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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孙小六转述自“面具爷爷”口说的版本里,这一节故事中拳脚殴打逼供的场面可以说多得不胜枚举,包括康泽、蒋坚忍、余洒度等人在内的许多可以对照出真名实姓的人物都曾经出手修理过李绶武。
关于这个部分,我实在不敢深信,所以也写不出来。
我猜想那些殴打加刑的场面之所以有如一首交响乐的主题那般辗转递出、屡见不穷,只可能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李绶武为了引起时年十二岁的孙小六的兴趣而渲染出来的,其二是孙小六将自己捱彭师父揍的经验内化成他意识底层种种冲突性记忆的一部分,从而渗进了他所讲述的故事里面。
总而言之,当我对来路不明的暴力细节产生疑虑的时候,便失去了记录的兴趣。
至于李绶武加入贺衷寒等人的组织之后的情节就变得比一部动作片还要乏味了。
他换上了藏青色中山装上衣,领口紧紧地扣着一枚铜扣钩,下着米黄色卡其长裤、黑皮鞋,每天伏案阅读计划处里贮放的文书宗卷。
可以用“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一语带过。
可令我无法安然的是,李绶武究竟在这“南昌行营”里待了多久?如果比对其他史料加以推算,我们仅能猜测:居翼和邢福双二人匆匆上路、赶赴南京,从十几个化装成印度阿三的叙利亚籍刺客手中救下“老头子”一条伟大的性命的同时,李绶武已经暗中为贺衷寒所吸收,成为他个人或者是“三民主义力行社”辖下第一个收揽人才单位—“复兴社”—的一分子。
那身衣装应该就是该社公务人员所穿的一种非定例的制服,是以才有“蓝衣社”的诨号。
接下来发生的事,应该就是山东泰安九丈沟的一节。
在彭师母还叫儿的时候,年仅五岁的光头大侠欧阳昆仑手刃邢福双的段落。
我在陈述这个段落的时候曾经留下了几个悬而未解的头绪。
比方说,李绶武原本要将邢福双转荐于老漕帮万砚方门下避祸而托之代呈书信一封,可憾那邢福双阴险成性、杀心突起,却被欧阳昆仑出手格毙在“高人码头”坡顶。
然而那封书信的下落如何?李绶武的去处又如何?此外,在试图说服邢福双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时候,李绶武曾经出示过一叠砍下来的人头的照片,这些照片除了持之以儆醒邢福双之外,是否原有其他的用途?更关键的一个疑问是:李绶武如何说服贺衷寒等人纵之远赴山东泰安而赶上了那“高人码头”上的一场厮杀?质言之,李绶武之入社若不仅仅是权宜之计,而是在饱读汗牛充栋的秘密档案之后对于国民政府成立以来诸般幕后操作产生了钻研穷究的兴趣,则取信于“力行社”核心干部、当上了“复兴社”新编成员的这个过程便不只是某种求生苟活的手段,而是出于自发自主的企图了。
我仅仅能依据孙小六的叙述和平日从闲书中读来的材料研判:这里面的机关十分复杂,或许李绶武的目的既是探玩“武藏十要”的真伪,也是毁弃这一部极可能成为特务血腥手段帮凶的魔法。
或许李绶武在取得贺衷寒等人的信任的同时自己也成为另一个死心塌地的革命同志兼神秘莫测的谍报人员。
或许他已经进一步窥看出这批高高在上、掌控庞大资源的党国元老背后还有更强更大更恐怖的势力。
只不过在一九八二八三年间,我所能知道和怀疑的都过于简略。
如果将彭师母年幼时所亲历的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和孙小六得自“面具爷爷”李绶武的遭遇拼凑起来,还是那个并不显眼而极易被忽略的细节其实十分可疑:那就是李绶武千里迢迢追踪居、邢二人到山东泰安去的时候,口袋里放置着一叠诡异的照片—那些照片上是一颗一颗和身体分了家的人头,人头旁边(可能是以一种类似毫芒雕刻的手法镂写在小小的底片上以后,经放大而显现)还注明了死者的姓名和年月日般的数字符号。
我尽可以揣测,那一叠照片原先可能就存放在“南昌行营”计划处的书架上某个档案夹里,然而无论如何我却无从得知,李绶武随身携带着一叠可怕的照片是何用意。
它们是某种考古材料吗?是历史文献吗?抑或是同那封要交给万砚方的信有关的影像讯息呢? 坦白说,我在这个小小的疑问上卡住了。
几乎就要组合起来的拼图板忽然失去了和其他线索之间的联系。
如今回想起来,我可以断然地说,倘若高阳于一九九二年遗赠予我的七本书和一叠笔记早在十年前就出现在龙潭美满新城一巷七号的破宅子里,或许我立刻便能掌握住一连串看似彼此全无牵涉之事的关系,从而解开所有割裂之后的事实背后所隐藏的谜团。
可是—我被一大堆捏造出来的硕士论文参考资料包围着的那个冬天和春天里,根本无法判断,自己的人生究竟走上了一条什么样的岔路?遇上了一群什么样的怪人?我还有什么样的机会去认识这个世界?以及我自觉认识了的世界的背后还有些什么样的力量在操控和推动着? 我只不过确然体会到“背后”有着什么的那种滋味。
让我依随着原先拼图的时序,将那个后来成为资政的李绶武暂且卡在一叠用意不明的照片上,然后学小五那样,从另一个方向来观看、接近并进入孙小六和我在逃离背后那些恶灵时所寄居过的美满新城一巷七号。
可以想像得出,当孙小六用佛手瓜和姑婆芋的种子布下一个地遁阵之后的那个星期六,站在正对面茶园中央可称之为“产业道路”上的小五一定曾经短暂地犹豫了一阵—因为在那一刻,她极有可能像拼图板上失去了左邻右舍的小图块一样迷惘。
那天她手里捧着两盆植物—一盆小虾花、一盆夕颜—背包里是一大堆泡面、罐头、酱瓜、肉脯之类的食物。
就像之前以及之后的许多次一样,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转搭无数班客运车,有的时候还故意在龙潭和关西或龙潭和大溪之间来回搭坐好几趟,直到百分之百确认同车乘客皆非跟踪盯梢之辈,才肯下车,再走上几百公尺,穿越整甲的茶园,来到这破宅子。
而我总会想像那一个特别的星期六午后特别的一刻,满头大汗的小五站在茶园中间,忽然发现那破宅子不见了,满眼但见苍苍郁郁的佛手瓜、龙须菜和巨大的姑婆芋叶扇。
她也许会“呀!”的惊叫出声,也许会怀疑自己下错了客运车站而走进了另一片茶园,也许会忽然忘记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或者身在何处。
总之,这是一连串令我十分着迷的想像。
关于小五是否真的产生过我所想像出来的那种暂时性的迷失感,我从未求证过。
我只记得,摆下地遁阵之后,孙小六有事没事就会沿着二楼后阳台侧墙的钢筋梯登上楼顶,趴在隔热用的石绵砖上朝茶园的方向眺—有如古代藏身于刁斗之中的卫卒那样—看看小五来送口粮了没有。
是以小五来的那天所发生的事很简单,孙小六远远地发现了站在茶园中东张西望的小五,便飞身下楼,连打几个纵跃,有如一条猎兔的雪达犬那样欺近小五面前,再往四下里打量了一阵,确认并无外人,就把她接进屋来了。
可是我却宁愿执意去揣摩当时站在茶园之中突然感到世界极其陌生的小五的心情。
无论在当时抑或日后—甚至到我当兵服役期间—不下数十百次之多,我总会不期而然想到手捧盆栽、浑身是汗、伫立在阵阵寒风之中的小五曾经十分短暂地和全世界失去联系的那个片段。
在那片刻之间,她突然和自己的来处和去处同时断离了,她会惊惧、畏恐、惶惑吗?像一个玩着躲迷藏游戏的孩子(因为躲藏得太深沉、太严密也太专注的缘故)而竟至在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的角落里忽然忘记自己正努力从事着的游戏。
那一天,小五带来了应该说是令人欣慰的好消息—徐老三找着一家背景牢靠的打字印刷公司,可以在最短期限之内帮我把论文打印成册,装帧完好。
人家甚至还愿意把所里规定必需缴交的十四套论文专程送到学校去。
这整个过程之中唯一的麻烦是没有人能够替我干校对。
印刷公司的人说得妙:印这种学术性的东西绝对不要接手校对工作。
因为你给他校出来的错字可能没有错,他真正写错的你又校不出来。
要校一定要作者自己校,不然印好了上门来吵吵闹闹要重印,赔几辈子都赔不完。
可是徐老三却认为:一部要写好几十万字的东西来来回回在路上跑是极其危险的事。
万一托带的人一个不留神、让人窥知形迹,迟早还是要暴露行藏的。
于是徐老三擅自替我作成决定:打好了字就付印、印足了页就装帧,这叫干净利落。
小五转述徐老三安慰我的话是这么说的:“就算有几个错字好了,认不出来的,活该认不出来;认出来的一定知道对的字怎么写,你费那么些事干吗?”之所以插叙打印论文的这段枝节,乃是基于学院中责任伦理之故。
我必须非常明确地宣示:一九八三年六月付印的那本《西汉文学环境》之所以堆叠着那么些可以用“绵延近寸”形容之的错别字,完全是因为情治单位正在指使帮派分子追捕(或追杀)我的缘故。
老实说,我根本已经不会在乎什么错别字不错别字的问题了。
对当时的我而言,那部论文只是另一个躲迷藏的游戏。
我其实并不关心它能不能通过审查,而我能不能取得学位,日后是不是又能凭借它所换取的资格而进入一个什么研究或教学单位混碗饭吃。
我之所以没日没夜地赶写出它来纯粹是因为唯有在那样一头钻入一个由我自己构筑起来的世界的时候,我才能够完全忘记红莲。
这部硕士论文唯一的意义似乎也在于此。
而且—我愿意率直且诚挚地说:写一部看来有根有据的学术论文所能达到的忘情效果要远超过任何事,它甚至远超过我所擅长的小说。
春天正丰美繁盛一如刚开始的飨宴,小五一次又一次带来的植物让破宅前后院变成了亮丽无比的花园。
明明经历过好几个月的栽种、培育,但是这一切却像是在一夜之间布置起来的一样。
小虾花沿着长板凳下方排开了一列十五尺长的黄色队伍。
山樱也一朵朵地发了苞,正补足圣诞白凋落了片片叶瓣之处的闲空。
竹子变得更粗、也更密了,从竹枝和竹叶间拼力挣出头颈来的是从来未曾露过面的鹅掌藤;仿佛是叫那竹丛逼挤、激将出来一种发愤的生命力,自竹茎和竹茎的缝隙中探身向外,寻找斑斑离离的阳光。
当我突然发现这些鹅掌藤的那天,小五坐在长板凳的另一端纳鞋底,孙小六蹲在大门里修补地遁阵的阵脚,我则捧着刚才写好的论文结论部分的草稿。
我们三个人忽而同时迸出一句:“快好了!”而我们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
那是一个奇妙而带些诡异气氛的周日近午,我在邻居和路人都不可能察觉或欣赏的美丽庭园里嗅出空气中渲染着的离别的气味。
我猜想小五和孙小六也和我一样—在如此宁静安详且美好愉悦的时光中,你一定会感受到潜藏在某个间隙里的不安的。
似乎事情总是这样:当你认为一切都安适了、服帖了、顺遂了,就会惊觉这世界已经稍许地改变着了。
一时之间我还说不上来,到底有什么样的东西产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但是我不自觉地回头朝背后看了一眼—待我再扭转头脸之际,发现小五和孙小六也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往背后凝眸静视。
我们三个人又相互望了一眼,每个人的意思看来都像是在探询另外两个人:你们看见了什么吗? 孙小六眨眨眼、搔搔后脑勺,低声说了句:“不会罢?” 话音未落,但见他将就着原先的蹲姿朝空一纵,一团身影登时弹起三丈多高,上了二楼房顶。
小五则一把探向我的肘弯,抓了个正着,另只手也环住我的腰眼,我只觉得眼前脸上像是叫一支接一支的扫把给猛可拂了几阵—少顷之后我才知道那是竹枝和竹叶刮擦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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