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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寻仇(1/3)

海棠林里恢复了往昔的静寂。

徐晖神情恍惚抱着司徒清,任汤子仰如何劝说也不肯放手,只是径自流泪。

汤子仰拗不过他,一甩手赶回司徒家族去了,那里还有一个烂摊子等着他收拾。

徐晖坐在林间草地上,怀抱着司徒清的身体。

凌郁在他身边,也不说一句话。

静柔的风儿拂过林梢,红艳艳的枝头轻轻摇晃,卷起春花烂漫,芬芳满盈。

在这静谧的春天,许多凌郁早已遗忘的陈年旧事渐渐翻卷上来。

她想起,其实她在司徒家族的童年时代,大把大把的时光都是和司徒清一起度过的。

她们年纪相若,她只略长数月而已,因而司徒峙许她们一处玩耍,请先生教她们一并念书。

有一日她们读唐诗:&ldquo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rdquo李白的这首古歌结尾充满悲凉意气,在一个春日长长的午后,由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读来,能懂得多少? 司徒清扬起小脸说:&ldquo这李太白怎么有那许多愁哇?郁哥,你也有这么多心事吗?&rdquo 凌郁背脊上一凛,不自禁挺直身子:&ldquo我哪儿有什么心事?&rdquo 司徒清抿嘴露出一弯月牙儿笑容:&ldquo郁哥你瞒不了我。

你愁自己不是小姑娘,没法子穿五颜六色的花裙子,是不是?&rdquo 这句无心之语正击中凌郁心窝。

她凄惶地不知所措,只得含含糊糊推说:&ldquo左右你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rdquo &ldquo你哪里知晓我的愁。

&rdquo司徒清却叹口气。

&ldquo你愁什么?&rdquo &ldquo我愁自己没有一对翅膀。

&rdquo 凌郁嘲笑地说人都没有翅膀。

司徒清皱起了轻轻浅浅的小眉头:&ldquo可小鸟有!你看,树上的燕子、黄鹂,全都有。

它们扇扇翅膀,就能飞到想去的地方,不管多远都行。

我也想飞,飞到我喜欢的地方去,飞到书上说的那些个地方去。

&rdquo 年复一年,凌郁分明看到小清背上渐渐长出一对透明闪亮的翅膀。

她每天都悄无声息地梳理羽翅,等待它们长得更坚硬强韧。

若非遇上徐晖,她迟早会展翅飞走,飞出司徒家,飞向广阔无阻挡的天空。

凌郁眼前浮现出司徒清七岁时的模样,方才明白,不论自己如何抗拒否认,司徒清都已在她心底扎根,她是她无法割舍的亲人和伙伴。

然而这个清亮如山泉的朋友,还未及相交,便永远失去了。

黑夜滚滚压下来,凌郁从回忆中惊醒,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见徐晖仍坐在原地发怔,便拿衣袖悄悄擦去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来轻声唤他说:&ldquo阿晖。

&rdquo 徐晖扬起脸瞅着凌郁,小声说:&ldquo她这么好,这么干净,谁忍心伤害她?谁能这么忍心?&rdquo 是谁折断了小清的翅膀?是谁让血流成河?凌郁的心拧作一团,透不过气来。

这问题她不敢碰,因为他和她都脱不了干系。

然而凌郁的眼睛是一汪湖水,徐晖从那对乌沉瞳仁里看到他自己。

他掉过头去,低声自语:&ldquo我心里想着你,却昧了良心娶她做妻子,娶了她又日日折磨她。

我找不见我的真心,它叫黑夜给吃掉了。

我就变成一条疯狗,一个恶魔。

我把她整个撕开了,把她的心撕成碎片了&hellip&hellip&rdquo 凌郁轻轻拢上司徒清微张的眼睑。

她好像熟睡般地躺在徐晖臂弯里,青白色的脸庞庄严沉静。

月亮升起来,照亮了她的身体,发出莹莹光辉,宛如一尊白玉雕像。

凌郁柔声道:&ldquo小清是天上之人。

她身上长着翅膀,凡人瞧不见,现如今她展开她的翅膀,要飞回到天上去。

&rdquo 徐晖仰头望天,月光如雨,疯狂而温柔,透过枝叶倾泻而下,仿佛是一条通往天上的蜿蜒之路。

&ldquo我们把她葬了吧,让她的身体安息。

&rdquo &ldquo葬在哪儿?&rdquo徐晖哑了嗓子。

凌郁知道,小清是不愿回那个金丝牢笼的家里去了。

她最爱自由,就该葬在自由之地,黄土累累可要憋闷坏了她。

环顾四周,没有比海棠林边上那片流水更好的所在了。

于是他们把司徒清抱到水边。

凌郁解开骆英拴在屋后的乌篷船,徐晖将司徒清轻轻平放进船舱。

凌郁道:&ldquo她心里喜欢湖光山色,天高地阔。

便让她漂到太湖去吧。

&rdquo 徐晖点点头,仍然舍不得松开握着司徒清的手,他知道,这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小清亲切温柔的脸庞了。

直到凌郁轻轻推他手臂,他才狠下心来,猛地抽身出了船舱,一跃跳上岸。

凌郁却站到船尾,执橹说:&ldquo我把船摇到顺流的地方便回来。

&rdquo &ldquo你却&hellip&hellip怎么回来?&rdquo &ldquo你忘了吗?我可是会凫水的。

&rdquo凌郁勉力展开一个微笑。

徐晖心中迷迷茫茫,眼前的凌郁,自己一伸手便能触到她衣袖,可是她只一催橹,顷刻间便会划至数丈之外。

他隐隐担心她从此也消失不见。

&ldquo你可要早些回来呀,我就在这儿等你!&rdquo他切切叮嘱。

被人牵挂的滋味是这般好。

凌郁心头一热,喉咙却哽住了。

凌郁缓缓摇橹,向西南方向划去。

徐晖逐渐退成岸边的一个小黑点,终于融进夜色里再也分辨不出。

水上的月夜静谧安宁,只有一汨一汨的流水自船头分开,又在船尾汇合。

无遮拦的水面上,月光像发了狂似地,哗啦哗啦打在凌郁身上。

凌郁听得懂月光的语言。

那是一种无声的音乐,时而欢唱,时而低诉,时高时低,时明时暗。

今夜是月圆夜,巨大的月亮在水上飞驰,给黑色的流水铺上一层水银,简直要把黑夜都覆盖。

凌郁知道,这是月亮在放声哭泣,它没有眼泪,不能哀鸣,唯有把身体大片大片洒向大地。

她便追着月亮划去,整个浸在月光里。

那月光湿漉漉的,她的身体也湿漉漉的。

当所有的悲伤和愤怒都不能与人倾诉,她便只有走在寂寞的月光里,一夜又一夜。

划过平缓的水面,水流渐渐湍急。

凌郁知道,不用她再使力,船就能漂进太湖了。

她松开船橹,躬身走进船舱,跪倒在司徒清面前。

凌郁理顺司徒清额上凌乱的碎发,把挂在她嘴角的最后一丝血迹也轻轻擦去。

此刻她看起来真像个熟睡的孩子,白瓷似的瓜子脸,乌黑的睫毛,被鲜血浸过了的嘴唇竟然微微向上弯起,仿佛正做着一个甜蜜的梦。

凌郁凝视着这张脸,心也渐渐变得柔软。

凌郁陪着司徒清在水上漂流,一程又一程,而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她最后一次握紧司徒清的手,把心一横,折身疾步出了船舱。

凌郁抄起平日里骆英放在船尾的短斧,在船板上劈开一道大裂缝,旋即便有汨汨的水流涌进船板上来。

再过得片刻,船身便会沉没于太湖深处。

凌郁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入水中。

凌郁游出几丈远,忍不住回头张望。

载着司徒清的小船随着流水漂远去,虽缓慢摇曳,却义无反顾。

凌郁相信这条银白色的月光水路通向天上,可这毕竟是最后一眼了,与君一别,从此天人永诀。

凌郁把头埋进水中,向林红馆泅去,如此她的眼泪便可以流到水里去,没有人会发觉,连无所不知的月亮都不能。

春水温柔,这温柔里头可又含着清冷。

凌郁泡在水里,寒气一波一波钻进她肺腑里去,她整个人便都舒展开了。

她记起师父凌云说过的话,水从来不扎跟它性情相投之人。

而她自己真就仿佛是生长在水中似的,四肢轻轻划动,自然而然就往前游进。

她好像天生便跟水特别亲近,她了解水流韵律,随着它的节拍上下起伏,轻快自如,如一尾银鱼。

然而游得久了,身体毕竟疲乏。

何况凌郁右肩上受了司徒峙一掌,每一抻动,整条手臂都隐隐作痛。

她脖颈上被匕首划破的伤口还未凝合,一碰到水便重新裂开,火辣辣地疼。

游了一炷香工夫,她的体力渐渐消耗尽,右臂沉得几乎抬不起来。

她觉得累极了,不觉合上眼睛,一动都不想再动,就随着水波漂到哪儿算哪儿吧。

这时候,她耳畔忽然回响起徐晖的声音&mdash&mdash&ldquo你可要早些回来呀,我就在这儿等你!&rdquo这呼唤钻进她的身体,沿着四肢游走,化作一团力量。

她猛地张开眼睛,辨明了方向奋力向前游去。

有一个人在岸上等她,所以不论多么艰难,她都要游回去,再和他见上一面。

当凌郁看到岸的时候,她全身都因耗尽体力而不住打战。

徐晖就站在适才船离岸的地方,朝着她的方向张望,如同一座石像。

她挤出最后一星力气,向岸边游去。

循着水声,徐晖发现了凌郁微微探出水面的头颅。

他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冲进浅滩,甩开水流对双腿的裹缚,一步步向她靠拢。

徐晖终于在齐腰深的水面够到了凌郁的手指,一用力,把她拉进怀里。

凌郁勾住徐晖的脖子,整个人吊在他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徐晖搂紧她全部湿透的背脊,久久说不出话来。

徐晖把湿淋淋的凌郁抱上岸,升起篝火,让她烘烤衣裳。

凌郁是太累了,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线,仰脸道:&ldquo我听到你喊我,我就使劲游哇游,总算游回来了。

&rdquo 徐晖又是甜蜜,又是伤心,哽咽着说:&ldquo你要是游不回来,我就造一条船去找你,直到把你找着为止。

&rdquo 凌郁不答话。

徐晖低头一看,她不知不觉竟已睡熟了,微微蹙着眉心,脸上湖水泪水浑成一片。

她蜷缩在他怀里,竟是小小的,全身心依赖着他。

他略一动弹,她在梦里就伸手抓住他胳膊,似乎生怕他会跑掉。

这一夜,徐晖就抱着凌郁在篝火旁取暖。

他就近拣了些药草草根,嚼烂了敷在她脖颈伤口上,再撕下衣衫一角悉心为她包扎。

他愿永远这样环抱着她,他们二人便成一个世界,圆满的,光亮的,洁净明媚的。

然而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当初九月临安城里的那个他了,太多的悲哀与悔恨压进心里,每一个回忆都要粉碎他。

他弃绝了灵魂,化作一颗流星,绽放出刹那光华,就坠落在烂泥塘里,身上斑斑点点到处都是污迹,穿上再光鲜的衣裳,也是肮脏之人。

他把自己的人生搞砸了,该往何处去,该如何去爱沉睡在身旁的人儿,他茫然无措。

徐晖仰望夜空,心中充满恐惧。

月光倾野,洗刷着他身上不洁之处。

他就在这月光下恍恍惚惚沉入了梦乡。

暴虐的月光也变得温存,轻轻盖在他们身上,仿若上天悲悯的目光。

徐晖是被清晨树林间的鸟鸣声唤醒的。

大地还未醒来,花儿拢着苍白色的花瓣栖息在枝头,等待晨曦为它们点染上第一抹嫣红。

他迷迷糊糊觉得胸前空了,叫一声&ldquo海潮儿&rdquo,无人应声。

他猛然惊醒过来,一睁眼,看到凌郁双手抱膝,坐在不远处的水边,方才舒了口气,一捏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走到她身边说:&ldquo我梦见你悄悄走了,扔下我一个人。

还好是场梦。

&rdquo &ldquo总要与你道声别再走。

&rdquo她回过头来,脸上漠然地无表情。

徐晖恍恍觉得凌郁好像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对他讲话,中间隔着高山大河,千重万重。

他心里忽有点儿着慌,赶忙道:&ldquo以后我们谁也不说什么走不走的话。

&rdquo 凌郁眼中射出寒冰一样的目光:&ldquo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道理你却不懂么?&rdquo &ldquo散不散是与旁人,你我怎么可以再生分离?&rdquo &ldquo这世间的路何其狭窄,从来便只许各自独行。

偶尔与人结伴同走一程,到了岔路口终究要相互别过。

&rdquo 徐晖心中攒了千言万语,憋许久,只涌出一句:&ldquo海潮儿,我决不能再错失了你。

&rdquo &ldquo可惜,你已然错失了。

&rdquo &ldquo什么&hellip&hellip&rdquo徐晖迷茫地望着凌郁。

凌郁幽幽道:&ldquo昨儿我眼睁睁看着义父他垮了,流泪了,才知从前你说得对。

在我心里,到底义父的分量比你更重些。

我要等他回来,一直陪在他身边。

&rdquo 徐晖胸口如遭重创,心不住往下沉:&ldquo我不信!我知你心里怨我,说气话来呕我。

&rdquo &ldquo到了今时今日,何须再说气话。

你我之间,只是到了不必再相见的境地。

一看到你的脸,我便会想起不愉快的往事。

不如就此别过,从此山高水阔,天各一方吧。

&rdquo凌郁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她人已乘着轻舟一叶,过了千山万岭,再也追不回来。

徐晖怕眼泪即刻就要落下来,赶紧闭上了眼睛。

原来凌郁是要摆脱他,原来她的心里已然没有他。

他听到凌郁冷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ldquo江湖大得很,有的是机会,有的是姑娘。

很快,你就会忘掉我了。

&rdquo 那最后一句话似乎微微打颤。

徐晖打开双眼,凌郁正深深注视着他。

他心上一阵激荡,刚想张口唤她的名字,她却转身走入海棠树林间,仿若一朵翩翩飘远的白云。

太阳跳跃着升起来,海棠花层层叠叠绽开艳红艳红的容颜,很快遮挡住了凌郁的身影。

徐晖想拦住她,可刚一抬手,看到自己粗糙干裂的手掌,全身就凉了。

他就是用这只手往明叔肚子上插了一刀,就是用这只手重重拍在小清身上。

徐晖把手缩了回来,他已入地狱回不了头,再不能够祈求爱和宽恕。

他的心跌进深渊谷底,在尖利的岩石上撞得粉碎,他的人从此只是行尸走肉。

凌郁拼上全身力气,昂首穿过海棠林,强忍住不再回头看徐晖一眼。

她身上背着推卸不掉的包袱,要去找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大仇人。

她知道,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与其二人共患难,不如由她独自承担。

她想起《庄子》里的话,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阿晖,这么苦的相爱,不如相忘。

凌郁再不能回城中司徒家,便用身上带的一点儿碎金子买了匹羸弱白马出城北去。

许多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怀揣司徒峙的命令离开姑苏,也是头一回着女装走在天高水长的江南官道上。

策马急行数里,她忽而想起前方并没有急迫的任务,身后也没有嗒嗒的追兵,从此她再不用快马加鞭,成风追月。

她所宝贵的一切都已流逝,只剩一个心愿要了却。

生命何其漫长,她可以挥霍全部的光阴去完成这件事。

于是她放缓白马缰绳,任它自由徐行。

去找慕容湛之前,凌郁打算先回故乡拜祭父母。

一路北上,周遭的一草一木渐渐变得陌生,空气清新得简直呛人,世界好像突然展开新的面目,好奇地注视着她。

她再也不必伪装成凌少爷,司徒家族的镣铐咔嚓崩断,她终于还了自己本来面目。

人世原来是如此单纯清静甚而枯燥。

她独自走在返乡的途中,仿佛只是像往常一样回家去,所有的爱和恨都不曾有过,她只是当年那个六岁大的孩子。

很多年前,她记得家住得很近,就在河的对岸,过一座弯弯的拱桥就到。

很多年后,她长大了再想起来,却又觉得家住得很远,远得好像是在天涯海角。

凌郁已然有十余年没回家了,然而回家的路她还记得。

过了长江,进入淮南东路,故乡就一步步地近了。

她有意放缓了脚步,心中忐忑,几乎是害怕。

然而一踏进那座破败窄小的城门,凌郁的心神便即安定了下来。

雕花桥礅,潺潺流水,桥边垂柳,咯咯作响的青石板路&hellip&hellip眼前的一切是如此亲切,沉睡在她身体内的童年记忆顷刻苏醒,她以为已然忘却的种种重又在眼前变得清晰。

这一景一物曾无数次出现在她迷乱的梦中,她以为那是异乡,原来却是故土。

她呆呆立在当地。

一个挎着篮子卖子夜花茶的中年妇人经过时道:&ldquo姑娘,瞧你这模样,是从大地方来的吧?&rdquo 凌郁回过身来,不置可否地笑笑,忽而觉得一阵心酸。

她想起前朝人写的诗,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原来真是这样。

而她,竟是连乡音都改了。

凌郁身上有种摄人夺魄的美丽,这个凄楚的笑容更加动人。

妇人瞧着心中喜欢,不由多说了两句:&ldquo你是来找人的吗?这城小,各家各户我都认得。

你告诉我,我领你去!&rdquo &ldquo我&hellip&hellip我找凌家。

&rdquo凌郁小声道。

&ldquo凌家?&rdquo妇人蹙起眉头:&ldquo咱们这城里头可没有姓凌的人家呀。

&rdquo &ldquo是凌书安凌先生家,就住在城东头!&rdquo凌郁急切地说道。

那妇人脸色霎时凝成铁青色:&ldquo他们家?他们家十多年前就出了事,全家人都死光咧!你如今却来找他们做什么?&rdquo 凌郁心头一沉,答不上话来。

那妇人觉得晦气,赶紧侧身走开了。

凌郁也不再问人,凭着记忆,沿蜿蜒狭长的河道一路向东,过一座圆石拱桥,拐进一条蔽荫的巷子,走不几步,一片荒废的宅院便赫然矗立在眼前。

这就是我的家。

凌郁仿佛又看到院子里含苞待放的杜鹃花,母亲穿着银粉色双缎面小袄,拿一把明晃晃的剪刀,站在花圃里教几个丫鬟修剪枝叶。

她和妹妹拎着小水壶跑前跑后,看到父亲携着几个得意门生从正门走进来,用她所不懂得的言辞讨论着什么,就奔上去一人抱住父亲大腿一侧,央他带她们玩。

父亲总拗不过她们,当着学生的面,就把两个孩子双双抱起来,一面忽悠忽悠地走,一面笑着说:&ldquo夫人,有什么好吃的么?这两个娃娃越来越重,我都要招架不住喽!&rdquo她和妹妹就咯吱咯吱地笑起来,母亲和丫鬟们也笑,连父亲的门生们也跟着笑。

她记得那时候满院子里都是笋尖子一样清脆的笑声。

突然之间,那队黑衣人长刀一挥,笑声就结成了冰,一块一块冻在窗棱间。

多年后凌郁重回故里,拿手轻轻拨弄,只能听到铮铮的声响。

她朦胧记得她的家很大,长大了才发现,家其实竟然很小,只是司徒家族的一隅院落而已。

她走进一间间屋子,寻找儿时的记忆。

每间屋子都落满尘埃,遍结蛛网,血腥气凝固在空气里,隐藏着一场一触即发的杀戮。

她知道,童年的欢乐一旦失去,就永远不再复返。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幕后主使的仇人。

凌郁出了后门,沿着小路上山,穿过一片树林来到半山。

这里埋葬着她全家人,是当年司徒峙叫人收殓的。

刚走进树林,她就感到这林子里还散发有他人的气息。

那是一种强烈的熟稔的气息,充满了力量和威胁。

还有谁会到这里来呢?她一颗心无来由地怦怦乱撞,不由放轻了脚步,悄没声息向前移动。

那片墓地就突然闯进她眼帘来。

十来座大大小小的土坟伫立在山岗上,饱含冤屈,而又沉默不语。

这就是普通人的命运,他们幸福时默默微笑,受到屈辱迫害的时候也不吭一声,偏偏是这样善良隐忍的人们,总要蒙受苦难,含冤而终。

凌郁的父母就是这样。

但她发誓不做这种人,她把怨恨一寸一寸埋藏起来,埋得愈深,恨就扎根愈深,为的是要有一天以牙还牙,报仇雪恨。

然而她知道,逆来顺受的人们其实更令人羡慕,她这样的人却注定得不到片刻安宁,享受不到人世的明亮与欢乐。

她太想爱,可又放不下恨,便只能挣扎于血腥,而无法安息在这片宁静祥和的山上,像她的父母一样相守相望。

此刻这片墓地里站着两个人。

凌郁把身子藏在高大的榉树后面张望,血霎时就凝住了。

虽然只匆匆见过两面,这二人扎进她瞳仁里,还是一眼便认得出来。

他们并肩站在凌书安夫妇的坟前,默默放下两束鲜花。

慕容湛蓝袍澄湛,凌波罗裙飘曳,远远望去,凌郁不自禁在心底叹了口气,她几乎是喜欢他们的,这一对神仙般的眷侣。

&ldquo这帮混蛋!&rdquo慕容湛紧锁眉头,低声咒骂了一句。

&ldquo湛哥,让逝者安息吧。

&rdquo凌波扬起脸,轻轻握住了他攥紧的拳头。

&ldquo小波,我心里好恨!&rdquo 凌郁的心沉入黑暗深渊的最底层。

再也无可怀疑了,他们就是害死全家人的幕后元凶!除了无法磨灭的悔恨和愧疚,还有什么原因能够让他们在十五年后来到这片被人遗忘的墓地?她在他们的脸上发现了幽密深邃的痛苦,这痛苦逐年增长,与他们的容貌融为一体,几乎不可察觉。

是他们,就是他们!凌郁双手死死扣住树干,这就是我的仇人!她曾千万次地幻想过仇人的模样,想成是凶神恶煞,妖魔鬼怪,想他们茹毛饮血,杀人成性。

想象的碎片拼凑啊撕碎啊,最后汇成的人形却怎么是这样一对情爱笃厚的俊美夫妇? 凌郁不敢承认,她内心最深处不愿慕容湛夫妇作她的大仇人。

然而人生却有种种不由自主,有时候连选择谁作自己的仇敌都不能够。

从墓地尽头的山路间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远远奔来一匹油黑乌亮的骏马,马上一位素袍青年到近前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慕容湛夫妇面前,拜倒行礼道:&ldquo儿子给爹娘请安了!&rdquo 喜悦和宠爱流水般笼上凌波眼角眉梢,冲淡了适才的悲哀。

她微笑着扶起儿子,佯装嗔怪地蹙了蹙眉头:&ldquo旷儿,你老是这么贪玩,妈都好一阵子没看到你了。

&rdquo 树丛深处的凌郁,整个人如同掉进了冰水里,简直比雕鹏山的深潭更黑更冷。

眼前这和乐融融的一家人就是她今生的大仇,可这含笑的英俊青年,却又是这世上她最亲的亲人。

不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她总还是怀有一丝侥幸,只盼慕容旷并不是仇人的儿子。

然而此时此刻,一切再没有怀疑的余地。

她似乎能听到鲜血从大哥血管里汨汨流过的声响,那是慕容氏的血液。

这声音几乎要撞破她的耳膜,冲进她的喉咙,刺穿她的胸膛。

她疼痛地蜷缩在地,咬紧了嘴唇,生怕自己尖叫出来。

掠过青翠的叶稍,凌郁看到慕容湛伸手一示意,慕容旷便恭顺地跪倒在众坟面前,向自己的父母郑重行大礼。

他以为叫儿子磕个头,行个礼,就能把当年的恶行一笔勾销么?愤怒的火焰一触即燃,霎时烧遍凌郁全身。

她简直想扑上去给大仇人狠狠一记耳光,打掉他假末招式的仁慈面具。

待他们三人结伴离去,凌郁才从树林里走出来,把坟前的鲜花狠狠扔远去。

她在父母坟前长跪不起,祈求他们赐予她复仇的力量。

她要向慕容湛一家讨还这笔血债,要他们血债血偿。

然而,慕容旷亲切的面庞总在她眼前打转,搅乱了她的意志。

她心烦意乱,一时是汹涌的恨,一时又是澎湃的爱,陷在漩涡里,潮水发狠地要将她整个淹没。

祭拜过父母家人,凌郁下山折回城中。

若疾行一阵,或许还可以赶上慕容湛夫妇,但她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

她对自己说,反正我所有的日子都是用来报仇的,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可是她骗不了自己,她故意拖延,是害怕见到慕容旷。

她分不清他究竟是仇敌还是亲人。

故乡的小城是名副其实的小,一炷香的工夫便从东头走到西头。

她心不在焉地在街市上来回转悠,佯装饶有兴味地采选大娘篮筐里的鲜货,心里却不住寻忖,他们该出城了吧?他们早该出城了吧? &ldquo&hellip&hellip二妹?&rdquo一个熟稔的声音却突然从背后响起。

凌郁全身一震,惊恐地回过身去,就看到了她此时最怕见到的人。

慕容旷牵着他的大黑马快步走过来:&ldquo真的是你!你换了女装,我都有点儿不敢认了!&rdquo 慕容旷伸手刚一触及凌郁手臂,凌郁就像被蛇咬了一口似地,往后缩了缩。

慕容旷并未察觉,他沉浸在这偶遇的欢喜之中。

&ldquo我正想着过几日便往姑苏去接你呢,你自己已然离开司徒家啦?&rdquo &ldquo嗯。

&rdquo凌郁痛苦地点了点头。

&ldquo你却如何会来这里?&rdquo 凌郁低头犹豫良久,鼓足勇气,抬眼问道:&ldquo大哥,你为何在此处?&rdquo &ldquo我跟我爹娘来给故人扫墓。

&rdquo慕容旷淡淡说道。

故人?他们竟然还自称是我家的故人?凌郁悲愤至极处,牙齿不自禁地上下打颤,发出玉石碰撞的咯咯声响。

慕容旷这才留意到凌郁神色不妥,关切地扶着她肩膀道:&ldquo二妹,你怎么啦?&rdquo 凌郁想从慕容旷手中挣脱,一时却挣脱不掉。

慕容旷的手掌灼人般地,在她肩头火烧火燎。

而她整个人却仿佛身在万年冰川,惊悚苦寒。

她觉得无比烫,又无比冷,不由地浑身战栗。

慕容旷以为她在为与司徒峙的最终决裂而难过,便转而道:&ldquo我爹娘才刚出城,我带你去追他们,一会儿便追上了。

&rdquo &ldquo不!我不去!&rdquo凌郁尖声说:&ldquo啪&rdquo地甩开慕容旷的手。

&ldquo他们人很好,会视你如亲生女儿一般。

&rdquo 一对慈爱的父母,一个体恤的哥哥,一个山高海阔的世界,这是慕容旷许给凌郁的未来。

然而此时此刻听起来,它多像是个残酷的讽刺。

亲生女儿?凌郁死死瞪着慕容旷,大哥,正是你这对很好的父母,让我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ldquo你怎么啦?&rdquo慕容旷目光明澈,坦诚如赤子。

仇恨是一杯毒酒,深深浸入凌郁的五脏六腑。

她满心怨恨,冷冷说道:&ldquo我还要给我全家报仇。

&rdquo &ldquo报仇不会让你心里更舒坦,这世上还有好多更要紧的东西。

&rdquo慕容旷道。

有那么一刹那,凌郁几乎克制不住,要扑上去揪住慕容旷衣襟,大声说出仇人的名字。

施暴之人当然可以轻易忘记犯下的恶行,可是被损害的人怎么忘?谁能补偿她失去的童年?谁能偿还她耗费的青春和爱情?不,她永远忘不掉,永远不! 慕容旷的目光掠过凌郁肩头,神色忽而变得凝重:&ldquo咱们走!&rdquo不由分说,携起她的手,快步扎入人群里。

慕容旷拉着凌郁穿过热闹的集市,七拐八拐,想往僻静处隐去。

凌郁也觉出从背后袭来的团团杀气。

她略一迟疑,反手拽住慕容旷道:&ldquo跟我来!&rdquo便拉着他斜穿过几条巷子,溜进凌家久已废弃的老宅。

&ldquo怎么回事?&rdquo凌郁这才腾出口气来问。

&ldquo这两日总觉得有人鬼鬼祟祟跟着我,似乎来意不善,又像有所忌惮,不知是什么来路。

&rdquo &ldquo你可得罪什么人啦?&rdquo 慕容旷低头默想片刻,脑海里却一无所获。

他环顾四周,惊奇地看着这座破败死寂的宅院:&ldquo这是什么地方?&rdquo 凌郁再也不能隐瞒。

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吐出心底里铁锈斑斑的秘密:&ldquo这是我的家。

&rdquo 慕容旷惊愕地掉回头来瞅着她:&ldquo你的家?可你家里人&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家里人都给恶人害死了,就死在这里!&rdquo凌郁目光如刀刃,狠狠插进慕容旷的身体。

仇人的名字已滚到舌尖,轻轻一吐便能刺穿大哥的耳膜。

慕容旷又惊骇,又迷茫,心底还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别的事情。

可还未等他想清楚,院门突然被&ldquo砰&rdquo地撞开了。

三条壮汉闯进来,大步流星跨到慕容旷面前:&ldquo臭小子,看你还想往哪儿跑!&rdquo 慕容旷和凌郁认出他们是雕鹏山跟随杨沛仑左右的三位长老,当日在雕鹏山上交过手,后来在少林寺中也曾见过。

慕容旷心里有了分寸,倒安下神来,笑道:&ldquo三位如影随形,请问究竟有何贵干?若是要讨杯酒钱,几两碎银子在下倒还出得起。

&rdquo 为首的一位长老两鬓皆已斑白,火气却盛,大喝道:&ldquo你甭明知故问了!咱们山主就是叫你给害死的,你还想赖吗?&rdquo 慕容旷和凌郁对视了一眼,都想,天下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杀死杨沛仑的事还是给他们获知了。

一想起那夜杀人之事慕容旷心里便一阵抽搐。

他垂下眼皮勉强说:&ldquo杨沛仑是咎由自取,可怪不到别人头上。

&rdquo 白鬓长老身旁的瘦高个子长老怒骂道:&ldquo臭小子,竟敢数落咱们山主!活得不耐烦了吧!老子是混蛋,儿子也是一个样!&rdquo 慕容旷听他辱骂父亲,怒火一下子拱上了胸口。

他攥紧拳头,跨上一步厉声喝道:&ldquo你胡说什么?&rdquo 第三位灰袍长老粗声粗气地说道:&ldquo天下人都知道,慕容湛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恶棍!你是他儿子,自然也是奸恶之辈!&rdquo &ldquo天下人?天下人就能明辨是非了么?究竟谁是混蛋,谁是好汉,各位真能看得分明吗?&rdquo 父亲究竟是何人,长久以来这个疑问都深锁在慕容旷心头,吹不散解不开。

在他眼中,父亲胸怀广阔,意志高远,他想不通为何天下人却都说父亲是恶毒凶险之人,行卑劣龌龊之事。

后来,他和龙益山在黎静眉家乡茶园为她守灵,四野不闻江湖事,只有乡户人家炒茶的香气缭绕。

坐在半山腰,他忽然想,其实就算天下人都咒骂父亲又如何呢?天下究竟有几人真地认识慕容湛?大多数人还不是交口相传,人云亦云?真正了解父亲的便只有他们几个而已。

而他们几人,难道不足以抵挡全天下人的众口铄金了么? &ldquo得了,甭费嘴皮子了!臭小子,今儿个咱们就是来取你人头,好回去祭奠山主!&rdquo白鬓长老一声喝令,三人拉开架势,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慕容旷把凌郁推到一边,冲她微微一笑:&ldquo你别动手,且看大哥收拾他们。

&rdquo他一跃跳到三位长老跟前:&ldquo三位与我并无私人恩怨,能不能不打?&rdquo &ldquo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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