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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在她是叛徒的消息传出去后三个月,刺杀者如附骨之蛆地到来了。
一个接一个,不惜一切地要置她于死地——也许是战场上的绝望,导致了要用一切代价摧毁哪怕一点点敌人力量的想法,每次来的,都是疯狂的同归于尽的刺杀。
然而不出意料,一个又一个的复国军刺杀者都被严阵以待的沧流帝国斩杀。
那些血,都溅到了她的脚上。
她坐在丝绒的华盖底下,被软禁在高高的座椅上,成了一个死亡的诱饵,让沧流帝国可以一批接一批地引来、捕杀残余的复国军力量。
她张开口,想竭尽全力提醒那些扑火般的前赴后继的族人——但是,没有办法出声。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鲛人的血溅出来,洒落到脚背上——鲛人的血是冰冷而没有温度的,不管那些决然赴死的刺杀者心里热血如沸。
看到那些濒死族人眼睛里深刻的仇恨,她忽然就冷得全身发抖: 他们恨她……他们恨她! 族人都是那样纯真开朗,歌唱舞蹈,碧绿的眼睛就如开阔深邃的大海——然而,他们最后看着她的眼神,居然是那样可怕! 那一瞬间,她明白自己毕生再也无法摆脱这样的诅咒。
“你看到了什么?”冷月下,白薇皇后愕然发问。
苏摩的神色在逐渐缓和下来,眉心那个火焰状的刻痕越发诡异,然而那个被控制的鲛人女子却发起抖来,泪水接二连三地从她紧闭的双眼中坠落,她脸上露出苦痛之极的神色,全身颤抖得如同一片风中的落叶。
“该停止了,”白薇皇后蹙眉,“你强行读取她的记忆,会造成很大损害。
” 苏摩却没有放开手,十指上无形的银线伸入了潇的脑中,继续触摸着那些回忆——仿佛是从血池里浮出的往昔。
无法洗脱,更无法解脱。
于是,什么也不能做的她逐渐放纵自己,以无谓的表现消极抵抗着,甚至开始用置身事外的态度,冷冷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复国军刺客血洒阶下。
反正没有人知道她的无辜,更没有人认可她的牺牲,她承受那么多苦痛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换来更多的敌意、仇恨和刺杀么? 她渐渐麻木,甚至和那些软禁她的沧流军人有说有笑起来。
经常是一边等待下一轮刺杀,一边喝酒作乐,用一种讽刺的语气谈论那些前赴后继落入陷阱的刺客。
恍惚中她甚至觉得,昔年那一腔热血都已经逐渐地冰冷下去。
呵……真是讽刺啊。
鲛人的血,本应该就是冷的,不是么? 我愚蠢的族人啊,你们都已然放弃我了。
我,又何必再求你们谅解? “既然如此,潇啊,你还不如干脆加入征天军团呢。
”某一日,看守她的沧流军人看着颓废放浪的她,邪笑着提议,“反正你也回不去了,做我的傀儡算了。
” 她忽然怔了一下。
“不。
”她听到自己清晰而决然地回答,“做梦!” ——就算所有人都背弃了她,她也决不能放任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背叛者! 时间就这样缓慢地过去,每一日都长得如同一生。
渐渐地,来刺杀的人少了下去,她心里就有钝钝的痛,因为知道必然是复国军的有生力量已经被消灭得越来越彻底了,甚至无法组织起一场像样的除奸行动。
但是,又关她什么事呢?她已经被烙上“背叛”的印记,被驱除了。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却这样对你;你做出了这样的牺牲,却没有一个人认可——既然如此,既然你的国家、你的同族已经离弃了你,你又何必再眷恋?! 她不停地在心底对自己说着,竭力让自己平静。
然而,那一日,已然开始自暴自弃的她,还是被一个千里赶来的年轻刺客震惊了—— “快走!”在看到那个年轻刺客衔着利刃从水池里浮起的瞬间,她心胆欲裂,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挣脱了药性的麻痹,冲口发出了警告,“汀!快走!这里有——” 话音未落,她的颈部受到了重重一击。
然而在倒地前的眼角余光里,她看到那个年轻的刺客已然在她的惊呼里及时发现了周围埋伏,在沧流军人合拢包围圈之前重新跃入了水里,宛如一条游鱼般消失。
在逃脱前,她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那种爱憎交错的复杂眼神,令她永生难忘。
汀……我亲爱的汀啊,连你,也相信我是一个背叛者?我一手带大、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今日,你是准备来亲手杀了我这个背叛的“姐姐”的么? 她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这个前来刺杀的人虽然未曾得手,却已然在一瞬间摧毁了她苦苦坚守的意志。
大颗的泪珠掉落在地面上,纷纷化为明珠四散。
那是她落入沧流军队手里后的第一次痛哭。
痛哭中,她忽地又大笑起来——笑得如此疯狂而放肆,完全不顾那些军人因为埋伏的失败而愤怒地围拢过来,惩罚会接踵降临在她身上。
那一刻,生死或者荣辱,都已经不再重要。
天地之间,七海之上,九天之下,她只是一个人。
无论这条路通往何处,她都只是一个人! “还是崩溃了么?”忽然间她听到一个声音,冷而深。
靴子声从内堂传来,屏风被移开,所有军人都肃然退下,列队致意:“元帅!” 那个脚步一直到她身侧才停住,然后有靴尖踢了踢她的脸,低叹:“所有的俘虏里,你熬的最久——真是让人敬佩。
” 是,是沧流帝国的那个巫彭?!她想挣扎着起来,扑向那个血洗了复国军的屠夫,然而她只一动,肩膀便被死死地按住了。
她的脸贴着地,只能看到军靴上冷而尖的马刺铁。
她无法抬头,却忽然不顾一切地张开嘴,一口咬在他的脚背上! “咔!”牙齿几乎碎裂,军靴的粗布底下,居然垫着软而密的坚固物体。
“身体都衰弱到这样了,还有这么深切的恨意……真是难得。
”那个冷酷的沧流元帅冷笑起来,“难道你以为自己还能回到那边去么?” 他一脚踢在她脸上,死死踩住她:“听着!现在你只有两条路:第一,留在征天军团当我的傀儡;第二,不当傀儡的话,你就得——” “我宁可死。
”不等巫彭说完,她嘶哑着嗓子回答。
这样决然的答复,反而让铁血的元帅怔了一下。
他看着地下奄奄一息的鲛人战士,眼里有无法征服的揾怒。
沉默许久,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死?那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他冷冷说完了那句话:“第二,不当傀儡的话,就发配去西荒,给镇野军团当营妓!” ………… 苏摩的十指托着潇的头颅,不停地从她脑海里阅读那些过往——然而到了这里,回忆的画面忽然开始恍惚了,仿佛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流逝得模糊而迅速,并不曾像前面这一段那样令她刻骨铭心。
荒芜的原野。
广袤的沙漠。
漫天的尘土风沙。
满地的辎重武器和伤员。
在战壕里休息的、清一色黑色装束的军队。
远处有简易的牛皮帐篷,升起缕缕炊烟,血色的夕阳正在风沙里缓缓下沉。
天,又要黑了……又要黑了! 在那一段记忆中最强烈存在着的,除了对荒漠干涸气候的长时间痛苦,便是对每一日夕阳跳下地平线那一瞬的恐惧——因为,那意味着又一个黑夜的到来。
——那些野兽们的狂欢之夜。
“快去快去!去的晚了营里的姑娘可都没了!” “来不及啦!只怕现在去,那个鲛人美女已经让参将给抱上床了吧?” “真该死,又让上头给私独吞了,难得来一个鲛人,也不放出来让我们尝尝鲜。
” “嘘——被参将听见可不好啊!” “我就是要骂!真是他妈的不公平——征天军团每个小队都配了一个漂亮的鲛人娘们来玩,凭什么我们镇野军团就只分了那么一个?” “唉,鲛人在西荒活不长嘛。
你看那个鲛人来了不过半年,已经快不行了。
” “妈的,那老子岂不是再也尝不到鲜了?” “啧啧,你也想开点——那个鲛人虽然漂亮得不像话,可好像没有魂似的。
与其抱个行尸走肉的美人儿,还不如和热辣的沙蛮女人混呢。
” 帐外肆无忌惮的议论不停传来,然而她眼前却只是晃动着一张油腻黑亮的脸,那个魁梧的朔方城参将压在她身体上,那样的沉重,几乎要将她窒息。
然而她只是木然地看着,眼睛不知道看向哪个地方——头顶是黑沉沉的牛皮帐,风砂在呼啸,肌肤干得几乎要裂开,砂子随着呼吸进入了肺部,一点点积存起来。
她忽然咳嗽起来,感觉嘴里有什么无法压抑地涌了上来。
她甚至来不及扭过脸去,就这样直接地将咽喉里涌出的东西,呕吐在了那张正吮吸着她嘴中。
“臭女人!”那个参将愣了一下,很快呸地吐了出来,气急败坏地甩了一个耳光,“敢败坏老子的兴致!” 然而下一刻,他马上就跳了起来,抹着嘴角惊呼:“血?!” 大量的血,从她咽喉内涌出,又从那个镇野军团军人的嘴里流下,狼藉可怖。
她在昏暗的牛油蜡烛下看着满床可怖的殷红,手缓缓伸向那一滩没有温度的鲛人之血,一贯无知无觉的眼神慢慢颤动。
忽然间,她把头一扬,打破了一贯的死寂大声笑了起来,狂喜万分——终于是,可以死了! 笑声未毕,她就一头栽倒在床上,苍白赤裸的身体浸没在自己的血中。
真好……终于是可以死了! 终于是,可以结束了。
………… 叶城的冷月下,白薇皇后惊诧地看着忽然间疯狂大笑的鲛人女子,再也忍不住地出手喝止:“苏摩,快住手!你会逼疯她的。
” 然而傀儡师的脸上却浮现出莫测的神情,仿佛这样还不足以完全地触摸那些回忆,反而更紧地按住潇的头颅两侧,缓缓地俯下身,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了潇的额头上,读取着最后的记忆。
片刻后,他眉心那一道火焰的刻痕里,闪过了微弱的光。
原来是这样……被沧流帝国充军的十几年后,那个当年宁死不肯低头的孤傲女战士,最后才成了不顾一切的背叛者。
然而,只是保持着那样的姿态再“读”了片刻,苏摩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化,忽然松手放开了潇。
鲛人女子筋疲力尽地倒了下去,痛苦地用手捂着头颅,脸色苍白地低低呼号。
而苏摩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脸上有复杂的神情。
“她怎么了?”白薇皇后问。
“那段记忆,对她来说太过于痛苦。
”苏摩缓缓开口。
白薇皇后诧异地看着他——到底这个叫做潇的鲛人有过什么样的记忆,竟然能打动苏摩这样的人? 然而傀儡师低头凝视了那个昏迷的鲛人女子半天,最终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抬手挑断了捆绑着潇的那两条铁索,回身静静道:“我们走吧。
” “真的放过这个叛徒?”她隐隐有杀气,“让她回到云焕身旁?” “放她走又如何。
”苏摩戴上了风帽,只是冷然回答,掠了一眼夜空,“破军光芒黯淡,七日内必当陨落——以她残废之身,又如何能挽回宿命?” 白薇皇后抬起头凝视夜空:北斗移到了西方分野,已然是三更的天。
果然,西北角上一颗大星摇摇欲坠,发出黯淡的血色光芒,她只是一望,便已知道星宿轨道的走向所在,也知道此星的主人必然气数将尽。
“破军……”她蹙眉,心里不知如何却隐隐有不安。
那个角落,漆黑一片的天幕下,似乎隐藏着某种汹涌而来的澎湃力量,以及无可估量的变数——她默默凝聚力量,想看穿破军背后的奥妙,然而奇怪的是以她的灵力,居然还是一眼看不到底。
到底……到底这颗三百年爆发一次的“耗星”,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变数呢? “得走了。
”苏摩侧头,仿佛倾听着黑暗里的某个声音,脸色一变。
白薇皇后手指一合,撤掉了结界,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准备结束这段旅途中的小插曲。
然而刚转过身,背后却传来了哀哀的哭泣声——那些鲛人奴隶随即苏醒,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惊惧的表情,不知所措地看着地上狼藉的尸体。
——店主死在了这里,等明日被人发现,他们这群奴隶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那样的哭声仿佛是无形的羁绊,快要走出结界的苏摩默然顿住了脚步,也不回身,手指只是一划,一道白光从指尖腾起,精铁打制的牢笼喀喇一声拦腰折断。
他站住了脚步,对笼子里那些瑟缩成一团的鲛人奴隶开口:“走吧。
” 然而那些奴隶害怕地看着外面,居然没有一个人敢走出这个已经大开的笼子。
“您……是准备买走我们么?”终于,其中一个胆子较大的鲛人孩子开口了,怯生生的挪过来,“你们愿意当我的新主人么?” “不,”白薇皇后尽量把语气放得温和,“你们自由了,快出来吧。
” 然而那个快要挪到笼子外的鲛人孩子仿佛吓了一跳,一下子又缩回去了。
“不行,不行的!”孩子惊惧地抬头看着他们,瑟瑟发抖,“你们如果不买我,没有主人,我们是不能离开这里的!就是离开了也会被抓回来!” “你们可以当自己的主人。
”白薇皇后神情隐隐严峻起来。
“不!不……不成的。
”那个奴隶孩子一边慌乱地摇着头,一边退回了铁笼的角落,“每个鲛人都要有主人!没有主人我们哪里都不能去——逃出的话,会被活活打死的!我、我已经看到他们打死过好几个了!” 一群奴隶瑟缩着,用又是期盼又是恐惧的眼神望着外面的世界,却没有一个人敢挪过来一步。
所谓画地为牢,也就是如此吧? “已经连逃跑都不敢了么?”白薇皇后止不住的愤怒。
手一挥,整个铁笼被无形的力量扭曲,一瞬间如裂开的甘蔗一样向外瘫倒,成为一摊废铁。
然而奇怪的是,没有了笼子,那群鲛人奴隶居然还是待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他们面面相觑,眼里带着茫然和恐惧。
“逃?”有奴隶嗫嚅,“又能去哪里?……我们生下来就没出过笼子。
” 白薇皇后怔了一下,随即道:“你们可以去镜湖的复国军大营,那里有你们的族人。
” “复国军?”奴隶们脸上出现更加恐惧的神色,“那是乱党啊!抓到了都要杀头挖眼的!” “那你们想怎样?”白薇皇后压住了怒气,问,“如果现在给你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你们究竟想怎样?” “我们、我们想……”那个奴隶害怕地抬头看了一眼他们,最终只是低头嗫嚅,“我们想求龙神保佑,早点来一个仁慈的主人把我们买走……” “……”白薇皇后终于彻底沉默了。
那,就是这些鲛人最大的愿望?! 被关在囚笼里长大的一代,已然连对自由的渴求都消失了么? 笼子里的奴隶大都是卖不出去的老弱病幼,然而无论活了七八百年的,还是刚生下来不过几十年的鲛人,个个眼里都充满了对外界的恐惧,麻木不仁,让她这个千方百计想给予他们自由的旁观者都感到绝望。
“哈!”忽然间,一直沉默的苏摩冷笑起来,霍然转身,手指闪电般地划下! “你要做什么!”白薇皇后惊呼,抬起手臂格挡。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锋利的引线呼啸着卷入铁笼,毫不留情地将其中两三个奴隶的头颅平整地切了下来! “啊啊啊……”人头骨碌碌乱滚,其余鲛人惊叫着,终于四散逃出了囚笼。
“你怎么连族人都杀!”白薇皇后变了脸色。
“这不是海国人,皇后。
”苏摩转过了头,抹去溅到脸上的一片血迹,眉心那一道烈焰的刻痕里隐约透出入骨的黑暗色泽,“这不是海国人!——海国没有这样的子民,我也没有这样的同族!” 他冷冷看着空桑的开国皇后:“这哪里是海国人?分明是你们空桑人培育出的奴隶——天生的、世袭的奴才!我宁可海国全死绝了,也不愿留下哪怕一个这样的奴才!” 白薇皇后默然,虚无的心中有剧烈的刺痛。
“知道什么叫做亡国么?不,七千年前的海天之战其实并不算亡国。
”苏摩的语气起了波澜,仿佛内心的黑暗潮水再度无法控制地泛起,“这才是一个民族真正的消亡!” “苏摩。
”白薇皇后刚毅的脸上也流露出某种软弱的表情,低声叹息,“对不起。
” “走吧。
”仿佛不想再看到眼前的人,他转过头去。
“对不起。
”白薇皇后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为了掩饰某种表情,同样也转过头去看着白色的巨塔,“当年,我无法及时阻止琅玕出兵海外;后来,也无力阻止他恣意暴虐。
” 她抬手遥点白塔,低声:“希望这一次,我可以将他永远、永远地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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