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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在凡间当着众人的面,用蛮力踩断了离渊的小指。
具体的缘故离渊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对方洋洋得意的模样,和周围人看向他时,怜悯且混着惊惧的目光。
那可是真疼啊,尊严被人踩在地上的滋味并不好受。
却不及此刻万分之一。
离渊抱着怀中人,惯有洁癖的他压根没顾及自己的衣物上是否沾染鲜血,只觉得怀中人很轻很轻,轻得可怕。
他第一次发现她竟是这般瘦弱,好似自己稍微用上点力气,她就能折断了似的。
“别哭。
”离渊垂下眼,看着她眼角挂着的泪水,忽然觉得彻底平定了魔族余孽也不是什么值得开怀的事情,“回去了,没事了。
” “……放……来……” 离渊没有听清,视线偏移,一只沾满了鲜血的手抵在他的胸口。
宁娇娇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不劳帝君大人出手……”她闷闷地咳了几声,又道,“请您,放我下来。
” 即便这般虚弱,却还在抗拒与他接触。
她还在生气。
离渊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何感受,但身为帝君的骄傲让他不能对此充耳不闻。
他依言放下了宁娇娇,却没有完全收回手。
“你……” “——虞央的魂魄,此时应当已经回归了。
” 宁娇娇突然开口,打断了离渊的话。
她看着离渊笑,嗓音清冷:“现在,在帝君大人眼中,我这个小小的花仙应该没什么用了吧?” 当然不是! 巨大的惶恐从心头涌来,离渊尚且来不及回应,就见宁娇娇一寸一寸地消失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奋力上前,却只能看她从指缝间流逝。
第二次了。
这是离渊第二次,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 宁娇娇自觉已经交代完一切,暗中催动了禹黎曾送她的最后的那片白羽飞到了斩仙台上。
她靠着北芙的令牌,竟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黑暗的通道。
一路上黑云翻飞,似有恶鬼咆哮,宁娇娇充耳不闻,脑中回旋着梦中那个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行想为之事,吾必将相助。
” 于是宁娇娇放下一切恩怨,冷静地思考着一切。
从无法抗拒地来到这个世界,再到被离渊带回九重天。
她强迫自己适应九重天上的规则,强迫自己压抑性情,强迫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却为了维持那岌岌可危的情感装聋作哑。
甚至后来与禹黎的相遇,再到对方邀请自己入魔—— 无论修仙还是入魔,自己这一生,好似一直都在任人摆布。
可怜可笑,可悲可恶。
虽身不由己,亦不该怨人。
是的,走到这一步,宁娇娇不怪任何人。
甚至是虞央,按照常理,或许她应该恨她,可宁娇娇知道,虞央从头至尾都并没有错。
哪怕离渊,他亦在拼命炼制丹药,想要以此弥补自己温养巩固虞央魂魄所失去的修为,他在试图补偿自己。
每个人都没有错,每个人都有苦衷,宁娇娇都知道,设身处地,竟也能理解。
只是宁娇娇不想在这样了。
何曾几时,她只是凡间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花仙。
虽没有九重天上尊贵冰冷的头衔,也没有身上这些珍贵的华缎锦衣,却能笑得那般肆意,也可以在浮乌山林中自由自在的玩闹,全然不必顾忌所谓的威仪。
那时念元还没有上到九重天,阿瑾也还在修炼,狐狸阿姐也还在,还有柏树伯伯,柳树公子……他们所有人都还未曾遭遇分离。
他们时常一大家子聚在一起,阿姐擅舞,柳树公子擅画,柏树伯伯为他们奏乐,自己将酿的酒端上,小的几个在旁玩闹,还有念元那个书呆子,总是举着笔说要将这般情景写下来,那副呆样,惹得他们笑得直不起身。
伴明月佐酒,赏清风为画,圆满得不知今夕何夕。
一念百转,嬉笑怒骂都是这般鲜活。
…… 过了这么久都没有哭,此时宁娇娇眼角却忽得落下了一滴泪。
她又想起狐狸阿姐了。
倘若阿姐还在,定是不愿见自己活得如此难堪。
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湿意,宁娇娇看着那吞吐着黑色腾雾的深渊,再没有了一丝惧怕。
分明是极其可怖骇人的地方,宁娇娇站在斩仙台边缘,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她不再去怨,也不会去恨。
九重天上的一切,便当是自己窃来的一场好梦吧。
而现在,梦该醒了。
*** 离渊通过追仙踪,竟是比受到守卫通报的北芙来得还要快。
他初初落下,向来淡漠从容的九重天帝君这一次甚至来不及打理自己的衣冠,直直地朝着斩仙台飞去。
下一刻,离渊就看见宁娇娇站在那似悬崖般的斩仙台边缘,已经有些残破的粉裙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站在边缘,正看着那旋涡似的斩仙台,只要后退一步,就是深渊。
离渊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生怕惊到了站在边缘的人,让她坠落。
最后,反倒是宁娇娇察觉到了来人,转过身见是离渊,倒也不觉得惊讶。
“你来了。
”她平静地点头,好似来得只是一个陌生人,想了想,宁娇娇又添上了一句,“多谢。
” 好歹也是有些因果缘分在,既然他愿意来送送自己,自己也合该道谢。
离渊浑身紧绷,他甚至来不及揣摩宁娇娇的言下之意,只能死死地盯着她,连声音都因过于紧张而有了些许僵硬。
“很危险。
”这是离渊说得第一句话。
“我们回去。
”这是他能想到的第二句话。
离渊向宁娇娇伸出手,因她的眼神,再不敢上前一步。
然而就是那一只手,往日似孤山寒雪般的帝君,却就连指尖都在轻微的颤抖。
宁娇娇看着这一幕,扑哧一声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眼角眉梢都透露着她此刻心情的雀跃。
“确实危险。
”宁娇娇点头赞同,“所以帝君还是不要上前了。
” 离渊停下脚步。
他并非惧怕危险,只是因为看见了宁娇娇后退的动作。
再后退一步,就是无尽深渊。
离渊从没有想此刻一样惧怕狂风骤雨。
只因宁娇娇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模样,好似下一声惊雷后就要从此坠落,永堕黑暗。
“帝君又何必有此番神态?”宁娇娇奇怪道,旋即了然,“帝君放心,我是不怨帝君的,也不怨任何人。
有今日一朝,全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都无关。
” 怎么会无关呢? 离渊没有说话,只是摇头,鸦青色的长发倾泻于耳旁,他不管不顾,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 “娇娇,你先过来。
”离渊道,“我们回去。
” “还记得我在凡间问过帝君大人的话吗?”宁娇娇歪了歪头,笑了一下,“回哪儿去呢?” 回哪儿去呢? 这一次,离渊毫不迟疑,答道:“回家。
” 宁娇娇摇头:“可九重天宫是帝君的家,不是我的。
” 她叹了口气,澄澈的眼眸倒映着面前人狼狈不堪的身影,耐心劝道:“帝君大人何须如此,您如今平定四海,佳人在怀,该是逍遥自在的,又何必自降身份,与我这小小凡间精怪搅合在一起?” 钝刀子杀人,永非致命,却刀刀见血。
只三言两语,便将过去百年划分的一干二净。
离渊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此刻仍应该是察觉不到任何情绪的,但离渊知道,自己的心却早就乱了。
再也容不下任何精心布局,再也没有办法想以往那样冷静地想出最快的方法。
很奇怪,分明不该有任何反应的地方,此刻却猛地收缩,好似要让浑身的血液倒流,再将它们吸食的一干二净。
太痛了。
离渊从未如此痛过。
“并非如此。
”离渊嗓音干涩,眸中的光摇摇欲坠,“宁娇娇,你于我,不止是个凡间精怪。
” 宁娇娇见此,更奇怪了。
自己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怎么也能让九重天上高不可攀的帝君大人如此难过吗? 于是她笑着反问:“那又是什么呢?” 是啊,那又是什么呢? 离渊蹙眉,抬手抚住了胸口,疼痛愈来愈烈,已经遍布了骸骨,在血液中崩腾叫嚣,离渊却仍旧想不出答案。
宁娇娇见此,倒也不急,她不再去看离渊,转而看向了斩仙台的波澜壮阔、怒海狂风,竟生出了些许贪恋。
这般景色可真是生动好看。
只可惜了,今生今世,只可看这一眼。
宁娇娇收回目光。
她来到斩仙台,并非只是一念之下仓促做出的决定。
这是宁娇娇仔细思考后,决定的了解。
既然旁人都说她是因离渊才有了好命,有幸上了九重天宫,那宁娇娇便自行离去。
既然他留下她是为了滋养她人的魂魄,那她便将他心心念念的人的魂魄,完完整整地还回去。
既然她一身修为皆是离渊所赠,那便魂飞魄散,将一切,还个干净。
…… 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走。
宁娇娇想好了,这一遭,她什么也不要。
“我不知道是什么。
”离渊平静地看向她,仍未收回手,“倘若你还愿意与我回去,最多三日,我一定会告诉你答案。
” 宁娇娇只是摇头,嘴角噙着浅笑:“那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离渊绷紧了嘴角,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与虞央仙子,”宁娇娇顿了顿,旋即轻笑起来,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我们二人,真的很像吗?” 唇畔笑意似羞涩娇憨,然而她眉目皆是一派淡然清明,分明是极其坦荡。
自从虞央回来后,九重天上的那些风言风语,宁娇娇并非是一无所闻。
她只是强迫自己装聋作哑,可哪怕真是傻子,心中也该知道些道理。
原先憋着一股气,不去想问,可现在临走了,宁娇娇反而能将这些事情都放下了。
如此一问,也不过是最后了断。
这一次,离渊没有任何犹豫:“不像。
”旋即,离渊蹙眉,像是想到了什么。
“回去后。
”离渊哑声道,“你与我回去后,所有犯错的人……无论是何人,任你处置,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轻,与其说是呢喃,倒不如说是虚弱。
离渊在恐惧。
他在恐惧她的离开。
斩仙台周遭浮着的黑雾,还有宁娇娇翻飞的衣袍,如同一把把无形的刀剑,将他刺得鲜血淋漓,却半点不能躲避。
宁娇娇其实还有很多想问的,比如为什么离渊总喜欢穿着浅色的衣物,比如为什么离渊不喜欢花卉,比如离渊本人与龙族的纠葛……比如为什么偏偏是她。
最后一秒,她什么都不想说了。
‘不像’二字,便足够了。
起码这一世,干干净净的,也不算全然为他人作嫁衣裳。
“谢谢。
” 宁娇娇看着面前出尘清冷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竟是还能带着笑。
“我走后,你千万要告诉仙宫的史官,不要在那载月石上写我的名字。
”宁娇娇浅笑垂眸,嘱咐道,“不然八成也不是什么好话。
” 离渊再也顾不得其他,只身上前:“你若——” “离渊!”宁娇娇忽而抬起眼,厉声喊了那白衣帝君的名讳。
见他怔忪,小花仙弯唇笑了。
娇憨动人,带着无边艳色,又不掩眉宇间的天真澄澈,美好得一如初见。
她望向离渊,将这句话说得字字清晰。
“我不欠你什么了。
”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宁娇娇身体向后倒去,如同被猎人打中后跌落的雏鸟。
单纯赤忱的小花仙就连坠落都带着天真的温柔。
最后一眼,宁娇娇好似看到那人眸中冰雪如寒潭碎裂,他好似说了什么话,也许是还在劝她留下?也许是怪她太过偏激?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无论是什么,宁娇娇早已不在乎了。
世间种种情动,到头来不过水月镜花易碎,却是从未情钟。
眼角落下了一滴泪,宁娇娇的脸上却挂着这段时日从未有过的轻松笑意,如释重负得不像是跳下了斩仙台,倒像是去奔赴一场从未有过的好梦。
最后那句话说得这般浅显,宁娇娇觉得离渊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从此以后,过往的所有恩怨痴缠,烟消云散。
因果缘灭,两不相欠。
纵使真有来生,你我也不必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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