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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喊道:“且慢!你还想不想知道娟师姑的下落?”卢云头也下回,正眼不瞧,淡然道:“不必了,男女授授不亲,姑娘早回,”明梅晓得他不高兴,忙道:“大哥别这样,适才我没认出你的身分,这才失礼了。
”卢云讶道:“什么?你认出我了?” 出水瀑以来行踪隐匿,怎会给人察觉身分?正惊疑间,翠杉与明梅对望一眼,含笑点头:“是啊,你很有名的。
”卢云更觉不安了,就怕又惹出麻烦,他咳了一声,举指自顾道:“既是如此,姑娘可能说出在下的名号?” “当然可以。
”明梅低下头去,自与翠杉相视一笑,羞声道:“你是‘大侠’啊。
” 卢云张大了嘴,明梅与翠杉却是笑眯眯,料来心情不恶。
大侠不是普通人,他们武功虽高:心情却一直不好,平素住在山里,只无聊时才会来京城走动。
看今夜大侠心情寂寞,不巧邂逅了美丽小姑娘,小则给他点拨武艺,终生受用无穷;大则拜为干爹、认做义兄,最后一股脑儿嫁入他家,成了大侠夫人,从此行侠仗义、呼风唤雨,偶尔再去皇宫内院借些珠宝,那真是应有尽有了。
海棠师姐骄傲挑嘴,这当口却忘了吃鲍鱼,天幸两个小的剩饭吃惯了,这会儿总算没糟蹋食粮。
眼见卢云呆呆看着自己,明梅含笑便道:“大侠哥哥,你还在生我们的气么?”翠杉忙附耳过来,低声道:“师姐,别老是站着,快要他请咱们喝茶。
” 明梅喜道:“好啊,咱们去宜兴居好了,那儿茶好,地方又热闹……”翠杉低声道:“宜兴居不好,去喜福斋吧,那儿蜜饯好吃。
”正讨论问,惊觉身边雪花飘飘,大侠竟又退隐不见了。
明梅气得直跺脚:“看你夹七缠八,这可耽误事情了。
”翠杉苦笑道:“师姐先别生气,到底那人叫什么名字啊。
”明梅讶道:“怎么?你还没认出他么?他这般名望,你都不知道?I” 翠杉茫然道:“不知道。
”明侮啐道:“真是,他就威震天下的‘九州剑王’啊。
你没听过么?”翠杉震惊道:“什么?他就是九州剑王?那、那、那个叫房、房什么……房子的?” 明侮责备道:“什么房子椅子,亏你还是江湖中人,连他的名号也说不全?告诉你,‘九州剑王’姓李,叫做李子精,一百多岁年纪。
专爱喝酒!” 翠杉喔了一声,忽然一脸错愕:“不对啊,方才那人好年轻啊,哪来一百多岁年纪?”明梅心下一惊,忙道:“那是我说错了。
他不是李子精,他定李子精的小师弟。
叫做……叫做……”翠杉疑惑道:“叫什么?”明梅脸上一红,随口道:“他……他姓梅,叫做梅、梅……梅子怪!” 正吹牛间,却见海棠从对过楼房里探出头来,叱道:“你这两个花痴,怎还不进来!戏都要开锣了!”耳听师姐骂得难听,双妹满脸通红,只得急急走了。
眼看小姑娘走了,陋巷里便又钻出一顶大毡,自在那儿抚胸喘息,却是梅子怪重出江湖了。
物换星栘,现下的女孩不比当年,当真是胆大包天,难以招惹。
卢云摇头叹息,当下把背一驮,大毡一压,装成了中年苦力之相,自去寻访合适地方饮酒。
今夜是元宵,男结伴、女同行,少男少女纷纷上街玩耍,四下自是喧嚣吵嚷。
卢大叔放眼望去,看那满街人潮中竟以自己年岁最长,除开摆摊卖酒的老头子,竟找不出一个年岁相仿之人,他心下益发悲凉,这会儿连洒也不想喝了,正要喟然长叹,却听身旁传来一声长叹,竟有人抢先替他发出声了。
夤夜之间,乍闻悲苦之音,必有同好到来。
卢云心下大喜,赶忙转过头去,却见道上并无中年苦力,却是一名青年公子来了。
只见他约莫三十不到光景,身穿宝绸,背负行囊,双眼尤其清澈粲然。
卢云心下暗暗喝彩:“好一位俊公子,形貌当真整齐。
” 那青年随身背负行囊,手上另还提着一样东西,以油布密密宝实的裹成了一长条,卢云看了一眼,便知里头藏得有剑,想来这人还定个武林人物。
卢云凝目来看,只觉此人越瞧越是眼熟,好似在那儿见过,待想招呼一声,偏偏那人心事重重,虽在行路问,眼睛却瞧着远处,神思略显恍惚。
正看间,那青年公子也已来到了身旁,双方擦肩而过,那人心不在焉,不巧便朝自己身上碰来。
卢云轻轻伸出手去,将他扶住了,道:“兄台,小心脚下。
”那公子爷回过头来,这才见到了卢云,二人四目交投,那公子爷微微一怔,目光便在卢云脸上打转。
卢云见他好似认得自己,便自微微一笑:“兄台,咱俩见过么?”那人似乎无心应酬,摇了摇头,话也没说,自管低头望地,迳从卢云身边避开。
卢云见对方无礼,心下却只暗暗奇怪,看这人好生眼熟,又是如此俊雅形貌,该当十分好记,自己若与他结交过,必然深记脑海,怎可能叫不出名号?他越想越是奇怪,想起自己这几年交了霉运,朋友情人全没了,难得遇上面熟的,自是有心相认,眼见那青年公子掉头离开,便也随行过去,打算把话问个明白。
正走间,那公子忽然停下脚来,转向一处地方,轻声自语:“这就是万福楼么?”听得“万福楼”三字,卢云微感好奇,顺着那人的目光望去,但见街边好一座楼台,高约五层,巍峨宏大,门前携来往攘,男女老少高声说笑,却不知是个什么所在。
卢云左瞧右望,眼见门前石柱刻了一幅对联,忙凝目来读,见是: 假山假水假哭假笑假仁假义假正经 真人真事真打真杀真心真意真面目 横批两字而已,叫做“真假”。
卢云微微一凛,看这幅对联讥讽世情,颇为不俗,这地方却该是个什么来历?他仰头急看,霎时见了一幅长长的布幔,上书:“万福楼里,戏如人生”。
卢云啊了一声,这才晓得到了看戏的地方了。
人生如戏、戏若人生,他仰望万福楼,朝那幅对联瞧了一眼,不觉轻轻喟然,更加体会了文中之意。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下苍生哪个不作假?总说戏是假的,人是真的,可真人老说假话,反是假人能说真话,所以假戏往往真做,真的戏却反而显得假了。
眼见那青年公子走入了戏楼,卢云心念一动,便也想过去尾随。
却在此时,只见门口奔出了一名伙计,提气呐喊:“元宵压轴折子步步娇,这便开锣!”当地一声,大戏开锣,霎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百姓,竟尔全数挤到戏楼前,东一堆、西一簇,万头钻动,反而把卢云挤到一旁去了。
卢云是个文质彬彬的,自也不会运起神功打人,便只跟在人潮最后,等着进楼看戏。
好容易挨到了门前,一名伙计守住通路,喊道:“这位客倌!你的戏票!”卢云皱眉道:“还要戏票?这不是白看的么?”那伙计懒得理他,迳自喊道:“下一个!”背后一人匆匆奔来,拿出了一张戏票,随即冲入楼里,霎时后头无数人潮涌上,又把卢云挤到外头去了。
卢云这辈子冷冷清清,每逢热闹地方,定然如此下场。
也是想改一改运气,这会儿便又奋发向上,一路挤回了人堆,拼到了伙计面前,道:“小哥,买张票。
” “昨晚就卖完了!下回请早!”伙计一脸没好气,自管提声呐喊:“下一个、下一个!”眼见没票了,卢云无可奈何,自知此生绝无半件好事,正要转头离去,肩膀却给人拍了拍,只见一名中年男子挨了过来,笑道:“爷,没票么?我这儿有。
”卢云见运气来了,自是大喜颔首:“好,快给来一张!” 那中年男子微笑举手,竖起了两根指头,卢云心下更喜:“这万福楼果然不俗,一张票才两文钱。
”忙掏出了两个铜板,放到那人手上,正要去拿戏票,却听“咳”地一长声,那人兀自比着两根手指,只在斜瞄着自己。
卢云心下一醒,想道:“原来这戏票值得二十文,那可坑人了。
”想自己卖面一碗不过两文钱,如今到了京城,连半张戏票也换不到。
他一边暗叹物价飞涨,一边从怀里掏出满满一把铜钱,细细算给了人家。
二十文钱付出,正等着拿票,那人却把怪眼一翻,“嘿”地一响,怒道:“客倌!这张票要二十两银子,你到底懂不懂规炬啊?” “什么?”卢云大吃一惊,颤声道:“一张票居然要二十两?你……你这不是坑杀人么?”那人气往上冲,大怒道:“坑谁杀谁了?我这戏票费了多大功夫了买来的,你要不买,还怕没人要么?”说着朝四周几声吆喝:“卖票!卖票!有人要么?”喊声一出,立时便涌上了一堆人,自在那儿还价。
卢云呆呆看着,自知没能耐过去讨价,看来还是看不到戏了。
可今晚排了这许久的队,若要狼狈离去,却又不想。
满心烦乱问,忽然心念一动,想起自己还有一样法宝,霎时冲向戏楼门口,直闯小伙计面前。
眼见小伙计皱着眉头拦路,卢云当场大喝一声,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高举示众,朗声道:“看清楚!这是什么?” “灵吾玄志”四个字来了,这四个字曾在永定门惊吓宫差,也曾经帮卢云买到一顶便宜大毡,花不到十文钱,如此管用东西,定也能当戏票。
果不其然,只见那小伙计一脸骇然,震惊道: “客倌……你……你想干啥?”卢云拍了拍他的肩头,淡然道:“谢谢。
”说着直挺挺走进了戏楼,不忘抱拳致意。
那小伙计见卢云一脸的理所当然,不由得满面茫然,便问身旁同伴道:“他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可是圣旨么?” 圣旨驾到,背后果然有人大呼小叫,飞身而追,八成是要叩见圣上了。
卢云消失在人海中,一边暗叹杨肃观的神通广大,一边不忘告诫自己,今夜权此借用一回,情非得已,下不为例。
“好啊!”卢云才走入堂中,便给吓了一跳,耳听四下如雷暴喊传出。
他微微一愣,凝目去看周遭景象,这才见到自己身处一座天井之中,正前方偌大一座戏台,另三方全是看台,搭到了五层之高,各楼栏杆边儿站的全是人,当真是高朋满座。
卢云十年不在京城,自不知万福楼盛况空前,逢得上演整出戏码,如“长生殿”、“玉免记”,五层戏楼里必定一座难求,有钱还买不到戏票。
若非今夜仅是唱几出折子,怕连进都进下来了。
卢云挤在一楼人群里,已是寸步难行,他抬头去看楼上,已见海棠、翠杉等九华少女坐在二楼,自在那儿闲话,先前见到的那名青年剑客却已不知去向。
卢云想要找个地方来坐,奈何四下闹哄哄地,跑堂的、喝彩的、饮酒的、上菜的,人来人往,竟是座无虚席。
忽见戏台斜边儿还有个立位,地处偏僻,想来是给斜眼病人看戏用的,无可奈何之中,便慢慢挤了过去,靠墙站好。
正休息间,忽听台前传来击掌声,戏楼上原本闹哄哄的,此时全静了下来,听得一名男于行上台来,朗声道:“步步娇。
” 笛声飘扬,乐师奏起了管弦。
这“步步娇”乃是游园惊梦的一折,说得是小姐杜丽娘出场的故事。
只是卢云过去人在北方,声腔又是十年一变,过去自没听过这等新戏,一时心不在焉,只管闭目养神。
却在此时,戏台上脚步轻响,一名女子从幕后转出。
她背向台下,轻声叹曰:“好……天气……” 优妓开口说白,卢云原本浑不在意,待听台上嗓音带了浓浓的扬州腔,赫然与顾倩兮的口音极为神似。
他心下一动,赶忙抬起头来,凝视着戏台上的一举一动。
天下男子人人有其罩门,卢云也不例外,举凡女子与顾倩兮沾边带故,便能让他留心上神。
正全神贯注中,但觉四下也是万籁俱寂,戏楼从上到下数百人屏了气、凝了神,只在瞧望台上的一名女子。
台上的女人悄立不动,她背对万福楼里数百双眼睛,虽然瞧不到长相,可单凭背影瞧来,便让人觉得她十分秀气苗条,定是个相当姿容的美人儿。
笛声飘扬,乐师奏起了管弦,台上女子微微屈膝,扬起云袖,露出了玉白的指尖,慢慢她的上半身微微左倾、微微向下……陡然间玉袖一偏转,便将脸蛋儿回了过来。
“好啊!”四下采声大作,各楼层宾客击节叫奵,银票抛得更凶了,听那女子提声唱: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迤逗的彩云偏。
“好啊!”全场又爆出了一声喊,上上下下喝彩不断,连卢云也跟着大力鼓掌了。
台上那女子样貌如何,两边距离遥远,卢云自也道不明白。
只是她的嗓音有种天生风流,三分嗲、七分懒,一声一字悠悠漫漫,不必一分造假做作,便已让人心生向往。
尤其是她的眼神极为灵动,稍梢几个转身挪步,便已赢得一身是戏。
此时此刻,不只卢云看得入神,全场宾客都忘情了,连楼上的海棠、明梅等少女也都红了双颊,想来是被台上的绝代佳人所吸引,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台下喧扰,台上却是浑然不觉。
那女子只管随笙弦旋律回身而舞,看她身段雍容,从足尖到发稍,样样都透着妩媚,更让满楼宾客沉迷陶醉。
眼见那女子舞姿如此曼妙,卢云自也暗暗惊奇。
他过去虽不爱看杂剧,却也晓得昔日剧是剧、曲是曲,如此歌舞演艺合而为一的本事,却是前所末闻,也难怪万福楼如此广受欢迎,想来近年来戏曲蓬勃创新,早巳走出了杂剧科白的格局。
卢云看得好专注,便将大毡解了下来,露出了俊脸,另还朝台前挤了几步。
那女子本在台上轻盈慢舞,忽然问目光回转,猛一瞧到了台下的卢云,不知怎地,竟尔掩袖惊呼。
跟着又见卢云目瞪口呆,霎时忍俊不禁,居然掩嘴低头,吃吃地笑了出来。
歌舞从中断绝,全场都是为之一愣,卢云更是满心惊讶,不知那女子为何朝着自己猛笑,莫非认得自己不成?他左顾右盼,待见四周王孙公子双眼发直,一个个对着台上美女傻笑,料知是自己会错意了,忙又将大毡戴了回来,以免有碍观瞻。
正咳嗽间,那女子总算也已定下心神,她回身而舞,再次曼声高唱: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吴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得羞花闭月花愁颤。
一曲方终,全场叫好,人人都拍红了掌心。
不旋踵,便出来几名小女童,拿着铜盘到处领赏。
众贵宾豪迈气魄,无不大抛银票,着意恩赐。
卢云见自己身处偏僻,料来不会有人过来罗唆,正觉得心安理得间,忽然长袍给人拉了拉。
他低头急看,惊见一名女童瞪着自己,卢云莫可奈何,只得搜索全身,慢慢从口袋里摸出三个铜子儿,小心扔出一个。
看白戏的,必挨白眼。
果然那女童一脸悻悻,低头急走。
卢云则是一脸尴尬,那美女本在台上答谢,目光挪栘中,猛见了卢云的窘态,不由又低下头去,再次噗嗤地笑出了声。
眼见有人逗笑了美女,大批王孙忍无可忍,便都转过头来,朝四面八方怒目而视,想来要搜出可疑人物。
卢云吓了一跳,都说“一笑倾人国、一笑倾人城”,等会儿笑出了杀身之祸,那可要哭了。
他怕无端招惹麻烦,便一溜烟奔上了楼,打算找处好地方喝酒。
万福楼楼高五层,可今夜高明满座,卢云一路奔上楼去,各层都是座无虚席。
他怕撞见海棠、明梅等美女,便远远绕开了路。
好容易奔到了顶楼,却见堂上黑森森的,这儿居然颇为清静,除三五桌客人笑着说话,便只几名伙计倚在东首墙角,各在闲聊谈天。
卢云目光挪移,忽见靠窗处有名客人孤身饮酒,看他默默瞧望窗外街景,却是方才见过的那名青年公子。
这顶楼地处最高,离戏台也最远,曲没得听,戏没得看,便也没人会来抢座。
卢云松了口气,便也不急着过去和人寒喧,只管捡了张空桌坐下,吆喝道:“伙计。
”卢云喊了半天,总算走上了一名酒保,懒懒问道:“爷台要什么?”卢云道:“来五斤白酒,越陈越好,另来些花生大蒜。
”那酒保笑道:“客倌酒量好啊?要不要别的小菜?” 卢云伸手入怀,点了点铜板数目,摇头道:“不了,这样挺好。
”那酒保不多话,便朝背后吆暍了几声。
不久便上来了一名小伙计,他提着一只酒壶,懒洋洋地行向屋角一处大缸,慢慢勺了酒水出来。
说也奇怪,酒缸里水波一动,整个五楼便已飘来一股辛辣。
那酒味好冲,带着一股阳刚猛烈,好似有人在楼里烧起了炭火,让人不自觉的出汗。
卢云自知可以喝到难得的佳酿,已是满心迫不亟待。
偏生那小伙计手脚迟怠,勺好了酒,东找西找,这才弄来了两只大碗,慢吞吞地上菜来了。
咚咚两声,酒菜上桌,卢云久末饮酒,忙斟了一大碗,咕嘟嘟地仰头饮尽。
咕嘟……咕嘟……这酒好生不俗,直似用怒火酿出来的,才喝到了嘴里,便辣得连舌头都麻了起来,可卢云喝在嘴里,却是浑然不觉得痛,只管仰头畅饮。
今夜多少悲欢离合,从柳门大宅走到宝庆布庄,辛酸苦辣一次尝,回思方才布庄里的点点滴滴,好似顾倩兮就坐在面前一样,卢云浑身颤抖,更把烈酒高高仰起,喝个涓滴不剩。
“痛……快……”卢云呼出了一口长气,只觉得那怒火般的烈酒在腹中焚烧,竟让他微起薄醺。
卢云以手支额,望向五楼外的窗景,心道:“十年了,我可总算见到她了。
” 想起面担失踪不见,自己若要招领失物,定得在北京大肆寻访,说不定还得过去向她打听打听,卢云低下头去,不愿再去想旁的事,只盼自己还可以看看她,纵使不能与她说话,那也无妨。
想起顾倩兮就住在几里之内,自己一会儿喝醉了,说不定能有勇气跳进她家,偷偷瞧她一眼。
卢云忽然哈哈一笑,再次斟满了酒,跟着用力拍开了大蒜,仰起酒碗,混着花生痛嚼。
喀滋咕嘟,大蒜呛辣,掺了烈酒来嚼,开口更增其臭。
卢云虽说出身山东,嗜好葱蒜,可他早年是白面书生,举止温文,念在顾倩兮的情份上,见得葱蒜奉来,自要敬谢不敏。
可此时孤家寡人,再不痛快大嚼,更待何时?霎时吃了个臭气薰天,却还颇觉不足。
卢云自饮自酌,喝了一碗,再来一碗,回思这十年来人生际遇坎坷,自己从生到死、由死到生走了一遭,那些经世济民、状元美梦,早巳离身远去,如今孓然潦倒,功名志业皆成灰,日后却该如何自处?一片消沉间,卢云不觉笑了一笑,轻轻吟道: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觐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哈哈!哈哈!”卢云纵声长笑,碰地一声,当桌又拍开了大蒜,咕噜噜地猛灌老酒,一时只觉天地与我同在,万物随我同游,人生颓废至此,居然没比这一刻更自在的了。
这首“秋日偶成”乃是北宋大儒程颐所作。
卢云倘在十年前来读这首诗,必嫌弃其中意境,又是什么“睡觉东窗日已红”、又是什么“思入风云变态中”,多了随性偏激之意,却少了闻鸡起舞、勤奋报国之心,以卢云的天性古板而言,自难体会个中妙奥。
如今人过中年,历经落魄潦倒、亲逝友散之苦,却能骤然反醒,领略了当年程颐的豁达。
此生冷冷清清,宛如丧家之犬。
什么功名文章、豪情壮志,一切都罢了,在这天地为家,四大皆空之际,却反而赢回了两个字,称作“从容”。
啥也不在乎的时刻,卢云逸兴揣飞,正要举碗痛饮,忽见窗边酒客抬起头来,朝自己瞧了一眼。
看此人样貌清奇,一双眸子颇见神采,正是那名眼熟的公子爷了。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那公子爷想必听到了自己的说话,听他口唇喃喃,仿佛心有所感。
卢云见知己来了,一看对方望着自己,自是欣然举碗,朝那人比了一比,示意邀饮。
正等着对方举杯回敬,那人却已叹了口气,自管默默低头,料来无心应酬。
卢云早年时脾气也不好,逢得生人搭讪敬酒,要不冷言以对,要不冷面相讥,如今见得来人无精打采,自也不以为意。
他笑了一笑,正要自斟自酌,却听一名伙计沿桌而来,笑道:“几位客倌,叨扰则个,先给您结个帐。
” 卢云低头饮酒,心情豁达,模样更是从容无比,便把铜板摸了出来,等着付帐。
只听那伙计对着邻桌客人道:“您这桌是二十三两,算您个整数,二十两成了。
”卢云听得这等天价,一口酒水险些喷了出来,不知那桌客人是否点了人参果、皇帝茶?可凝目瞧去,那桌上却只摆了壶水酒,四色小菜,余无长物。
卢云内心慌张,这才知道万福楼价钱不妙,几与黑店无二,看自己酒量大,叫了整整五斤酒,少说十来两银子,一会儿人家伸手要钱,自己却该如何是好? 卢云一辈子几没赊过帐,更没吃过白食,至于行抢打人,那更是不用想了。
心下惴惴间,只得蹑手蹑脚,悄悄拿出杨肃观送来的那封信,搁在桌上,看看能否充当银子来用。
正祝祷间,耳中听得脚步声响,那伙计已然来了。
他先哈腰致意,之后笑道:“客倌,您的酒菜是十六两,算您个整数,十五两成了。
”卢云口袋凑不出三两银,听得这话,便只压低了大毡,悄悄伸出手指,朝桌上怪信点了点,希望小伙计自行离去。
“等等,你好眼熟……”那小伙计猛地把手一指,大声:“就是你!你这怪人真是怪!可给我遇见了!”正要捋起袖子,忽听脚步声响,桌边听得一个笑声:“别闹,快了去。
” 眼看救星来了,卢云微微一愣,万没料到这封信真还管用。
他抬头去看,面前站的却是一名中年掌柜。
卢云心下微有错愕,忙道:“掌……掌柜的,这……这酒菜钱……”那掌柜笑道:“没事,客倌的酒钱有人买了。
” 卢云更加讶异了,看这酒菜并非是自行免钱,而是有人暗中替他付钞,那就不是杨肃观的法力了,只是谁会这般好心呢?卢云心下好奇,便把目光微斜,朝窗边的那位酒客瞧去。
那人却早已低下头去,只顾着饮酒,看他对身遭物事漠不关心,想来不是他付的钱了。
卢云满心疑惑,不知是谁为自己还钞。
正纳闷间,那掌柜却奉上了一张名帖,微笑道:“爷台,请过目。
”卢云低头来看,只见手上多了一张纸片,正面印了八个宇:“万福楼里,戏如人生”,图花精致,正是此地的戏票。
卢云讶道:“这是什么?” 那掌柜靠近一步,附耳道:“这是琦小姐的一点心意。
她吩咐小人,要我好生款待您,一会儿您吃什么,喝什么,全算咱们万福楼的帐上。
”卢云错愕不已,道:“琦小姐……她是……”掌柜走近一步,悄悄朝楼下天井一指,附耳道:“她就是咱们万福楼的台柱,您方才见过的。
” 卢云醒悟过来,这才想起戏台上的那位绝世美女。
他越想越疑,便行列栏杆旁,自朝楼下天井观看,只见那位“琦小姐”早巳下台,却来了一群翻筋斗的,看他们东滚西翻,挥旗舞棍,十分卖力,四下宾客却是喝酒的喝酒,谈天的谈天,全没一人正眼来瞧。
卢云心下领悟,已知这“琦小姐”非同小可,全场几百名客人都是冲着她来的。
只是自己过去少去酒家作乐,自不可能认识这位“琦小姐”,却不知她何以殷勤款待,莫非她张冠李戴,却是误会一场?他转头望向掌柜,低声便道:“掌柜的,我与您家小姐素昧平生,她可是认错人了?” 那掌柜摇头道:“错不了,她方才在戏台上就瞧见您了。
她说爷台难得回京,定得给您接风洗尘,那才不愧故人之谊。
”说着不待卢云答应,已然找来了伙计,吩咐道:“开包厢,准备八大八小。
”卢云咦了一声,还下及推辞,众伙计快手快脚,奋勇上前将卢老爷捧了进去,一旁送菜端酒,宛如遇上恩公,个个孝顺无比。
卢云得了天大好处:心下却是纳闷无比,一不知琦小姐是何来历,二也不解她与自己有何瓜葛。
百无聊赖之中,便又取出了那张戏票,反复察看。
忽见戏票后头印着戏码,左书:“卖面郎巧遇故人子”,右书:“杨太师计围万福楼”。
卢云咦了一声,看自己正是个面贩,这“买面郎”若非自己,却是何人?依此戏码来看,莫非一会儿自己便会在此遭遇故人之子?可“杨太师计围万福楼”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一会儿有官兵前来此地抓人,他们想抓谁?这“杨太师”又是谁?难不成便是杨肃观么? 卢云满心纳闷。
自人京以来,事事透着古怪,先是胡媚儿交来了一只信封,上书“灵吾玄志”四宇,还说什么杨肃观对自己另有安排。
现下偏又遇上了这个“琦小姐”,对自己殷勤招待,种种玄机,让人难以猜想,卢云看不懂道理,索性也不再多想什么,反正喝酒有人付帐,便只管专心大吃大喝,等着事情水落石出。
约莫喝了半壶酒,堂上慢慢也热闹起来了,看那楼梯里上来一群又一群客人,都是先前楼下看戏的客人。
这会儿戏演完了,便又来楼上玩耍。
不多时,堂上几十张板桌便都坐满了人,诸人高谈阔论,你一言、我一句,话题全离不开那位“琦小姐”。
卢云有心探明“琦小姐”的来历,忙潜运内力来听。
听得堂上一人道:“喂,老张,听说鲁王爷要包下琦小姐,是真是假?”另一人道:“呸,凭他那个脑满肠肥,也想来碰人家的玉手,真是恬不知耻。
” 先前说话那人道:“没法子,世道不靖啊,这鲁王爷多有钱,听说还想当摄政王呢。
我看今儿是元宵,他八成又要过来闹场了。
”另一人叹道:“算了,别惹这些闲气。
你忘了上回不还有个客人被鲁王爷从五楼丢出去,摔成了重伤?”先前那人叹道:“他妈的,喝酒,喝酒。
” 卢云听了几句,这才晓得这琦小姐是个大红人,好似万福楼里常有争风吃醋之事,居然还把人打伤了。
昔时“宜花院”名动公卿,今朝却属“万福楼”独领风骚。
卢云望着面前满满一桌酒菜,想起这是“琦小姐”的一番盛情,一时之间,心下忽有不祥预感,不知自己是否又已惹上天大的麻烦?正想溜之大吉,忽听堂上传来女子娇呼:“师姐!等等我!等等我!” 卢云听出这是少女的声音,心下微惊,忙开启包厢窗扉,偷眼瞧望。
只见堂上一名少女飞奔而过,看她身法好快,果然是之前见过的翠杉,再看不远处还有两名美女,正是海棠、明梅来了。
元宵夜里金吾不禁,少女们要想大口喝酒,今夜正是时候。
卢云见得这三个厉害的来了,更加不敢离开包厢,只管低头喝闷酒,却听海棠在包厢外说话:“糟了,没桌子坐了。
” 满堂桌子都坐满了,海棠、明梅她们来得远了,自然没位子。
正盼望她们自行离去,忽听翠杉道:“师姐,那儿还有空位。
”卢云从窗缝向外瞧望,只见临窗边一张板桌,桌边独坐了一名客人,却是先前见过的那名酒客。
看他人剌剌地占了整张板桌,众少女若能将这不速之客支开,自有位子坐了。
果然翠杉便靠到了二师姐耳边,道:“明梅姊,你去打发他吧。
” 明梅凝目去看,只见那青年孤身饮酒,脚边一只行囊,桌上摆了个长长的油布包,里头定然藏有凶器,自己若要过去凶他,小命难免不保。
眼见苦差事来了,明梅便推辞道:“我看先别赶人了,这人的衣服看来还干净,下如和他挤一挤好了。
”翠杉忧声道:“不行啊,男女有别,师父知道了,会骂我们的。
”霎时两个小的转了过来,向大师姐哀求:“海棠姊,你长得最漂亮,你去找位子吧。
” 海棠哼了一声,傲然转身,须臾间艳光四射。
众男客瞧到眼里,忽然间堂上空了许多位子,老老少少同挤一张板凳,虚位以待,盼着与美女同桌饮食。
海棠见惯了这等场面,当下莲步轻挪,自在堂间巡视。
正审查人品相貌间,忽听堂上传来一声呼唤:“海棠姊,你也来啦,快来这儿坐吧。
”众男宾大失所望,寻着声音去瞧,却见不远处坐了一名官家小姐。
看她身旁还陪了个姑娘,一身劲装打扮、腰悬短棍,好似是个保镖,两人一坐一站,正向九华诸女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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