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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少将,属下试过,但…实在下不了手。
十几年来,罗袖夫人对我恩同再造,我实在无法……” 他无法说下去,只是深深俯首,准备着雷霆一怒的爆发。
然而对面座椅上的云焕却出乎意料的沉默下去,抬头望向天际,眼里愤怒的火光一点点的熄灭。
“恩同再造?”他喃喃,低头看着自己右手手腕上的伤疤,声音轻如梦呓,“不错……她救了你,造就了你,提携了你,你今日所得的一切都出自于她——所以即使到了今日,你宁可不要权势不要地位,也愿一辈子居她之下、唯她马首是从?” 季航只是叩首:“属下无能,请少帅恕罪!” “算了……就这样吧!”云焕居然没有再追究,只是长长吐了口气,声音低沉,“满地血腥,难得你还能保留这一份本心不灭——听着,三日后,我要集合三军举行大典。
季航,我升你为少将,统管禁军。
” 什么?季航诧异的抬头,不敢相信自己拂逆了破军、居然还能得到这样的优待。
“你退下吧。
”云焕声音疲倦。
季航再度行礼,退出。
然而到了门口,仿佛想起了什么,霍然回首:“对了,少将……明茉、明茉她……昨天晚上来找您了么?” 云焕漠然:“没有。
” 季航一震,喃喃:“她昨夜跑出去,一夜未归——我以为她来见您了……” “哦。
”云焕没有在意,淡然应了一声,“满城死人,她倒是胆大。
” 季航觑准了时机,鼓足勇气轻声接了一句:“是啊,茉儿她确实胆大……不然,怎么敢买通辛锥、偷偷去大狱里探望您?又怎么敢违抗婚约,悖逆十大门阀偷偷出来救人?——那个傻丫头她……” 云焕霍然回头,冷冷逼视着季航,眼里一瞬间焕发出极其可怕的光亮。
季航不由自主地住口,感觉全身的血液几乎冻结,脑海一片空白。
“你想说什么?”云焕看了他一眼,终究没有说话,只是转过了目光看着天空。
那一瞬、他眼里的表情似乎稍微柔和了一些,开口:“季航,三日之后,送她们母女出城。
” “呃?”季航惊愕于这突如其来的命令。
“不要留在帝都。
”云焕眼神复杂,冷冷开口,“送她们走,越远越好——否则,我不能保证她们能活过下个月。
” “是。
”季航悚然。
“退下吧。
”云焕冷冷。
从讲武堂出来后,沿路悬挂着无数的尸体。
那些新绞死的贵族挂在两侧行道树上,在初春料峭寒风里微微摇摆,仿佛一排欲飞的风筝。
朱雀大道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只有血的腥味在弥漫。
道路两旁高墙壁立、门户紧闭,里面却隐隐传出刀兵厮杀声,有血从朱门的缝隙里沁出,显示着里面正在进行着残酷激烈的夺权争斗——三日之内,这场内乱还会愈演愈烈。
不过短短一个月,整个帝都仿佛成了一个屠场,尸首到处横陈。
走在这样血流成河的坟场上,连季航都觉得心里涌起无法形容的寒意,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然而,刚转过街角,却看到了树荫深处有影子一动,仿佛惧怕生人走近,急匆匆地向着阴影里躲去。
他依稀觉得眼熟,赶了几步,一把抓住了那个瑟缩躲藏的女子,失声:“明茉!” “魔鬼!魔鬼!”那个少女躲在树荫深处,四周都是绞死的尸首。
她神色惊惶,仿佛受到极大惊吓,在被他抓住的一瞬惊声尖叫。
季航看到她披头散发神情恍惚,知道这个可怜的少女昨日半夜一定是被这样血腥的情景吓坏了,尚未走到讲武堂便已崩溃。
他二话不说,便将她往永宁宫里拖去。
“魔鬼……魔鬼。
”少女只是拼命摇头惊叫,一路挣扎,“他、他是魔鬼!放开我!” “姑母,姑母!”季航拉着明茉从侧门直接往凌波馆走去,一路焦急地低唤——然而,奇怪的是罗袖夫人居然没有回答。
难道……又是昨夜和那个鲛人男宠缠绵未起?那个放荡的女人,都已经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寻欢作乐! 一路走来,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季航的眼神渐渐变了,一把捂住了明茉的嘴。
明茉还在挣扎,然而身子却在看到内景的瞬间僵硬—— 血!凌波馆内外,赫然成了一片血海! 七零八落的尸体横斜在地,由高台下一路铺到高台上的馆里,流出的血染得台下的碧波池一片殷红。
季航倒抽了一口冷气——看那些人的衣饰,居然都是本族的各房子弟!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不过是出去了半日,府里居然发生了这般血案! “娘……娘!”然而,趁着他一愣,明茉奋力挣脱了他的手,不顾一切的奔上前去,状若疯狂,几度强烈的刺激下,眼神已经变得不大对劲。
“唰!”刚踏入凌波馆,一刀便朝着她劈了下来! “叮”的一声响,季航及时抢身上前格开那一刀,顺势一转身将明茉护在身后,军刀跃出,转瞬划了一个弧、将门内暗藏的那些人马逼退,厉叱:“谁?!” “季航公子!”然而屋内却发出了轰然的欢呼,“是季航公子回来了!” 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所有人收起了刀剑,单膝跪地:“参见族长!” 族长?!季航愕然,发现房间内均是除了长房外的各方人手,不乏平日熟识的长辈和同辈。
那些人身上血迹斑斑,显然是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厮杀才攻入了这间凌波馆,他心下惊疑不定,举目四望却不见罗袖夫人和凌的影子。
“族长?”他看向那些忽然下跪的族人,迟疑,“罗袖夫人呢?” “死了!”二房长子康冶大声回答,仿佛邀功似地抬起了头,“长房人马已经全部被我们杀光了,那个让公子痛恨的鲛人奴隶也望风而逃——季航公子,我们各房商量好了,一致推举你做新的族长!” “什么!”季航全身一震,不自禁地倒退出三步,看着那些浑身浴血的族人,不可思议地喃喃,“你们……你们说什么!” 一个年长的女子抬起了头,却是二房的当家人赢姑,沉声:“季航公子,我们不服长房已非一时,罗袖那个贱人丢尽了我们巫姑一族的脸,到了这个时候无需忍她了!——我们公推公子出来当新任族长,长房那帮人不服,少不得是一场厮杀。
” “你们做了什么!”季航只觉心里有一股怒火直冲上来,“谁说我要当族长?” “公子不要当族长?”赢姑喈喈冷笑,讥诮,“那昨夜,是谁对族长拔刀来着?” 季航一震,无语。
“既然明茉做不了破军夫人,罗袖那个贱人顶个屁用!”赢姑冷笑起来,枯瘦的手指间转着一串念珠,“我们可不想和其他几家一样大祸临头,公子如今得到破军少将的重用,乃是巫姑一族不幸中的大幸……所以,让公子来当我们的族长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
” 她冷冷嗤笑:“公子毕竟心软,少不得我们先替你下手了。
” 季航脸色苍白,双手剧烈地发着抖,眼神忽喜忽怒——他终于明白,无论他如何躲闪,命运的洪流终究无可避免地将他推上了那个位置! “既然如此……”沉默许久,他终究开了口,“季航不敢辜负大家厚爱。
” 跪在地上的众人见他答允,纷纷松了一口气,相互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有得意,也有鄙夷。
毕竟是让庶出的子弟当了族长,多少心里不服。
然而,在目下这样的危急局面里,拥立一名当权受宠的族长、却是当务之急。
“娘!娘!”明茉凄惨地叫着,在满地尸首里翻检,神情已然不对。
季航转过脸去,目不忍视。
“族长,”赢姑看着尸体堆里的少女,声音阴冷,“斩草要除根。
” “闭嘴。
”他握紧了手里的军刀,霍然回身,冷冷,“不需要你们来教族长该如何做——都退下,晚上掌灯时分来大厅上议事!” 赢姑看了这个青年人片刻,唇角付出一丝冷笑:“是。
” 在所有人退去后,季航站在高台上,看着底下荡漾着的一池血水,忽然间只觉的一口气堵在胸臆之中,一声长啸,挥刀喀喇喇击碎了大片的栏杆。
“杀吧,杀吧!”他低声冷笑,“父子相残,兄弟反目,都给我杀个痛快吧!” 高台下,明茉在尸堆中遍寻不见,忽地扑到池边从水里捞起一件染血的紫纱衣,哀哀哭泣,神色渐渐变得失控疯狂。
季航远远看着,忽地叹了口气——精神崩溃了么?可怜这个天之骄女、十大门阀里尊贵的明茉小姐,一夜之间便成了比铁城贱民还不如的孤儿。
或许,少将说得对:是该尽早把她送离这个帝都了……如今只晚了片刻,便令她成为了无依无靠、神智不清的孤儿——再拖延下去、只怕只会更糟。
黑色的水底,血在无声的蔓延,宛如鲜红的丝带一路蜿蜒。
从碧波池底下不足二尺宽的泻水口挣扎游出,潜行的鲛人抱着贵妇人的腰,竭尽全力地游着,从帝都那一场惨绝人寰的血腥屠杀中逃脱。
这条水路,是潜伏在巫姑府上的他用了很久的时间打通的,另一端与海魂川驿站相连,辗转可以通往格林沁荒原的芦湄——这原本是不再指望族人,也不再相信任何人之后,他给自己留下的唯一后路。
——却没有想到,在某一日真的离开时,竟不是孤身一人。
凌在水底潜行,横抱着怀里重伤的贵族女子。
在方才那一场混战里,她被反叛族人包围,却拼命呼喊,嘶声提醒自己的男宠赶快逃离。
就在那一刻,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拔出了剑,掠去护住了那个孤身陷入重围女子。
承欢席枕的男宠忽然仿佛换了一个人,柔软修长的手握着剑,却是坚定如铁。
虽眼前有千万人步步进逼、想要取去身后那女子的性命,他却是毫无畏惧地挡在她面前。
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为信念而战的时候。
多么可笑啊……多年之后,让曾经沉沦的复国军战士重新为之拔剑的、却是一个冰族的门阀贵妇,元老院的十巫! 血战之下,他护着重伤的罗袖夫人跃入水中,逃离帝都。
然而多年的声色犬马生活消磨了昔年作为战士的力量,他只觉得出口处那一点隐约的白光是如此遥远,似乎永远也无法靠近。
每游一段路,他就停下来,在水中俯身吻上女人苍白的唇,将气渡到她胸臆里。
昏迷的人没有睁开眼,手指痉挛地抓着他的衣襟,将头紧紧贴在他胸口,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未见到过的无助和惊惧,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模样。
他低下头紧贴她失去血色的唇,将生的气息吐入她口中,眼神紧张而不安。
半生鞍上、半生枕上,他的人生动荡而混乱,交织着自由、权欲、屈辱和欲望——如今,一切过往都在这一场大难中如尘土簌簌而落,将所有华丽的金粉剥落殆尽。
而洗净铅华的他们,是否还可以同归? 水底幽暗而冰冷,渐渐难以呼吸。
手足因为长时间的划水而软弱无力,他努力地泅游,然而因为衰弱,眼前却忽然出现了幻影——那一片青青的碧草,繁华盛开的沼泽,水鸟和飞鱼栖息的天国。
宛如梦幻,召唤着他前去。
那是格林沁荒原的芦湄……他童年时代曾经居住过的美丽桃源,在他不曾被捕捉为奴时的故乡。
凌极力地在水中往前游去,仿佛想游向那一片天堂幻境。
然而被破身成腿后、鲛人的水下潜游能力大大下降,负伤的他抱着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身形也开始渐渐沉重。
那一点白光,始终在遥不可及的前方。
血从他的脖子上不断的沁出,动作渐渐失去了力气。
凌下意识地划水,手却始终抱紧了身边的女人,不肯松开丝毫——仿佛知道再松开了手,在这个世上他就将一无所有。
是的,不管他是否愿意承认,他的确也是爱她的。
尽管在那样悬殊的身份地位和扭曲畸形的关系之下,他们之间谈到这个字甚至显得荒诞,但在他们的心里,的确还残存着爱一个人的能力——宛如暗夜里生长起来的藤蔓,纠葛缠绕,难分难舍。
命运是多么残忍而可笑啊……在满怀壮志豪情投入复国军的时候,在遇到碧的时候,何曾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和一个冰族女人纠缠一生? 恩怨如潮,一时去尽。
大乱之后,两人都成了无国无家的人,再也没有身份的区别、种族的隔阂——他们再也不必顾忌任何外来的桎梏和羁绊,就如提前站到了神的面前一样,两个灵魂平等而坦然的对望,抛去了所有世俗的约束和羁绊。
长路慢慢,血在水里洇开。
他们如同藤蔓般在黑暗的水底纠结缠绕——鲛人蓝色的长发混和着女子金色的秀发,宛如黑暗里盛开的两朵美丽的花。
眼前那一点白色的光,终于慢慢变大、慢慢变大…… 在浮出水面的瞬间,他失去了知觉。
很多年后,世事沧桑变迁,鲛人已经成为云荒上一个渐渐湮没的传说,却还有旅人在格林沁荒原看到了这样一对奇特的夫妻—— 满头白发的女子在日光下昏昏睡去,然而她身边的伴侣却是年轻得令人意外。
那个男子不过二十许,有着令所有云荒少女为之魂牵梦萦的俊美容貌。
然而,他却在日光下拥着苍老的妻子,手指上缠绕着她灰白的长发,看着碧空里悠远的浮云变幻,神态宁静。
浮云的那一边便是大海,便是鲛人和冰族的故乡。
然而他们两人却早已将其舍弃,再也不能回到彼此的族群之中——从此后,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只有彼此。
沧流历九十三年一月二十日清晨,禁城中传出停止杀戮的金柝声。
在金柝响起的时候,整个禁城爆发出了哭泣和欢呼,所有幸存者的情绪都在刹那间崩溃,因为恐惧和喜悦而难以自已。
在禁城城门重新打开的时候,外城的人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发现从内城流出的水上居然漂着一指厚的血脂。
那一场大清洗里,禁城十大门阀几乎被屠杀殆尽。
当时冰族的民谚有云:"岁逢破军出,帝都血流红。
”据《沧流纪》卷五十记载:禁城内十大门阀,在沧流历九十二年尚有“二十六万二千六百九十四户”,到沧流历九十三年初就陡减至“十万八千零九十户”。
经过这一次劫难,可以说禁城为之一空,十大门阀从此一蹶不振。
一月二十三日,迦楼罗金翅鸟再度降临白塔之上,展开双翅,发出无比耀眼的金光,笼罩了全城。
金光里,破军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了断裂的白塔上。
三日里,十大门阀经过了惨烈的洗牌重组,分别诞生了新的族长——原本养尊处优、耽于享乐的嫡系大都遭到了无情的淘汰,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年轻勇武的新一代对着族里的长老拔剑相向,仿佛无数只猛虎野兽陡然破笼而出,打破了门第和血统的禁锢,一举夺到了这个帝都的大权。
年轻的勇士们提着首级的站在塔下,准备着破军的召见,长刀上垂落滴滴鲜血。
破军在高塔上对着十位胜利者举起手,邀请他们登上白塔。
在新族长们齐齐跪倒,宣誓效忠于新霸主时,整个帝都爆发出了欢呼,响彻云霄的声音里带着颤栗——不知是因为激动,或者是恐惧。
沧流历九十三年春,十大门阀聚于白塔之上,公推破军少将为帝国之主,统领三军九部,总揽军政大事,彻底取消了元老院制度。
自此,帝国上下改称其为“少帅”。
云焕在动荡中登上了沧流帝国的最高位。
即位后,以雷霆手段迅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推倒皇城和禁城两道城墙,帝都内外从此融为一体、再无隔阂禁锢,铁城百姓可自由出入禁城不受任何拘束。
同时,下令取消门阀等级制度,焚毁所有宗谱家书,各方用人评定不得再以血缘门第为标准,凡有再提“门第”“正庶”字样者,杀无赦; 清点三军,废除原来按照血缘和门第分封的职位,重新按照实力和战功评定战士等级,提拔出了新一批的年轻战士,分别任命为征天、镇野和靖海军团的将领; 重开讲武堂,从幸存者中重新征集人手、训练新战士。
特别鼓励铁城中平民踊跃报名参军,凡愿意成为帝国军人的、均分得了一份足够全家生活一年的薪饷——那一笔数额可观的财富,出自于那几个曾参与过婚典叛乱的大门阀之金库。
剧烈迅速的变革毫无预兆地猝然降临,给这个动荡中的帝国带来了阵痛和新的气象——然而,这样的情景只维持了短暂的一个月。
在帝都内部种种斗争基本平息、新的权力分配形成之后,沧流历九十三年二月二十五日日,破军掉转矛头指向了帝都之外、开始着手平定整个大陆四处燃起的烽烟。
诸神之战即将到来,云荒的乱世之幕终于完全的揭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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