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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着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人。
他在一侧遥望,却没有走过去。
他甚至从未问过她这些事——就像她也从未问过他为什么要锲而不舍的求医。
八年来,他不顾一切的拼杀。
每次他冲过血肉横飞的战场,她都会在这条血路的尽头等着……他欠她那么多。
自己的心愿已然快要完结,到底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为她做点什么? “嗯,我说,”他看着她用绣花针小心翼翼地挑开口子,把那枚不小心按进去的针重新挑出来,忍着痛开口,“为了庆祝我的痊愈,今晚一起喝一杯怎么样?” 薛紫夜愣了一下,抬起头来,脸色极疲倦,却忽地一笑:“好啊,谁怕谁?” ― 天黑之前,在赴那个赌酒之约前,她回了一次秋之苑。
重重的帘幕背后,醍醐香萦绕,有人在沉沉昏睡。
脑后的血已经止住了,玉枕穴上的第一根金针已经被取出,放在一旁的金盘上。
尖利的针上凝固着黑色的血,仿佛是从血色的回忆里被生生拔出。
黑暗如铁的裹尸布一样将他层层裹住。
幻象一层层涌出。
这是哪里……这是哪里?是……他来的地方么? 手脚都被吊在墙壁上,四周没有一丝光。
他抱着膝盖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感觉脑袋就如眼前的房子一样一片空白。
没有人来看他,这个小小的冰冷的木屋里,从来只有他一个人。
外面隐约有同龄人的笑闹声和风吹过的声音。
那里头有一个声音如银铃一样的悦耳,他一侧头就能分辩出来:是那个汉人小姑娘,小夜姐姐——在全村的淡蓝色眼眸里,唯一的一双黑白眼睛。
在被关入这个黑房子的漫长时间里,所有人都绕着他走,只有小夜和雪怀两个还时不时的过来安慰他,隔着墙壁和他说话。
那也是他忍受了那么久的支撑力所在。
“别烦心呢,病人是不该乱走的,”她的眼睛从墙壁的小孔里看过来,一闪一闪,含着笑意,“明介,你很快就会好了,很快就可以出来和我们一起玩了!” 是么……他很快就好了?可是,到底他得的是什么病?有谁告诉他他得了什么病?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小孔后的那双的眼睛。
好多年没见,小夜也应该长大了吧?可是他却看不见。
他已经快记不得她的样子,因为七年来,他只能从小洞里看到她的那双眼睛:明亮的,温暖的,关切的—— 自从他七岁时杀了人开始,大家都怕他,叫他怪物,只有她还一直叫自己弟弟。
外面的笑语还在继续,吵得他心烦。
她在和谁玩呢?怎么昨天没来和他说话?现在……外头又是什么季节了?可以去冰河上抽陀螺了么?可以去凿冰舀鱼了么?都已经那么久了,为什么他还要被关在这里? 他有没有做错事!他要出去……他要出去! 因为愤怒和绝望,黑暗中孩子的眼睛猛然闪出了奕奕的光辉,璀璨如琉璃。
“嘎吱——”旁边的墙壁裂开了一条口子,是活动的木板被抽出了,随即又推送了回来,上面放着一条干鱼和一碗白饭,千篇一律。
“小怪物,吃饭!”外头那个人哑着嗓子喝了一声,十二分的嫌恶。
那是鹄,他七年来的看守人。
从六岁的那件事后,他被关入了这个没有光的黑房子,锁住手脚钉在墙壁上,整整过了七年。
听着外面的风声和笑语,一贯沉默的孩子忽然间爆发了,忽地横手一扫,所有器皿丁零当啷碎了一地。
“小怪物!”看守人隔着墙壁听到了里头的声音,探头进来,瞪着他,“找死啊?” 然而,那一瞬间,只看得一眼,他的身体就瘫软了。
黑暗里,眼睛牢牢地贴着送饭的口子往外看,孩子用力摇晃着锁链,爆发出了怒吼:“我要出去!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该死的,放我出去!” 随着他的声音,瘫软的看守人竟然重新站了起来,然而眼神和动作都是直直的,动作缓慢,喀嚓喀嚓地走到贴满了封条的门旁,拿出了钥匙,木然地插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光刺痛了黑暗里孩子的眼睛,他瑟缩了一下,却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的人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地俯身,解开他手足身上的锁链。
咦,这个家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连眼神都发直? 然而十三岁的他来不及想,只是欢呼着冲出了那扇禁闭了他七年的门,外面的风吹到了他的脸上,他在令人目眩的日光里举起了手臂,对着远处嬉戏的同村孩子们欢呼:“小夜姐姐!雪怀!我出来了!” 管他呢,鹄这种坏蛋尽管去死好了,他自由了! 但是,就在他这个狂喜的念头闪过的刹那,听到了背后房间内传来了一声惨叫。
他惊骇地回头,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一幕—— 那个摩迦鹄,居然将铁质的钥匙一分分插入了自己的咽喉!他面上的表情极其痛苦,然而手却仿佛被恶魔控制了,一分一分的推进,生生插入了喉间,将自己的血肉扭断。
他惊得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了门外的地上,揉着自己的眼睛。
不会吧?这、这应该是幻觉吧? 鹄怎么会忽然间做出这种行为……就像当初驿站里那两个差役一样,自己扼住自己的脖子,活活把自己扼死! 难道……就是因为他一句下意识说了一句“去死”? “啊!杀人了!怪物……怪物杀人了!”远处的孩子们回过头看到了这可怕的一幕,一起尖叫起来,你推我挤踉踉跄跄的跑开了。
那个汉人女孩被裹在人群中,转瞬在雪地上跑的没了踪影。
小夜……小夜……我好容易才跑出来了,为什么你见了我就跑? 他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想追出去,忽然间后脑重重挨了一下,眼前骤然黑了下来。
“死小子,居然还敢跑出来!”背后有人拎着大棒,一把将他提起。
他被拖入了族里祠堂,有许多人围上来了,惊慌地大声议论:“上次杀了官差的事好容易被掩下来了,可这次竟然杀了村里人!这可怎么好?” “族里又出了怪物!老祖宗就说,百年前我们之所以被从贵霜国驱逐,就是因为族里出过这样一个怪物!那是妖瞳啊!” “大家别吵了。
其实他也还是个小孩子啊……上次杀了押解的官差也是不得已。
”有一个老人声音响起,唉声叹气,“但是如今他说杀人就杀人,可怎么办呢?” “族长,你不能再心软了,妖瞳出世,会祸害全族!”无数声音提议,群情汹涌,“看来光关起来还不行,得挖了他的眼睛,绝了祸害!” 老人沉吟着,双手有些颤抖,点了几次火石还点不上。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摩迦一族因为血脉里有魔性而被驱逐的传说是假的,然而不料在此刻,在一个孩童的眼眸里,一切悲剧重现了。
居于深山的摩迦一族,眼睛虽然呈现出中原和西域都不曾有的淡蓝和深黑,但平日却没有丝毫异常——根本不像传说中那样,曾经出过杀人于一个眼神之间、导致贵霜全国大乱的恶魔。
“爷爷,不要挖明介的眼睛,不要!”忽然间有个少年的声音响亮起来,不顾一切地冲破了阻拦,“求求你,不要挖明介的眼睛!他不是个坏人!” “雪怀,大人说话没你的事,一边去!”毫不留情的推开宠爱的孙子,老人厉叱,又看到了随着一起冲上来的汉人少女,更是心烦,“小夜,你也给我下去——我们摩迦一族的事,外人没资格插手!”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外来的汉人女孩,明介也不会变成今日这样。
“给我先关回去,三天后开全族大会!” 在睁开眼睛的瞬间,黑暗重新笼罩了他,他拼命摇晃着手脚的锁链,嘶声大喊。
不要挖我的眼睛!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明介。
”背后的墙上忽然传来的轻轻的声音。
他狂喜地扑到了墙上,从那个小小的缺口里看出去,望见了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夜姐姐!是你来看我了?” “那些混帐大人说你的眼睛会杀人,可为什么我看了就没事?”那双眼睛含着泪,盈盈欲泣,“你是为了我被关进来的——我和雪怀说过了,如果、如果他们真挖了你的眼睛,我们就一人挖一只给你!” 从洞口看出去,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泪水滑落。
他看得出神。
在六岁便被关入黑房子,之后的七年里他从未见过她。
即便是几天前短暂的逃脱里,也未曾看清她如今的模样——小夜之于他,其实便只是缺口里每日露出的那一双明眸而已:明亮,温柔,关怀,温暖……黑白分明,宛如北方的白山和黑水。
小夜姐姐……雪怀……那一瞬间,被关了七年却从未示弱过的他在黑暗中失声痛哭。
你,从哪里来? 黑暗中有个声音冥冥问他。
明介,你从哪里来? 假的……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不过是坠入了另一个类似瞳术的幻境里! 在那个声音响彻脑海的刹那,在双明眸越来越模糊,他在心里对自己大呼,极力抵抗那些连翩浮现的景象。
是假的!绝对、绝对不要相信……那都是幻象! “明介,明介!”耳边有人叫着这样一个名字,死死按住了他抓向后脑的双手,“没事了……没事了。
不要这样,都过去了……”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双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
“小夜姐姐?”回忆忽然和眼前重合了,他抓住了面前人的手,忽然间觉得疲倦和困乏,喃喃,“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
是我,真的是我,”她在黑暗里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回来了。
” “……”他的神智还停在梦境里,只是睁开眼睛茫然地看她,极力伸出手、仿佛要触摸她的脸颊,来确认这个存在的真实性。
然而手伸到了半途便无力滑落,重新昏沉睡去。
薛紫夜站起身,往金狻猊的香炉里添了一把醍醐香,侧头看了一眼睡去的人。
金盘上那一枚金针闪着幽幽的光——她已然解开了他被封住的一部分记忆。
然而,在他的身体没有恢复之前,大概不能贸然的将三枚金针一下子全部拔出,否则明介可能因为承受不住那样的冲击而彻底疯狂。
看来,只有一步一步的慢慢来了。
她安顿好了病人,准备去赴那个赌酒之约。
――――――――――――― 极北的漠河,即便是白天,天空也总是灰蒙蒙,太阳苍白而疲倦地挂在天际。
薛紫夜指挥侍女们从梅树底下的雪里,挖出了去年埋下去的那瓮“笑红尘”。
冬之馆的水边庭园里,红泥小火炉暖暖的升腾着,热着一壶琥珀色的酒,酒香四溢,馋得架子上的雪鹞不停的嘀咕,爪子悉索地抓挠不休。
“让它先来一口吧。
”薛紫夜侧头笑了笑,先倒了一杯出来,随手便是一甩。
杯子划了一道弧线飞出,雪鹞噗拉拉一声扑下,叼了一个正着,心满意足地飞回了架子上,脖子一仰,咕噜喝了下去,发出了欢乐的咕咕声。
“真厉害,”虽然见过几次了,她还是忍不住惊叹,“你养的什么鸟啊!” “有其主人必有其鸟嘛。
”霍展白趁机自夸一句。
话音未落,只听那只杯子啪的一声掉到雪地里,雪鹞醉醺醺地摇晃了几下,一个倒栽葱掉了下来,快落下架子时右脚及时地抓了一下,就如一只西洋自鸣钟一样打起了摆子。
“当然,主人的酒量比它好千倍!”他连忙补充。
两人就这样躺在梅树下的两架胡榻上,开始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他嗜酒,她也是,而药师谷里自酿的“笑红尘”又是外头少有的佳品,所以八年来,每一次他伤势好转后就迫不及待地提出要求,于是作为主人的她也会欣然捧出佳酿相陪。
——当然,是说好了每瓮五十两的高价。
“你的酒量真不错,”想起前两次拚酒居然不分胜负,自命海量的霍展白不由赞叹,“没想到你也好这一口。
” “十四岁的时候落入漠河,受了寒气,所以肺一直不好,”她自饮了一杯,“谷里的酒都是用药材酿出来的,师傅要我日饮一壶,活血养肺。
” “哦。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湖面,似是无意,“怎么掉进去的?” 薛紫夜眉梢一挑,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明白自己碰了壁,霍展白无奈地叹了口气,闷声喝了几杯,只好转了一个话题:“你没有出过谷吧?等我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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