寻常地长大,也有了朋友。
那是个女子亦能从军的时代。
她同朋友一起参了军,在一次侦察敌营的任务中,两人不慎被发现,朋友为了护住她,先行一步做了诱饵引开了追击的敌军,最后惨死于敌手。
她们分别之时朋友对她说,若她能活下来,一定要代替她,活得更有意义和价值。
那一世,她学会了什么是背负,并且终其一生都在学习什么是为人的意义和为人的价值。
第四世…… 第五世…… 第六世…… 她一共经历了十七世。
这一世正是她的第十七世。
亦是她的最后一世。
十七世苦修,她终于习得了凡人应具有的全部情感,获得了一个完整的人格。
成玉蓦地睁开了眼睛。
就在她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挂在长刀上的凡躯化作一道金光,那金光与寻常金光大不相同,似乎涵了千万种色彩,耀眼至极。
金光迅速蔓延,顷刻之间覆盖万里冰原,光芒所及之处,浓云尽退,惊雷立止,万物难生的天柜七峰竟于瞬刹之间盛开了万盏雪莲。
天地正中之处,乃是中泽大地,中泽乃古神消逝沉睡之境,八荒神灵皆不可涉足。
然此时,静谧了数十万年的中泽大地,却突然传出了洪亮悠扬的钟声。
中泽境内,仅有一处地界,坐落了一顶敲响之后八荒便都能闻得其音的仙钟。
那地界是中泽正中的姑媱山,那仙钟是姑媱山顶的慈悲钟。
姑媱洪钟钟声不止,响彻八荒,金光也随着那钟声延向远方,很快便覆盖住了整个天地。
正当八荒生灵都为这异象而惊异不已之时,不灭的金光之中,传出了缥缈的法音:“姑媱祖媞,以光神之名,为天地立下法咒:万物仰光而生,光存,则世间万物不灭。
姑媱祖媞,以人神之名,为八荒立下法咒:十亿凡世,由姑媱所护,八荒生灵,若有对人族心存恶意者,皆不得通过若木之门。
” 法音缈缈,为众生所闻。
上至天君,下至地仙,聆得法音者,齐齐跪拜。
众生皆震惊不能自持。
消逝了二十一万年的光神,竟复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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