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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边老咳嗽的一个道: “‘鸡鸡歪歪’是什么意思?” 左边黏鼻尖嗓的一个摇摇头,接着道:“可‘哼哼哈哈’我却明白!” 两人顿时朝我扭转脸来,同声吼道:“原来你小子还真认识咱二老!”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们是“哼哈二才”! 当“哼哈二才”向我们撒出各式各样的暗器的那一霎时之间,我自然无法得知:他们为什么会忽然决定下杀手?因为一切发生得太急太快—对我而言,从那四只夹克袖筒里冲钻而出、飞驰而来的物事只如斑斑点点迎风兜绕的蚊蚋、苍蝇,它们并不是像我从前在一些武侠小说里读到的甩手镖、袖箭、飞蝗石或铁蒺藜那样以直线运动的方式劲射而至,倒像是在离手之后、迫近之前还兜空绕起了螺旋形、波浪形、圆弧形和闪电形的路径。
若要勉强描述的话,只能说我倏忽自觉陷身在一群恶作剧的隐形小儿手持的仙女棒火花阵中—不过,即便是如此迷离奇诡,也只一眨眼间而已。
我所谓的“一眨眼”,其实就是当异物迫近之际,人会出乎本能地赶紧闭上双眼的那种反应。
我就是“本能”反应了那么一下,再睁眼时,前身正贴着的是小五柔软的背脊和屁股,再前头仍是孙小六颀长高大的影子。
我想挣一挣身形,看那两老头儿一眼,却给小五反手按了个死紧,听她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别动!千万不要动!” “两位长辈还有什么明的暗的、长的短的,就往这边招呼罢!”孙小六两臂朝横里平平摊出,整个背影犹如一个“大”字,把对面的一切全挡住了。
我既挣动不得,视线只能在他的后背和小五的头顶之间往复游移—猛可间,我睇见一样叫我触目惊心的东西,它埋在小五浓密乌黑的发髻里,藏得很深,几难令人发现,只在极偶然的刹那间映照着天光,闪烁出异常的光芒。
是那根翡翠簪子。
我像是被那簪子给扎了一下,也像是随视线所及而诱发了嗅觉,当下在一阵浓郁的(或许是明星花露水)的香气之间,我的胸口狠狠地痛了一下。
我并没有被“哼哈二才”的暗器击中,可是那蜂螫针刺的疼痛却真实无比。
事后回想起来,当时我并没有时间去深刻体会一下那刺痛之感究竟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然而我不得不承认,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人产生怜惜之意。
怜惜。
一种混糅着不忍又不舍的情感,它浮显在发簪的翠绿色泽以及廉价且带有怀旧气息的香水味道之间。
直到多少年之后的今日,我已然不再能凭借零碎、黯淡又渺茫的感官记忆去重塑那短暂的感受—其间有一次,我甚至将整瓶明星花露水洒在一叠稿纸上,试图重新体验一下那种全心全意因为他人的委屈而感觉自己刺痛起来的滋味,然而我所能得到的只是扑脸呛鼻如酒精中混合了农药的凶猛挥发的作用力。
在那一叠布满了可能永远拂拭不去的化学药剂气味的稿纸上,我所写下来的是和红莲在宿舍中疯狂打炮的一段情节。
至于在小五背后有如神悟的片刻—无论是肉体上的刺痛抑或是情感上的怜惜—永远失落而不可再得了。
我只能这样勾勒:也许是在小五专注地用身体翼护我的整个过程之中,她发间的簪子和香水与当下险恶现实的疏离和不协调所牵动的荒谬感所引致的。
试想,小五在那天清晨离家上路之前,曾经以多么温婉而柔缓的动作、多么细致而繁复的步骤整理过她的长发,并且在脖颈、耳根和我无能想像的部位扑打上不多不少的香水。
她决计无法逆料的是这一切的努力都成为惘然—我真正注意到那发簪和香水的时刻正藏匿在她的背后,触目所及的还有一片掩翳在凌乱发丝之下的头皮。
以那样贴近的距离去凝视一小片遍植发根的头皮诚然不会产生什么美感,它甚至有些丑陋……这,便是在经过许多许多年以后,我对当时那即生即灭的怜惜之情所作的一个勾勒。
我把发生了不及半秒钟的过程停滞了、放大了、凝显了。
于是我才能够约略察觉,其实我一直要逃离的不只是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村子、我的生活,我还同时想要逃离面对小五的处境。
也只有在她的背后,以那样漫不经心的一瞥,哪怕只是一截若隐若现的发簪、半缕若断若续的香气和一片其实谈不上美丽的头皮—这些都是被什么切割了的片段,在这些片段里没有逼人面对或正视的东西,我也才敢于释放那怜惜的情感。
是的,我是一个只能在他人背后释放情感的家伙—从某种严厉的分析角度来看,被小五努力翼护着的那个我其实是个因为拙于表达而彻底失去爱的能力的人。
那天“哼哈二才”,并没有伤害到我,他们所发出的暗器全数钉在孙小六的躯干和四肢上。
他们也显然是在目睹孙小六硬生生吃下这些暗器的时候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孙小六依然像个“大”字般的站着,又追问了一声:“怎么样?二位长辈。
” “方才你小子这身法已经道出了来历—这是当年北京飘花门末代掌门孙少华的一招‘漫天花雨’。
你,可是孙少华的传人?” 另一个也接着道:“咱二老有言在先,既然知道了你小子的出身来历,今日之事也就作罢了,更何况—”说时竟压低了声,有如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下去,“怎么会是飘花门的后人?怪哉怪哉!” “我是姓孙,我叫孙小六,可我是不认得什么孙少华不孙少华的。
” 两老头儿闻言不由得一怔,当即收了势子,相互欺近两步,交头接耳起来。
过了好半晌,才同声喝问道:那么飘花掌孙孝胥又是你什么人?” 未待孙小六接腔,偏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小五像是早就提防到有此一问的态势,猛然抬手按住她弟弟的后肩,借力撑身跃起,一记鹞子翻身跃出五尺开外,抢道:“他的一身功夫都是我教的,你们有什么事不明白,就问我好了。
” 我看不出小五这一筋斗翻出去有什么大了不起之处—所谓前空翻,那本事自凡是练过几天徒手体操的都能凑附,远不及几年前我从郭家厨房顶上窥看她从孙老虎手下救出小六的一手凌空翦腿来得神奇又优美。
可那两老头儿却仿佛各叫人封点了什么周身要穴的一般,右首咳嗽连声的一个张着大嘴,露出一口烂牙,左首黏鼻尖嗓的一个猛眨着眼皮,直要滴下泪来的模样儿。
“飘花门向例不传女弟子,你—你怎么?” “如此看来—我说品才啊—咱二老这一回莽撞了。
真个是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哪!这个差使,恐怕是交不了了。
” 给唤做“品才”的也连连摇起头来,止不住又咳了几嗓子,才唉声叹道:“交不了差没什么,只可惜这么高的身手、这么深的内力、这么好的师承,却如何甘心情愿维护一帮国家民族的败类呢?唉、唉、唉—呀!”说着,瘦削如髑髅的脸上那一双深陷的眼珠子倏忽朝我一瞪,接着道,“姓张的!你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逃得过今朝、逃不过明日。
咱二老即便认栽去了,你终究是要受天理国法的制裁的。
别忘了把老夫这话也同你老大哥、还有万得福那二厮交代。
用才,咱们走!” 话才说完,两老头儿身形不改,直愣愣朝后弹退,犹似两枚炮弹一般地蹿出几十丈外,径没入几十株樟树和相思树的树冠之中。
孙小六连忙冲步上前,往后院和院墙外的杂木林鸟瞰了一阵,十分懊恼地嗫嚅道:“真叫赖皮—他们破不了我的阵,却从背后这一头混进来了,看样子后院也要布一个—” “小六!”小五却突然一声喊,但见她两手环胸,神情出奇地严峻,“我问你,你打哪儿学来的‘漫天花雨’?” 孙小六掉转身来,往自己通体上下打量一遍—我也才看清楚—他的手臂、前胸、两胁、腰腹以及裤裆和双腿之上密密麻麻钉着一大堆晶光闪亮的玩意儿,不消说,正是他先前用那招什么“漫天花雨”的身法给硬吃下来的暗器,而且果然并不是什么甩手镖、袖箭、飞蝗石、铁蒺藜。
从射入的角度看去,倒像是一片一片超大号的图钉,只不过钉帽都是角锥形的,孙小六顺手拔了几个下来,可见角锥帽前插入衣衫的部位全拱成了圆弧状的尖钩—显然,它们原先是两寸多长的刺针,只不过在劲射而入的瞬间给孙小六的某种护体神功给抵折了,才变成挂钩的模样。
“小六你的皮还真够厚。
”我失声叫道。
“我哪够看?”孙小六嘿嘿一笑,扯开那件破夹袄的盘扣,露出里头那件白内衣的一部分,“全是‘面具爷爷’的衣靠了得。
” “小六!我问你‘漫天花雨’是打哪儿学来的?”小五抬手朝我脸前晃晃,有如交通警察拦路,禁止通行—也就是不准我说话打岔的意思。
孙小六一面继续拔着身上的暗器,一面咕咕哝哝敷衍着,过了天长地久的几秒钟罢,忽然间像是找着了下台阶,眉眼一开,笑道:“你不是说你教的吗?” “少贫嘴!”小五说时从脖子根往上泛起整片的潮红,还分神狠狠瞪了我一眼,仿佛是说:小六嘴这么贫,非你给教的不可。
我想要辩解,可说什么又都嫌多事;小五却严辞厉色地说下去:“你明明知道我是唬弄他们的,说!” “你凶什么凶啊凶什么凶啊?你凶就有理啊?你凶就对啊……”孙小六撒着赖,姊弟俩接着又来上一段夹七缠八的口角—最后还是孙小六认输,迸出两句: “是—是那个飘花门的掌门嘛。
人家不是说了吗?” “那位老掌门已经过世三十多年了。
”小五那只交通警察的臂膀这才悠悠放下,双手环住胸口,嘴里却一字不肯放松。
“那就是那个孙笑什么东西—” 这话还没说完,小五不知使了个什么样的手法儿,环胸的手看似纤毫未动,但是在她和孙小六之间却倏忽亮出一只长着葱白粉嫩手指头的巴掌,那巴掌当即结结实实烙上孙小六的左颊,留下五指红印。
我猜孙小六并不觉得疼—彭师父把他当成个沙袋那样揍,他都不疼,这一耳刮子应该不算什么。
可是他随即捂住了脸,又冒出两泉眼泪,双唇抖颤着,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却因这委屈极深,或者是惊吓太大,竟至说不出话来。
倒是小五也噙着泪、抖着唇,哽声说道: “孙孝胥—你想说的是孙孝胥么?孙孝胥就是爷爷,咱们的爷爷就是孙孝胥。
爷爷早就死在新生戏院那场大火里了。
” 孙小六闻言抢忙抬袖子一抹眼眶,皱绞双眉,猛里露出孙老虎那种剑拔弩张的气色。
他昂昂下巴朝天空看了看,眨巴眨巴眼皮;垂垂头朝楼板望了望,又眨巴眨巴眼皮,最后居然扭头冲我道:张哥!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里根爷爷’的故事吗?” 我点点头。
“‘里根爷爷’如果是我爷爷的话,那我爷爷就根本没死呢!” 里根,当时仍在第一届届内的第四十任美国总统,曾经是好莱坞著名影星,通常扮演正直、善良而带些柔性气质的西部英雄。
自银幕淡出之后担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加州州长。
一九七六年争取共和党提名竞选总统失败,而在一九八年卷土重来,非但顺利获得党内提名,还以压倒性的胜利成为美国有史以来最年长的总统—当选那年他已经六十九岁了。
两年以后,台湾从南到北的玩具店、菜市场和地摊上都出现了一种铁定出自仿冒的胶皮头套,以里根的头脸为模型灌铸而成,彼时若有人戴那头套上街,的确会惹人侧目嗤笑一阵,然而不须几日,里根那张松皮赘肉的老脸便为一批批妖魔鬼怪的脸所取代了。
一旦退了流行,没有人会在街上看里根一眼半眼—这张脸要比任何一个平凡人更平凡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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