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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环在旁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上前,往幻境靠近两步,却也知眼前一切皆是幻影,靠近无用。
他眉头紧蹙,牙关里格格有声,拳头反复握紧,又缓缓松开,手心里满是指甲掐出的印痕,显见得心内挣扎痛楚。
迎香亦是眉尖深锁,为这挥之不去的深沉痛楚所感,却束手无策。
龙蒴低叹一声,伸手在空中轻抚,那清晰的幻象逐渐模糊起来,如流沙般散去形状,靛色青烟袅袅,在三人身周盘旋起伏,似那一缕不甘不愿,却依旧挣扎不屈的魂灵。
罗环很快冷静下来,环顾四周,眼圈不由隐约泛红,涩声道:“师尊不甘命途如此,舍了家业闯荡江湖。
纵观他这一生,虽文采武学皆精,却未有半点称霸图雄之心,只带我隐居塞外,如今想来,除因师尊性子谦和、为人中正之外,怕多少也有不愿为他人作嫁的心态吧。
担心自己做得越多,便错得越多……师尊,始终还是忌惮那异灵警示,它那样宏伟神力,怎可能不当回事呢?但是,师尊那样品貌,一身文武兼备、才华横溢,怎么舍得下……他既不敢不信,又不甘就此信服,终致多年心头郁郁,左右为难。
” “尊师离家后的经历,你都知道么?”龙蒴忽问道。
罗环点点头,“不敢说全通,至少知晓十之八九。
师尊离家后,对书本上的东西便渐渐不太上心,于武学上钻研更多。
遇见我之前也曾游历过几处,拜会一些高人,后来带上了我,辗转走过大半个神州,一边替我治病养身体,一边授我武学。
” “治病?”迎香问。
“嗯……”罗环点头道:“二位也知我是师尊路边捡来的,他说我天生有些不足,且自幼颠沛流离,历经时疫饥荒,在濒死之际才得救助,身上早已伤痕叠叠,更落下不少病根,最要命的是寒气侵体太深,几乎成了毒种,若不彻底根除,怕是难以活到成年。
师尊说既救了我,便要管到底,带我辗转大江南北,拜访了好几位神医,终于拔除毒素,更求得灵药密谱为我强身。
”说到这里,他惨然一笑,叹道:“莫看我如今身强体健,昔年可是惨白瘦弱,连路都走不稳。
那些隐逸高人,个个爱住在山遥水远之处,每逢攀山越岭,都是师尊负着我前行,不论严寒酷暑,多有劳累他……”忆及过往,他声音越发喑哑,最后实在说不下去,三人间一时陷入沉默。
片刻后,龙蒴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又道:“罗兄节哀,香已燃过大半,还是赶紧来看看尊师临终前的记忆吧,也好找出歹人为尊师血仇。
” 罗环闻言,即刻收敛心神,盯着四周散逸的青烟。
龙蒴五指轻舒,那些靛色烟雾便聚集起来,在他手指上盘旋舞蹈,划出繁复的图案,似一幅画,更似一副满布异族文字的卷轴。
这轴缓缓展开,像水波般荡漾,划出圆融涟漪,深植入无边黑暗。
几人侧耳倾听,隐隐闻得风声猎猎,由远及近而来。
四周墨色朦胧褪去,渐成一片青白,天边日轮半坠,一条道路蜿蜒在侧,远处可见森林矗立,荒枝枯草掩映其中。
“这里……是天山南峰背面的麒麟坪!”罗环眼中跳跃着火光,“师尊就是在此处遇害!” “天山么?难怪得五月天气,依旧白雪皑皑。
”龙蒴道。
罗环点点头,“今年开春本挺早,结果到五月反而回寒,降下一场冰雹,又是一场雪,麒麟坪地势高,又在阴处,堆雪是常态。
师尊就是在这场雪后……” “嗯。
”龙蒴也不多言,带两人退开一些,将虚幻舞台留给逝者的记忆。
苏公子踏雪而来。
除了变得更沉稳些,他面容身姿看起来与当年并未有不同,常年的山居生活也没有折损他一身萧然贵气,依旧是檐下芝兰,庭中玉树。
岁月在他眉梢眼角刻下一丝浅淡的纹路,不显年纪,只是为他增添了阅历和风姿。
好比一副名画,总要经得名家之手,点上篆印、提了诗文,才愈加身价百倍。
苏公子一身玄裳,披着玉色缂丝黑云纹鹤氅,高山上清冷风来,拂动他衣摆发梢,身姿端凝,翩然若仙。
他脚下动作轻捷,几乎听不到脚步声,越发显得清朗俊逸,若不是手里握着剑,真疑心是仙人出世了。
“越秋水……”罗环呢喃,“师尊的佩剑,也在此役中折了。
” 苏公子走近,在一片平坦处立住,猎猎风过,四下草声刷刷掠起,天上层云翻涌,别有一种阴郁诡谲之气。
他手握长剑,四下环顾一圈,朗声道:“阁下既有胆在镇上杀人,何不敢现身一见?” 四下长草森森,树影冉冉,却不闻一丝声息。
苏公子凝神戒备,似有所得,朝斜前方又走了两步,问道:“君子坦荡荡,阁下若有意远走,何必在此躲藏呢?” “哼……不过是想寻个好施展的地方罢了,免得杀了你,还有许多麻烦跟着来。
”前方林中传来两声冷笑,一道身影缓缓步出。
三人一见,顿时眼前一亮,接着倒吸一口冷气,罗环更是双拳紧握、虎目圆睁,将这人面貌篆刻在心底。
只见此人一身暗红长袍,衣摆上描金压银地绣着许多纹样,精美非凡,外罩细密轻软的狐裘,装扮堂皇,更有一股凛然尊贵。
他头戴宝冠、腰悬长剑,手握一柄折扇,扇骨不知是何物打造,乌黑透亮,泛着金光。
这人生得十分俊美,眉飞入鬓,眼若桃花,内凝一层玄冰,净是森然冷意;鼻若悬胆,唇角微翘,难寻半点温煦。
他脸上挂着冷笑,通身气质邪魅阴毒,似一轮黑红毒日,灼热与冰霜并举,令人望之胆寒。
苏公子不为所动,淡然问道:“阁下何人?为何在山下镇子里滥杀无辜?” “你一个要死的人,何必问我叫什么?”这人阴恻恻一笑,展开扇子,扇骨上丝丝不详的金光流转。
他上下打量苏公子一圈,反问道:“你是那几个死鬼的什么人?一路追着我上山来……” “非亲非故,与镇上人常有往来,顺带照看而已,你为何来此杀人?” “需要理由么?”这人微微皱眉,轻嗤道:“可笑。
我本为寻物来,这些人好生愚钝,问个话也不知回答,随手便杀了,有什么要紧?凡庸俗物,即便死上千百个,同死一个有何区别?倒是你……”他凝神细看了看苏公子,折扇轻摇,嘻嘻笑道:“我未曾见过你,也不曾听闻江湖上有你这号人,看上去倒是个人才,不如随我去,在我座下给你安个位置,饶你不死如何?” “妄想。
”苏公子语气平静,似在谈论天上悠悠的白云,“我对邪魔外道从无兴趣。
”说完将鹤氅脱下扔到一旁,向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杀了镇上无辜之人,便不能让你走脱,需得擒你去向那几户人家谢罪,要杀要剐,由他们定。
” “啧啧,何必呢……既非亲非故,何须赔上自己性命?我在京里也杀人,在家里也杀人,在这天山脚下也杀人,在何处不曾杀过人?若都如你这般迂腐,便有千百条性命也不够赔啊。
”说到此处,这人森然一笑,慢慢收起扇子,也不脱狐裘,也不见起什么架势,只右手持扇在虚空中一划,高声道:“世人愚昧至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便是寻死之途,也如此迫不及待,可笑,可笑!” “笑”字话音方落,看不清这人如何动作,已见乌黑流金的折扇已递到苏公子眼前,苏公子将身一晃,反手把剑一隔,挑开折扇,提气纵跃,刹那间已退在两丈开外。
两兵相击瞬间,只闻铿然一响,远非寻常金铁之声可比,回音不绝,震动四野,树上积雪随之簌簌而下。
苏公子神色凛然,显见今日是遇上了强敌,气凝丹田,抱元内守,应对越发小心,一招一式皆精描细刻。
这人举手投足间却十分闲散,瞟了眼扇子,轻佻一笑:“有点本事,若能逼我动剑,那就更有本事了。
”说完足下生风,红影一闪,瞬间又至面前,扇子直点苏公子眉间。
苏公子闪身堪堪避过,出手不敢再有保留,秋水寒光去势如电,直进来人咽喉,眼看将透体而过,只闻一声轻哼,折扇已如鬼魅般护在当前,剑锋钉在扇骨上,似打到了万年玄冰,既硬且涩,坚韧无匹,难以寸进分毫。
苏公子心头一惊,忙收劲避开,退时不忘斜倚长剑,往这人肩上削去。
这人身子一矮,反手扇子又缠上剑锋,真气一提,便似有绵绵不绝的大力顺剑锋逆行而上,如巨蟒绞杀而来,一拨一划间,秋水已被荡在一旁。
苏公子不欲缠斗,借力脱身,但见他漆黑扇骨上金光流转,妖艳非常。
“不错,我那宫里也没你这样的高手,啧,良才难寻不说,水平上跟我更有断层……无敌便越发寂寞啊。
”这人冷冷一笑,又问道:“真不愿归附于我?同我一道寻物去,将来不但荣华富贵安享,更可长生逍遥,岂不比隐居寒山来得痛快?” 苏公子闻言一愣,接着扯出一抹笑意,脸上神色如梦方醒般,喃喃道:“归附于你,归附于你……?难道……这就是那尊神所言的为人作嫁?这许多年来心心念念,莫非就是为此刻?周游神州,远走天山,竟还是避不开此刻?很好,很好,我便是死了,也绝不会助纣为虐。
”说罢展颜一笑,直如光风霁月开层云,举起手中越秋水,剑锋寒寒,映日生光。
苏公子提气一纵,似蛟龙腾空,电光火石间已攻向对手。
“嗯……?”这人皱眉,“不乐意?那就莫怪我连你也杀了。
”话音未落,已提气迎上,折扇舒张,与秋水剑锋正面相接。
他扇子挥洒间潇洒自如,手中轻若无物,一击下去却有万钧之力,轰然炸裂,似无声处突起惊雷,又似罡风削铁如泥。
那扇骨上并无锋刃,一入他手却似龙泉喋血,砍瓜切菜般将来路上所有树木枝条尽数削得粉碎,迎风狂舞。
苏公子丝毫不敢大意,尽展所长,越秋水精光大盛,横挑斜刺,势若游龙,进可攻退可守。
一时如圆月当空,寒光凛凛;一时如暴雨横天,万刃齐发;一时更如雷霆怒吼,冷电飞驰。
二人厮杀间平分秋色,折扇妖历,难伤苏公子分毫;秋水锋锐,也难破对方之势,只见四下残雪飞旋,崩石摧林,麒麟坪顿成人间炼狱。
两人又缠斗一番,对方心思诡诈,佯退两步,折扇略露颓丧,苏公子毫不上当,并无贪功之想,只暗寻破绽,谨慎进击。
这人见一计不成,又将身一揉,左手忽半握成爪,催动真气,反手向他胸前撕去。
苏公子一惊,挥剑格挡,险些削去他三个指头,他不惊反笑,右手折扇猛然张开,顿时金光大涨,同时手腕发力,将折扇往前掷出。
飞旋扇面如一轮弯刀,直扑苏公子颈项。
两人本已是贴身打斗,哪有腾挪空间,危机转瞬迎面而来,苏公子心念电转,倒提秋水,反手一挡,那扇力道却大得惊人,只听哐然一声,竟将秋水打歪了三分,自己却也斜了方向,从脸边擦过,划出两缕血痕,整个人受此冲击,往后仰倒了些。
苏公子尚不及回身,就在这一瞬之间,那人往腰间一探,所携冷锋出鞘,竟是一柄通体墨黑,隐泛红光的长剑,上刻妖异文字,似深不见底的寒谭,舞动间如毒蛇吐信,兀鹰盘空,魔气妖氛巍然。
这人提剑在手,张狂大笑,腕上一抖,长剑去势如电,迅雷不及掩耳之机,只见一帘赤雨腾空,苏公子胸前被划开了道长长血痕! “师尊——!”罗环眼见这一幕幕场景,早已备受煎熬,此刻见苏公子负伤,终于忍不住大喊出声,龙蒴连忙拉住他,低声道:“都是过往幻象,不可乱了心神!” 罗环牙关紧咬,眼中泛红,死死盯着眼前景象。
这人一击得逞,眼中跃动快慰,连声冷笑,手上速度更加惊人,也不见他如何回手的,眨眼间竟又是一剑,在苏公子胸前划出一个十字,顿时血雨腾空,四下阴风怒号。
苏公子强忍伤痛,欲提气后跃,忽然眼角金光一闪,似有物飞来,即刻提剑击去,铿然一声,打在一至坚至韧之物上,手腕不由一麻,定睛一看,原来是方才飞走的折扇,转了一圈,竟又飞回来了! “逼我出剑,你不简单。
”与此同时,阴森话音已在耳畔,苏公子猝不及防,只觉胸前一冷,那墨剑剑锋已从左肩透入,紧接着右肩上一紧,落入那人钳制,轻声“喀拉”一响,肩头骨头遭他卸出脱臼,秋水落地。
“最后问你一次,可愿归附于我?”这人笑得十分得意,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在他面前一晃,“我宫中灵药在此,你伤口很快会恢复如初。
”苏公子淡然一笑,轻声道:“不了。
”这人闻言,顿时变了脸色,眼中露出妖邪狠厉之色,接着化作连声冷笑,“很好,很好!有骨气的人,我更喜欢——!”说罢左手扬起,在他肩头重重一击,苏公子身子直如断线风筝般疾飞而去,脱出墨剑锋刃,狠狠撞在一棵树上,轰然一声巨响,那树竟塌了半边。
此人修为超凡,举重若轻却内敛澎拜巨力,如今盛怒之下,更有横扫千军之势。
苏公子受此重击,顿时七窍喷血,缓缓跌落尘埃,身下渐渐浸出大片的血迹来,染透了残雪将融的地面。
这人犹不满足,拾起地下秋水,嫌恶地看了一眼,吐出两个字“劣剑”,高举手中墨剑,气凝丹田,喝一声往秋水上砍去,只闻铿锵异响,秋水顿折为两节,他挑眉一笑,“还你。
”将短剑掷往苏公子跌落处,嘶嘶两声,两截短剑便插在苏公子腿上,又引得血流不止。
这人似终于心满意足,收起长剑,重执折扇,恢复那俊美的翩翩风采,缓步靠过来,苏公子重伤在身,浑身染血,脸上却十分平静。
他站在旁看了看,不知在想何事,突然笑道:“对了,方才本想抓你一下,没抓着,这会儿得补上。
”说罢左手五指舒张,势成爪形,对着苏公子胸口狠狠击下去,只听一声闷响,连着两声碎骨之音,苏公子胸前鲜血尽染,口中也止不住地有血流出,眼见是活不成了。
“嗯,这就对了。
”那人点点头,四下一看,捡起苏公子的鹤氅擦净了手,将血污的鹤氅给他盖在身上,淡然一笑:“多谢你,许久不曾同人如此尽兴了。
我不知你姓名,不过你得记着我的,我是骊思欢,你当听过,江湖上没有不知我大名的。
” 日光鳞鳞,映着地下惨白雪色,以及雪中静默无言的苏公子。
骊思欢轻抚红衣,转身远去。
“师尊……骊思欢!”罗环亲见惨景,身心剧痛,不由跪倒在地,浑身颤抖,一遍遍呢喃着那人的名字。
迎香继王家血案之后,再见这般血腥情景,头上也是阵阵眩晕,只强忍着。
龙蒴担忧他急怒攻心,气血逆流弄出伤病来,抚慰了两句,又问道:“这骊思欢你认识么?他说江湖上无人不知他大名的。
” “不曾听说过……”罗环摇摇头,“我与师尊隐居天山,并不同江湖人来往,这人功夫邪气横溢,性子诡诈嚣狂,言谈间如此自负,硬是个外道绝顶高手……观他言语意态,或许还是一方之主,掌握不小的势力。
” “嗯。
”龙蒴点头,掐指一算时辰,差不多已是子夜时分,遂对二人道:“罗兄,江湖上的事我也不通,只能靠你自己打探了。
人死不能复生,尊师为无辜百姓讨公道,才遭此人戕害,也算是侠义之士,英魂有终。
罗兄节哀,莫过分痛楚伤身,时刻已尽,不可再多看多言,该让苏公子魂灵安息了。
”说罢挥挥手,那些烟雾已变得十分稀薄,原本靛青的色彩几乎成了灰白,香味也变得模糊幽远,似乎尽数溶解在过往的时光里,不复追寻。
黑暗渐隐,四周景物浮现,三人立在厅上,中央摆着黑漆棺木,一切尽如来时。
迎香与罗环经历方才那番幻境神游,都有恍如隔世之感,一时百感交集,不胜唏嘘。
罗环看了棺椁片刻,又焚香祭拜,郑重燃了香烛,跪地道:“师尊,徒儿在此发誓,必为你手刃骊思欢,报仇雪恨!”说罢重重磕了三个头,眼中水光闪动。
龙蒴扶他起来,讲了几句君子报仇不急于一时半刻的道理,罗环承蒙他今夜作法,才一解胸中疑惑,早已将他视作大恩人,自然言听计从,连连点头应了,忽然惊觉已近子夜,几人忙碌半宿,还连茶水也不曾用一口,忙出去吩咐人端上汤饼点心来。
三人坐下用些吃食,又谈了一阵,多是罗环说苏公子昔年生平轶事,并探讨分析那骊思欢是何人。
不知不觉间,已是子夜,迎香不欲久留,加之这段时间忧心烦劳,渐有些困倦起来,但看龙蒴谈性颇高,也不好叫回去,只在旁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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