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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3)

记录当代都市生活,完全无法回避的就是一九九七年五月的亚洲金融风暴,在它海啸一般的冲击下,许多原本威风八面的龙头老大公司被剥去了华丽的外衣,露出了极其苍白又瘦弱不堪的骨架。

谢怀朴所在的公司一直是沿海开放城市声名显赫的窗口公司,其一举一动都牵扯到大笔资金,堪称资本市场的晴雨表。

一九九八年末,“窗口公司”突然对公众宣布:债务重组,并且暂停向债权人支付债务本金。

这一消息震惊了内地、香港以及世界金融界。

说白了,窗口公司是特殊历史时期的产物,在改革开放初期起到了“特殊政策,措施灵活”的作用,一般均为政府全资拥有或实际控制,可谓靠山雄伟,财大气粗。

基于对政府的信任,大量资金源源不断地流入了窗口公司。

然而,经济利益高度活跃,权力又相对集中的行业是比较容易出问题的,谢怀朴的公司多年来积累的严重资产风险已经转化为巨额支付风险,尽管公司的确投资了不少经济建设项目,但也有相当一部分资金,正如大量的流入一样,它们又以不同的形式流失,从而埋下了支付危机的隐患。

眼下,窗口公司已经到了还债的高峰期,到期债务一个一个接踵而来,如果不是出于兵临城下、山穷水尽之境地,断然不会出此下策。

度量衡会计师事务所立即对该公司进行了全面审计,得出的报告令政府高层大吃一惊,窗口公司资不抵债竟高达八十四点八亿元,其中“弄虚作假、账实不符”,“参与投机、损失惨重”等评语不能不让相关领导向人事问题开刀。

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一天傍晚,谢丹青在他自租的小屋里,接待了几名不速之客,他们的态度温和而亲切,并且出示了公务员证件,聊来聊去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丹青提供一份与他父亲接触密切的人员名单。

丹青道:“这应该找我父亲才对呀,应该跟我没什么关系吧?”来人肯定地说,他们相信谢怀朴的正直和经得起检查,所以才从外围调查,这种评价是最客观的,在领导那里也好交差。

一念之差,丹青提供了这份名单。

此后,窗口公司包括谢怀朴在内的六名担任重要职务的人员被“双规”。

做过金融和企业的人都知道,市场操作不是行凶杀人,干了就是干了,没干就是没干,这中间的实际情况千差万别,有行内合理的违规,有擦边球,有避税,有变通。

既然是政府出面担保的公司,更有人情和高层权力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总不见得某办的一个电话,你还敢让人签名画押不成?总之,凡事不查则已,要查谁不是一本糊涂账! 谢怀朴是在公司办公室直接被带走的,这时他的手提电脑开着,新继的茶水还冒着热气。

带到指定地点之后,工作组的人便找他谈话,内容不详。

当天晚上,他在洗手间用手机打了几个他自认为重要的电话,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鲍雪的,他准确无误地吩咐她说,叫藏院长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丹青,说完这句话,手机就没电了,当然从这个晚上之后他便与家人失去了联系。

周末下午五点多钟,丹青从教室里出来,看见藏蕾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专心致志地看一本书,通常她等丹青下课,都是这个样子。

见到丹青,她用平常的语气说:“我爸叫你去我家吃饭,还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 “什么事?” “不知道,他又没跟我说,不过他好像挺严肃的。

” “你爸什么时候不严肃?连吃饭、上厕所都很严肃。

” “讨厌。

”藏蕾翻了翻眼睛,却又挽住丹青的手臂,两人一块离去。

“藏蕾,有时候我真挺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丹青茫然四顾道:“……也没什么。

” 在藏院长的工作室里,丹青并没有感觉到他很严肃,倒是对待自己如同对待一个患者。

藏院长看上去深思熟虑,但是讲话时又选词挑字,极有分寸。

他说:“……那一天我也是偶尔听说,妇产科有一个没人要的婴儿,正好鲍雪在我那里看病,她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我们就一块到妇产科去看。

很奇怪的是,你一直在睡觉,可当鲍雪走过去时,你不仅睁开了眼睛,还咧着嘴笑了笑,这一下鲍雪就走不动了,我也觉得这是件好事。

“可是妇产科主任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她告诉了我一个情况,令我大吃一惊。

……原来,当时你妈妈是挂急诊住进我们医院的,来的时候下身都是血,止也止不住,把你生出来以后还是因为大出血过世了。

你刚生下来的时候白白胖胖的很招人喜欢,但是你爸爸一直也没来接你,我们想到他可能忙于你妈妈的丧事腾不出空来……大约过了二十天,你爸来接你,但那时你身上突然长起了红疹子,我们就把你留下来观察,没有叫你出院。

想不到你身上的斑点越来越多,渐渐形成疱疹,一片一片的,有些地方还形成了溃疡,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经过医生的全身检查和检验报告证实,确诊为先天性梅毒。

“你妈妈已经过世了,我们要求你父亲做一个梅毒螺旋体携带者的化验,被他一口拒绝了,从此再也没有在医院露面,孩子也不要了…… “我只好把实情告诉鲍雪,劝她还是算了,一方面近期的治疗要花很多钱,第二将来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还不能下结论,再说领养一个孩子机会还是很多的。

我当时是医务处主任,也完全有能力向鲍雪保证为她找到一个健康的孩子。

鲍雪当时也给吓住了,可是后来她回家想了三天,她跟我说这三天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想起你的样子,就像魔体附身了一样,根本没有办法把你忘记,还给你起好了名字叫谢丹青。

“……说句老实话,当时像你这样的情况,不要说领养,就是由于我们没有隔离病房,想把你转到传染病院,人家都不收,何况你是没有人交医疗费的。

我们都不知道该把你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在医院呆着。

我们想告你爸爸遗弃罪,可他根本不回家,我们完全没办法找到他。

鲍雪说,这孩子实在太可怜了,找到他爸爸,说不定也是往乡下一扔,后果她连想都不敢想…… “鲍雪对我说,她最后看一眼孩子再做决定,我说,你别看了,你看了就走不了了,她想了半天才小声说,我不看也走不了了……后来她拿来钱,陪你住在用主任办公室临时改成的隔离病房,你每天晚上都哭,她没有办法,只能一夜一夜地抱着你。

很多人都说,鲍雪到医院来的时候还是美丽少妇,走时已满面风霜。

你前前后后治疗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算把病情控制住。

“谢怀朴一开始并不接受你,不让你上他的床……可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后来你们朝夕相处,他也渐渐爱上了你,他表达爱的方式是对你严加管教,所以你们家是典型的严父慈母模式。

“丹青,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东西总是比想象中的残酷,既然你爸爸要求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我尊重他的意见,也尊重你的选择。

” 也许血缘当中果然有神秘的元素,听了关于自己的应算是惊心动魄的故事,丹青竟然一点也不恨他的亲生父亲,那个叫阿昌的人。

穷,不是罪过,人穷可能会做出许多荒唐的事来,可他毕竟是他生命的延续,亲情的包容力其实很难设想,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按照藏院长所说的地址,当然并不是确切的门牌号码,不过是某一个小的区域。

当丹青找到那里时,见到的是一片极其开阔的绿地,青草被修剪的像男人常理的平头,紧贴地面,毛茸茸的,过于鲜亮的颜色仿佛是刷上去的油彩。

派出所的人说,住在这一带的人全部搬走了,而且全部是永迁户。

所幸的是查到了阿昌搬去了余祥里。

第二天是星期天,丹青决定去余祥里看看,然而像是有什么预感那样,心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激动。

余祥里位于市区西部,占地面积不大,却有十几条街,几十条小巷,迷宫一样七拐八弯。

街口有一破旧的牌坊,似乎可以证明它年代久远,街道的左手边是一家大排档,没有节制的占道经营。

桌椅是经摔打的那种铁架结构,顶着一块夹板而已,可以随意支起或收缩,烂得不像样子,门口刷着若干大字:阉鸡、香肉、驰名肥肠、猪杂佬等等,后来证实猪杂佬是店名。

这还仅仅是开始,并不宽畅的街道被填得满满的,几乎每一寸地面都被派上了用场,一个中年的女人,在自家门口低着头疯狂地踩动缝纫机,脚下堆满了等待她轧的衣物;路边剃头匠的生意最好,只需一镜一椅加一张破床单在脖子上一围,他便开始从容不迫地修理穷人的脑瓜,足有一排睡不醒的人在耐心等待;单车棚里有四个老头在玩飞行棋,很认真的样子,骰子放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杯里,跳来跳去不会四处乱滚;隔不远便可看到从楼上用绳子吊在半空中的纸板,上面是暧昧的字迹:有房出租。

丹青稍一驻足,便有人走过来上下打量他:“租屋吗?有没有身份证。

”丹青摇头,那人语气更加肯定,“找小妹,晚上再来。

” 街边聚集着一群摩托仔,车子是国产货,每辆车的一侧后视镜上都多顶着一只头盔,估计是载人用的,他们一旦出动,便像蝗虫一样群宿群飞。

这里走来走去的人,无论买东西还是过路,足有一半人穿着睡衣,安然若素把大街当自家的寝室,士多店门口,常有一些穿睡衣的饶舌妇情绪激昂地不知在数落谁。

小小的音响店释放出极大的能量,高音喇叭里的男歌手恨恨地唱:让我爱你吧!让我爱你吧!路人不以为意,坐在破藤椅上的老人自顾自地打瞌睡。

头顶有人大喊:“古仔,送一包豆豉上来。

” 瘦得没屁股的古仔回道:“五毛钱你也叫我跑一趟?” 楼上的人这才伸出头来,大剌剌道:“有生意不做啊?嘁——” 丹青注意到街道两旁的椅楼屋顶,全部晾着万国旗一样的衣服,大裤腿叉着,还有尿布什么的,从底下走过时让人周身不自在,不过其中也拉有极其醒目的横幅,白底蓝字:政府忠告市民,不得客留他人吸毒、贩毒,违者可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余祥里的纵深,便是几乎数不清的深不见底的小巷,走进去之后,突然感觉宁静了,偶尔飘进来的小贩的叫卖声,或者不知是从谁家里传来的电视节目的声音,都让人有隔世之感。

丹青找到三十二巷,孤零零地站了好久,才见一位提着菜篮的大嫂,穿着拖鞋走过来,急忙上前问道:“大姐,请问阿昌是不是住在这里?” “哪个阿昌?是不是崩牙昌?” “崩牙昌?” “呶,那个门牙崩掉半颗的阿昌嘛。

” “对不起,我也没见过……” 大嫂的神情紧张起来:“你不是要……”她手掌在脖子前面一抹道,“告诉你,抓住了这样。

” 丹青不知她在讲什么,定定地望着她,大嫂随手指了一个方向:“那里,三楼。

”说完,噼里啪啦地走了。

家里没有人,丹青坐在楼梯口等待,有人上来下去都不理他,当他隐形。

只有对面的那家人有人回来,才对丹青说,找崩牙昌?他哪里会在家?他是越夜越不归。

丹青问为什么?邻居说,他在夜总会看场子,你说他夜里怎么会回来?丹青道,可现在是白天啊。

邻居说,他如果喝了酒,还不是就在那里睡了,反正都是一个人。

丹青在余祥里找公用厕所,人家笑他说,什么公用厕所?你以为这是五星级街道?哪条小巷不公用?不够你尿? 丹青在外面找到了厕所,又随便吃了点东西,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夜总会门口的霓虹灯一闪一闪,叫做什么大豪城。

女咨客穿着红旗袍,化着浓妆,眼皮上不但是淡紫而且还有一些星星点点的发光的钻石样的东西,据说男人见了就会头晕,男人只要头晕,就会一个劲儿地往外掏钱。

她们进去了一个人,说是把崩叔叫出来。

等待在门外的丹青,这时候突然有一点点紧张,因为夜总会里传出的重金属的音乐声,灯光也是扑朔迷离,鬼火一样乱闪,所以丹青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所发生的一切均在梦里。

崩牙昌是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但他喜欢昂着头,便显得趾高气扬。

他有一张猪肚子脸,眼神里透着自认为精明的那种精明,头发不是白的问题而是所剩无几,腰板挺得笔直,但其实他的穿着很随便,外衣也没系扣子。

“你是谁呀?”他斜着眼睛打量了一眼丹青,脑子里显然在搜索有关这张面孔的记忆,的确门牙是缺了半颗的。

丹青平静道:“爸,我是钵仔。

” “慢慢慢,你别吓我啊,哪个钵仔?……哦,钵仔,我想起来了,你怎么来了?怎么会找到这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你不是跟了一个有钱佬吗?” “没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你。

” “乖了,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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