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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人群的只有冷漠的箭声,没有人能冲到骑军的面前,有人冲出了五十步便倒下了,有人冲出了一百步倒下,似乎任何的抗争都没有区别。
但尸山终是没有出现,人们的尸首遍布在雪野之上,母亲把孩子盖在身下,夫妇们死时还紧拉着双手,只剩牧云笙呆呆的站在雪野之上,但骑军们竟然没有再围过来,他们结队奔远,去追杀其他各处的百姓去了。
牧云笙在已经没膝的雪中艰难的行走了,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能做什么。
正这时,他看见了雪地中,一个小小的影子。
少年狂奔过去,然后呆立在那里。
苹烟身子象是被马踏过,她口鼻流血,浑身没有半分热量,却不知因为什么力量重新半支起了身体,跪在雪地中,只死死抱住少年丢下的那把剑。
“苹烟……”奇迹般的,少女抬起了头,露出一丝极微弱的笑容:“你回来了……我终于等到了……我答应过……要在这等你回来……”“傻瓜……”少年紧紧抱住女孩,泣不成声。
一声马嘶,一匹黑色战马停在了少年的身后十几丈处。
“果然还有活口啊,幸亏老子折回来看看。
”武士缓缓的举起刀,黑色沉重的刀锋上有浓稠的血慢慢淌下来。
他的眼中目光就象狼,杀人的欲望使他面如恶鬼,突然催动了战马。
少年抬起头,心中却没有了任何恐惧,因为生死此刻已经不再重要。
时间仿佛正在慢慢凝止,他能看见那战马悠缓的舒展身体,能清楚的看见那挥刀者的脸,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手中刀锋上,一滴血正被甩了出来,在空中划过半圆的美丽弧线,慢慢的,悠雅的落入了雪中。
这就是死亡前的感觉?或者,这就是当愤怒充满心胸的感觉?被践踏的雪地、满地的尸身、哭喊的人、我不要象他们一样生,也不会象他们一样死!少年心中突然传出了这个狂喊,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只发觉自己猛然间冷冷的抬起头,逼视住对手的眼睛,然后左手握住了剑鞘,右手抓住了剑柄,突然整个身子提起,右腿前屈,左腿悬跪,右手握紧那剑柄的时候,一股冰冷从掌心直贯入他的心脏,而象是闪电击中了他的身体,浑身突然象火一样燃烧了起来,他看见自己的右手挥了出去,象是一道光被从鞘中拔了出来,呼啸向前冲去,一声清脆的声音,象是冰面被击破了,血花在眼前浓烈的泼洒,那武士冲到了他的面前,连人带马仆倒于雪中,向两边倒了下去。
剑光将这人与马从中劈成了两半。
天空突然传来无数利啸,象是鬼神嘶吼,又象是万鸟齐鸣。
少年的手还扬在空中,剑仍指向天穹。
他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象是分明曾发生但是又决不可能发生过。
他不知道那是祖先留在他身体中的记忆,三百年前,也是一个同样姓牧云的人站在雪地中,面对飞驰而来的骑军,心中想:“我不要象他们一样生,也不会象他们一样死!”也许就曾报着这个信念,当年的少年骑上了战马,开始了无尽的厮战,最终他老了,站在大地的尽头,但他的马后,是他杀出来的整个天下。
他开始建立新的王朝,新的盛世,也埋下新的仇恨之种,三百年后,地火终于重冲出地面,所有刀下死去的灵魂在要求报偿。
“六皇子此生不能用剑,拨剑之日,就是天下大乱之时。
”十七年前,那个星卜师说完这句话,躬身倒退出了殿门。
一个人的命运从婴儿时被这句预言所改变。
他的父亲希望他成为一个无力与懦弱的人。
可有因就有果,有债就有偿,该来的无法被阻挡,该死的无法被救赎,该报偿的也终会被报偿。
只因为牧云笙不想就这样死去,他拔出了剑,哪怕从此天下血火满盈。
少年缓缓将剑收至眼前,仔细端详。
那剑身泛出青光,果然有细密的方格菱纹,不知是如何粹火可得,整把剑象是无数方晶凝成,却又没有一点粗糙不平,闭目用手抚过,象抚过冰冷的玉。
“苹烟……你知道吗?有人说,当我拔出剑之日,就是天下大乱,王朝覆灭之时。
”少年目光随着自己的手指在剑身上滑过……“因为这一句话,所有本该由我承担的,都被一笔勾消了,所有本该由我保护的,都被践踏与夺走了。
可是原来没有人会放过你,天也不会放过你……那么……既然乱世终是要来……”少年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冷酷而苍凉,笑得象个恶魔,他的面孔上,分明折射出那些杀人无数的先祖的影子。
“……就让它来得轰轰烈烈吧!”狂笑声响在暴雪疾风之中,世间不由为之惊恐。
10他看不清所有身边惨叫与倒下去的人,杀人的是那把剑,还是他自己?他不清楚。
有一种力量正在催动着他不断地挥剑、挥剑,斩碎面前的一切。
那古玉的剑柄冰凉温润,当他手触到剑时,他的内心就变化了。
当他杀死第一个人,第二个人,像是被圈养的幼狮突然来到了野外,闻到了血的气息,似乎是蛮勇祖先留下的本能,他开始试着挥动自己还幼嫩的利爪。
但当这种冷酷觉醒,在他的血脉中四下蔓延,他会越来越习惯驾御他人的生死,最终天下不知要供奉多少的血,才能让一头雄狮成年。
不知何时,他渐渐恢复了清醒,自己正策马带着流民冲出敌阵,身上马上溅得全是鲜血。
苹烟紧闭着眼睛缩在他怀中,簌簌发抖。
回头望去,那几百宛州军已在流民的冲击下七零八落,四下逃去。
人们奔向他,突然开始将他围起,然后欢呼起来。
这声浪推卷着他,牧云笙发现自己正在将剑慢慢举起,人群欢呼更甚。
他望着那剑锋上的血缓缓流淌下来,爬上了他的手背,他像是被猛地烫了一下。
然而,那血,是冰冷的。
“我们去哪儿?”人们互相问着。
“逃去海边吧。
”有人喊,流民们骚动着,又开始准备散去。
牧云笙却冷笑了,他在马背上大喊:“你们还准备逃下去吗?几万人,十几万人被几千骑军追着跑,你们和一群猪有什么区别?”人群中开始渐渐骚动,声响从窃语声变成喃喃,又从喃喃变成轰鸣。
终于有一个喊声传了出来:“他们有刀有马,我们有什么?要是手里有根铁棍,我也敢和他们拼!”牧云笙却不说话了,沉默了很久,他才开口:“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那里堆满了武器,全是前朝留下来的奇铁神兵,有了它们……”他挥舞着沾血的衣袍,“任何人想砍我们的头之前,他们的头就会先落地!”人群如海啸般狂吼起来,十几天来被追杀的恐惧,数月逃难挨饿的辛劳,妻儿离散家破人亡的怨怒,终于汇成了反抗的怒火。
这声音铺天盖地,盖过了海浪,十几里外都可以听见。
远处火堆边蜷缩的人们惊讶地站起来,听着这啸声,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立刻懂得了这吼声的含义,向着风暴的中心,他们挥动臂膊,也开始狂吼。
这声音起初混乱,却渐渐清晰地变成三个字,一直重复:“杀回去!杀回去!杀回去!”“小笙儿,你哪儿来的地下武库?”苹烟惊讶地问。
“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一个武库么?”牧云笙转头一笑,“鬼才知道它在哪。
我只是又撒了一个谎,这个谎能支持着他们折断山上的树木,挥舞着石块冲杀出宛州军的包围,这就够了。
”“又、又一个谎?这之后呢?”“之后……之后的事情……哈哈哈哈……”少年大笑。
他转过头紧走几步,望向大海,没有人看到他此刻的面容,与紧握的拳头。
之后的事,他却早已有了决断。
他的性命,没有人可以轻取,他所爱的,也一定要夺回。
以前他以为乱世应该早些结束,不论天下在谁的手中。
现在他却明白了,乱世终应该持续到一切都有报偿的那一刻!这个夜里,人们从四方汇聚而来,围在这位少年的身边,沉默的看着他坐在石上怔怔思考,天明的时候,他也许将做出一个决定,是逃亡,还是奋战。
这个决定将关系无数人的生死,但人们愿意等这个决定,就象他们甘心相信他的孩子痴语般的谎言。
这世上无数人对百姓撒过谎,说着公理或者大道或者仁爱或者圣灵,没有人的谎象这少年的一样傻子也能看穿,但也没有人的谎象这个少年的一样说出了所有人的渴望。
如果人终是要死去,为什么不能欺骗自己告诉自己是个英雄?好让自己在死去的时候能够大笑着说:“老子这辈子也硬气过。
”每个人都盼望着仙国盛世,但是如果连幻梦也没得做了,也许只剩下一件事,就是让那些使人失去幻梦的人也不得好过!所以人们都在等着那个决定,等着为了一声召唤而成为英雄。
试想人如果不蠢,又怎么会想到拼了血肉身躯,只为去换当一回好汉。
牧云笙明白,他终于要对不起一些人,现在,为了他所对不起的人,他要让数万人去战斗而死。
他在石上站起来,所有人都在望着他。
牧云笙只说了一句话:“所有想活着的,在天亮前走吧。
”东方渐渐出现了赤金长线,离开营地的人漫山遍野,老人牵着幼童,少年背着母亲。
无数个火堆熄灭了,只留下飘着青烟的残迹。
但牧云笙的身边,仍然留下了数万人。
这些人在战争中失去了田园、家人、他们已一无所有,除了性命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可今天,他们要把这卑贱痛苦的性命也抛出去,就象把最后一块木柴抛入火堆,只为换来火焰腾起的一瞬。
11乱民冲入了最近的城郭,疯狂地抢掠着可以吃的一切。
守城的几百士兵们象征性地挥了一下兵器就跟着县尉逃去了。
牧云笙站在城墙上,看着城中的乱流与哭声,黑压压的流民还在不断冲入城市,这是一股可怕的力量。
十几万人在路上茫然地行走,麻木地倒下,只是因为没有人告诉他们他们有多么大的力量,他们其实可以去做些什么。
但牧云笙知道,在皇城中他读过了太多这样的史书,可以任意践踏的散沙饿殍与一支震颤大地的军队之间,有时只差一声高呼。
流民涌过的地方,地上留下许多被踩得血肉模糊的尸首,没有人会再记得他们的面貌与名字。
许多人在这次抢掠中得以吃一顿饱饭,多活几日,也有许多人因此家破人亡。
看着血在地上流淌,与泥混裹在一起,牧云笙开始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他身体中那个可怕的灵魂,他是如此越来越不在意死亡,甚至开始把残酷当作戏剧来欣赏,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看见无数的难民被宛州军所屠杀?从看到敌手在自己的剑下一分为二?牧云笙觉得恐惧与狂暴在自己内心交织,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还会摆布多少人的生死,像是用血描绘一幅巨画一样泼洒随意?晚上城中燃起了巨大的篝火,流民首领在人群中高呼着:“跟随着我们,就有饭吃,还有酒喝!”人群欢呼四起,开始明白乱世的规则,农夫正在变成野兽。
12这流民大队一直向北而去,这天,前方却出现了一支军队。
那军队在三里外扎下阵势,为首将领单骑赶来喊着:“你等可有首领?请出来一见。
”牧云笙看见她的脸,却惊道:“菱蕊?”“你……原来是恩公呢?”菱蕊笑着,“商王得知这里有一路流民,命我前来收编,不想却遇见你。
”“商王?那于越州自立的商王陆颜?如果……我不愿效命于他呢?”“那……”菱蕊低头,“商王之前有过吩咐,若是这股流民不愿归服,即是吾敌,立时诛灭。
”她急切道,“小笙儿,就算是为了不让我违命受刑,你也暂归在我部下,以后再从长计议。
”“但我将来离去,你也不可阻拦。
”“这将来自有办法,只要当前不起厮杀便好。
”菱蕊笑着,“此时右金军逼近天启,大端朝已无兵可战,自帝都发出勤王之令,各路诸侯郡守都整顿兵马,向天启而去,但并且为了勤王,只是为了抢先占领天启城,抢得玉玺而号令天下。
所以商王也命我们整顿之后,速赶向天启城去与他汇合。
”去天启?少年心中一沉。
终于要重新回那个地方了么?他们行军了二日,前方烟尘扬起,另有一支军队赶来汇合。
“来,我来引见,这是姬昀璁将军。
”菱蕊带着另一员女将来到牧云笙马前。
“昀璁?”牧云笙惊喊,“你怎么在这里?”昀璁看到少年,却象是毫不吃惊。
她冷笑着说:“我向商王借了一万军士,去夺天启城。
”“你为何要这么做?”“天启城,那是我晟朝的故都。
”昀璁望向远处帝都的方向,“我不去夺?更还有谁有资格去夺?”“可是……你用什么换来的军士?”“自然是那传国玉玺。
”“你……为何……”“在地下我就已经明白了,困守着那一千年玉玺有何用,不过是一守灵人罢了,只有得到真正的军队,才能实现我族恢复大晟的宿愿。
”少年叹了一声,“原来……你心中,从来也没有放弃过重夺江山的梦想。
”“正是,所以将来我们或许还有一战。
”昀璁马上拱手道,“我要带军先走,告辞了。
”看着她的军队扬尘而去。
菱蕊奇怪道:“去天启城的大路在西,她为何却向北面山中去?”“我知道她去哪里。
”少年说。
“莫非她知道近道?各诸侯都想先入天启城,此刻只怕都在路上日夜兼程呢。
我们也加快些行速吧。
”“菱蕊,我也要与你分兵了。
”“你要去何处?”“天启……”少年遥望远方,缓缓说道。
13火光照亮着四面的山壁,这里没有天空,只有无尽的大地,岩石包裹在这个巨大的国度的四面,人们沿崎岖的路向下,不知走了多少里,转过峭壁,眼前是一片空荡荡的黑色,火光再也找不着附着物,立刻被深远的黑暗给吞没了。
“我们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我们跟随着你,不是为了躲到地下来的。
”少年身边的人吼着。
少年却只是不说话。
突然在遥远的地方,升起了一只火箭,紧接着各处又有许多支升上了高空,他们突然炸开成了光团,并在空中长久的燃烧。
这地下国度亮了起来,黑暗如潮退去。
当人们看清了面前巨大的地下平原上排列的一切,每个人都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惊叫。
脚下的平原上,是几乎不见边际的闪耀着光辉的甲胄。
他们以为他们看见了一支军队,却突然发现那不是,而且整齐密集的摆放在地上的金属武器。
几个一人高的闪亮铜球沉重的缓缓滚来,到了牧云笙的面前,一串清脆的机括声,铜球突然分开了,展开成由许多铜杆连着的弧形甲盾,球中间的座位上,安坐着一个只有六七岁小孩般高的小人儿,晶石般的大眼,火红头发,俨然就是人们常常提起却极少能一见的地下河络族。
“陛下,你看到了,这是你要的十万机锋甲,都摆在这里。
很抱歉花了这么久时间。
但终于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完成了。
”牧云笙点点头:“我相信河络族象爱惜火种一样爱惜自己的信誉。
”“那么您的许诺呢?我的陛下?关于我们河络能和人族平等的生活在地面上,重回自己的圣地北邙神山。
您将不再宣称人族皇帝是诸族之王,承认人族与诸族都是平等的众生。
”“是的。
我曾对帆拉凯色这么说过,我现在也对河络诸部落都这么说。
我会重新给你们河络王朝。
”河络们跳出甲胄,对牧云笙深深行礼:“您也许是人族史上最昏庸的皇帝,因为你放弃了那些你们那些所谓伟大帝王奋斗了近千年死亡了无数人要追求的一统六族的梦想,但只有你有勇气做到了那些帝王们无法做到的事情,放弃那些虚无的极致的权力。
那么,我们等着您兑现诺言,我们重返北邙之日。
”牧云笙回头对苹烟苦笑着:“你们看,我为了还一个债,又欠了更多的债,我这一辈子,终于要为偿还这些诺言而劳碌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些?”他身边的苹烟惊问着。
“从……我第一次挥剑杀人之后……似乎每天内心都会有声音提醒我,总有一天我要去面对更大的战争与杀戳,第一次被宛州军追杀后,我就派人去联系河络族……我想,他们不会放过我,也许终有一天……我会被逼到绝路,但我决不会束手待毙。
”“你说你知道一个巨大的武库所在,那其实并不是谎言?”“这个天下曾经是我的,”牧云笙说,“而且以后也将是我的。
这也不是谎言。
”“为什么?”苹烟望着少年却觉得如此陌生,“为什么你又决心去重新争夺天下?”“因为从前,我以为我逃开了,一切都会过去。
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我逃走,放弃本应属于我的一切,只不过是让别人把本属于我的一切拿去毁坏践踏。
我再也不会容忍他们这样做,我要打败牧云栾,打败所有曾想毁掉我,从我手中夺取一切的人。
我心爱的女子,还有我的皇朝,所有我失去的一切,我都会夺回来。
每一个企图抢夺走我心爱之物的人,都会付出代价!”他转过头:“以后我的一生也许都会在戎马征战中渡过,我的身边只会有死亡与鲜血,苹烟,你不要再跟随我了。
”苹烟呆呆的站在那里,为什么他会是未平皇帝,为什么不是那个她初识时的游荡少年,那时他答应要带她去寻找一个没有战火的所在,可现在……他为了更多的事情,忘记了过去说过的话,正象他所说的,为了还一个债,又欠了更多的债,他这一辈子,终于要为偿还这些诺言而劳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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