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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命运(2/3)

住在树下的颠钗,吩咐她回房关好门睡觉,不许乱动,又对迎香道:“我们去陇头河一探便知。

” 迎香随他出门,心里始终在琢磨他那句“有些差别”,是指山鬼与动物精怪的差别么?还是说其他方面?抑或另有深意……最近她越发感到龙蒴的本事深不可测,同民间传说的那些小妖小怪不同,但此事又不好直接问他,每次一问,总说自己就是个普通山鬼,没什么稀奇。

这人不想说的事,任你磨破嘴皮也套不出来的。

一路思索,二人已到了陇头河边,暮春将尽,四野已隐隐有了初夏味道,河畔芳草茵茵,间杂着不知名野花。

河水清澈见地,偶可见游鱼,河底乱石磊磊,都被水流磨得光滑圆润。

水流潺潺,拍击在岸上,于及膝高处隐约腾起一层薄雾。

平和宁静的场景,看起来真不像年年淹死人的河流。

迎香暗叹,这番美景,谁能想到此河吞没过许多人命呢? 龙蒴站在河边,闭目凝神,片刻后睁开双眼道:“果然,这河底下有两处断口,都是空间断裂后又扭转交叠之处,常年如此,不过断口本身十分狭窄,又随天时地气转移变换,倒也不易漏出来路不明的灵体来。

苏公子当年怕是因缘际会,恰逢裂口大开,才有了一番奇遇。

” “这裂口通向哪里呢?”迎香问。

“不知。

”龙蒴摇头,“这世间并非一张平面,而是无数重叠交织的通路穿插糅合而成,无边无匹,除了我们所能眼见的现世,还有无数世界隐匿于无穷寰宇中。

我们所知的过去、未来,东西南北,共同构成现世。

但包括现世本身,都非唯一,更非定数,那些既无时间来去、也无空间远近的异界,在无垠的存在中存在着,不可探寻,不可计数,偶有机缘得以接触,也不过惊鸿一瞥。

你问这裂隙通往哪里,好比问一滴水入了大海后会流向哪里,怕是龙皇本人也回答不出来了……” 迎香初次听闻这番话语,一时难以尽数理解,只能默记于心,反复咀嚼品味,渐渐觉察出内中那股渺不可究的宏大与神秘,似面对着无垠深渊,苍茫星河,以及层层叠叠,交错纵横的通途,这些不可尽数的未知让她背上窜过一阵战栗。

河上风来,掠动她的裙摆,发梢,温凉柔软的感受如妙手轻抚。

“如此说来……不可能知道苏公子当日曾经历何事了?”迎香问道。

“可能。

”龙蒴一笑:“让苏公子自己说吧。

” 迎香一惊,龙蒴笑得有两分诡秘,“苏公子的遗体不正停放在苏家旧宅吗?你把他们要的香做好,他就会开口说话了。

不过……”他神秘一笑,“在此之前,先把家里那个遣出去为好,免得事情都堆一块儿,我又没得三头六臂,处理不过来就麻烦了。

” 次日清晨,迎香叫过颠钗来,将所图一一交待于她,她似懂非懂地听着,迎香说道:“这一路如何赶车,如何住店,如何问路,与人应答,你都已学会了。

记得,往金陵去,找城南朱雀大道旁的王家,同他们大少爷见面,告诉他你回去寻他了。

”颠钗点点头,迎香又道:“他问你话,你知道便答,不知道的便微笑摇头,切不可随意多言,亦不可在他身边留宿,尤其不可提到我。

他若送你金玉财帛,你尽数收了,带回来给我;要你饮酒唱曲都不可答应,只说你自离了烟花地,便洗心革面再不做这些营生;他若有姬妾找来不给你好脸色,你就只管往他身上靠,哭哭啼啼,佯装害怕就好。

此外……”她思索片刻,出会儿神,叹息一声,接着摇头道:“此外……也无什么别的了,本想教训他一顿,可你又会做什么?况且,教训一顿有什么用,能逗弄他一下,让他破点财,懊恼一场,也就罢了。

”说罢有些意兴阑珊,颠钗见了,偏着头似在思索,忽然道:“我替你把他带过来好不好?” 这是颠钗初次主动跟她说话,迎香一愣,颠钗又呆呆地问道:“我替你把他带来,送给你,可好?” 眼前人笑靥如花,媚态入骨,容颜、声音都是那般熟悉,迎香眼前一花,似乎又看到当日情景:颠钗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绮罗,那料子本是要留给自己做新衣的——她倚在门边,朝自己微微一笑,问道:“我将他让给你,可好?” 可好? 好是好,可是…… “可是,即便我想将他让给你,他也不愿同你一道了,有何办法呢?”颠钗长袖一扬,轻轻捂住鼻端,眉头微颦。

她身上荡过来一阵香风,直冲她鼻端,更显得自己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记忆中恶意的银铃巧笑、无情的驳斥和嫌弃纷纷从耳畔掠过,迎香如堕梦中,过去与现在交织网罗,让她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幻梦,眼前这个颠钗,与记忆中的颠钗,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只记得她问了一句——“我替你把他带来,送给你,可好?” ……可好? 好…… “好……”这个字悄悄滑出她唇畔,几乎轻不可闻,连迎香自己,都没有察觉已应答下来,颠钗却听见了,娇声笑道:“好。

” 迎香心头浮起一片阴云,来不及细想,却又消散了。

片刻后,龙蒴来问两人可收拾停当,迎香点点头,带着颠钗走到门外,又细细叮嘱几句,便将包袱交给她,看她一人独行。

她朝两人点点头,转身慢慢走远,逐渐步出回龙巷,很快看不到了。

朝阳冉冉,映着她玲珑背影,似正要走到那一轮喷薄的红日中去,熔化成一缕金光,消散天地间…… “……我感觉有些不好……”迎香喃喃自语。

龙蒴在旁轻声冷笑,“这不是你的心愿么?实践了心愿,有何不好?” “我不知……”迎香缩了缩肩膀,心头那片阴云又慢慢聚拢,凝成挥之不去的蒙昧黑影。

“紫润降真香四十两切碎,紫檀香三十两切碎,栈香三十两、黄熟香三十两、丁香皮十两……同一两建茶末一道调和成茶汤,用以拌香,并炒制三个时辰,不可变焦黑。

”龙蒴手持香谱,轻声念方子,摇头道:“好繁琐的功夫,这还只是部分,后边还得再配上十几味香料,分别熬霜、煮制、炒制,最后再用炼蜜调和,压成香饼子,我看着都晕……关键是量太大,太重,要炒制三个时辰呢,这才一个时辰,接下来怕你体力不支,还是我来吧。

” 迎香从炉子前直起腰,皱眉揉着酸痛的手臂,对龙蒴道:“确实量大,许久不曾做这么大量的香了,弄得我腰酸背疼。

不过,还是我自己来便好,这清心降真香浓酽中正,内敛柔和,其香清贵风雅而华韵绵延,正合罗壮士所描绘的苏公子形象。

不过此香制作不易,用料又极多,你不熟练,万一弄坏了还得重来,更耽搁了,倒不如我一手弄到底稳妥些。

” “嗯……你既如此说,我也不强自越俎代庖了。

”龙蒴走到她旁边,看了看炒制中的香料,问道:“苏公子所需这么多?我虽说要你先做好香,再去让他死人开口,不过也就是一个媒介凭依,你拿其他现成香料代替也一样的,无需这么多量。

” “唔,我明白,倒不是为着这个。

那日我在苏家旧宅见到罗壮士,他说想我多做些,一些祭拜苏公子,更多他是要自己带回天山去,以后每年祭奠时可用不说,自己随身佩戴,时时焚一焚,也全个对师尊的念想。

” “呵,罗环对苏公子的事都叮嘱得十分要紧,莫说是徒儿,就是亲儿,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他这地步。

” “嗯……”迎香点点头,“罗壮士确实对苏公子别有不同,他俩年岁相差得不太远,尚不足一辈,除了师徒之谊,更有些兄弟相依为命的味道。

他同我说,自己尚年幼时家乡就遭了饥荒,他被家里人抱出来逃荒,一路要饭,好不容易长到八、九岁,家人已死的死,散的散,他一人在扬州城流浪,到处讨东西吃,却因年幼力弱,又不愿受那些乞丐控制去偷抢财物,因此常遭人打骂欺辱。

这年冬天,他被人打伤扔在僻静处,两日不曾吃喝,天下着雪,眼见得要冻饿死了,恰逢苏公子路过,救他一命,听他说无处可去,又收留他在自己身边,亲手抚养长大,将一身学问武艺倾囊以授,连罗环这个名字,也是苏公子给起的。

” “原来如此,难怪他对苏公子敬若天人。

” “嗯,对了。

”迎香走到一旁,将一盒子装好的香品拿出来,交给龙蒴,“这是何主簿要的香,已做好了,麻烦你给送过去。

” “好。

”龙蒴接过,又道:“看来你那日去苏家旧宅,已听罗环说了不少此事的相关情形。

我只有些好奇,苏公子师徒两人在江湖上是个什么地位?我观罗环此人,虽然还年轻,但身姿气脉已非一般高手可比,独挡十来个一等高手怕也不是问题。

由此推想,苏公子实力应也相当不凡,至少不逊他太多才对。

我曾问他苏公子如何身亡,他只说是为歹人所害,看来这歹人厉害得紧。

” 迎香“嗯”了一声,直觉龙蒴说得有理,却不十分明晰。

她从未涉足过江湖之事,对这一等、二等高手的级别划分、武艺高低全无概念,只能模糊推想是个绝顶厉害之人杀了苏公子吧。

说完这两句,龙蒴也不多言,拿着东西往何家去了。

待他回来已是傍晚时分,迎香摆下饭菜,两人用毕晚饭,收拾停当后,龙蒴似突然想起一事,带她来到自己所居的西厢房,指着外间偏厅上一盏油灯道:“这是颠钗的命灯。

她毕竟不是人,反应机变差得太远,孤身出远门,万一遭遇凶险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始终不能放心,因此在她身上种了个符印,拿这盏油灯看着,若她死在半路或提前化去,灯便会熄灭。

” 迎香点点头,细看这油灯。

灯盏中既无火油,也无捻子,只在正中跃动着一点无根的星火,发出莹莹幽光,照亮了小小一方台面,似颠钗凭空而来、又将骤然而逝,虚伪而短暂的生命。

数日流光匆匆过,眼看着已近立夏,苏公子所需的香总算全部做完了,而颠钗的命灯长明不息,毫无变化。

迎香每日提心吊胆地去看,见光影犹然,便长出一口气,慢慢回来,但心里始终慢慢焦躁起来,诡秘阴云密布,堆积成化不开的黑雾,总让她坐立不安,如惊弓之鸟。

“……我担心要出事。

”偶尔,她独处一隅,哀声自语。

龙蒴听见了,只是冷冷一笑。

这几日,龙蒴拜访苏家旧宅数次,同罗环攀谈,了解当年情形。

环虽是江湖草莽,但承苏公子教导有方,为人谦和内敛,礼数周全,对龙蒴的问题一一给予解答。

聊起师徒二人的生活,罗环也颇喜向他倾诉,言师尊虽武艺不凡,却全无扬名江湖之心,反倒远走塞外,在天山南麓建了一间馆舍,带他避世闲居。

师尊空负一身绝学,却不想立门派,不收徒儿,只时常关照山脚集镇上的居民,也传授过几个猎户家少年粗浅功夫以作防身本事,镇上居民对两人都颇为敬爱,这次扶灵回来,也多亏镇里人家出钱出人,鼎力相助。

龙蒴听他说完,想了想,问道:“罗兄莫怪我唐突,敢问……戕害尊师的是何人?” “不曾见到……”罗环声音低沉,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我赶至时,师尊已倒落尘埃,四下空余寂静……我细察师尊伤势,断定对方必也是绝顶的高手。

”罗环语气沉痛。

“既如此……”龙蒴点头道:“罗兄可愿得知凶手是何人?” “那是当然!”罗环急道:“若能得知凶手形貌身份,我必追杀至天涯海角,手刃仇敌,血祭师尊在天之灵。

” “好。

那我有个考量,不知罗兄可欲行之?” 罗环闻言一愣,龙蒴诡秘一笑,言自己习得玄门之术,能以香为引,接逝者亡魂前来对谈,虽只得一时片刻的功夫,但若有不解之惑,如此直通亡魂询问,岂不真相大白?他这段时日同罗环已颇为熟识,彼此都明了对方不是信口开河之人,闻他所言,罗环不由悲喜交加,当下答应下来,两人约定今夜便行此事。

谈妥此事,龙蒴回家收拾一番,带上制好的香料,叫迎香携了香炉,一同前往苏家旧宅。

夜色已降,冷月空悬,森森寒光彻骨,照得天顶半明半暗,依稀可见几缕飞云横卧,如天河逝水西来。

罗环早已等在门口,见两人缓缓踏月而来,忙迎出来,低声对龙蒴道:“已按龙兄吩咐将随从遣开了,等会儿关了门,今夜便无人打扰。

” “嗯。

”龙蒴点头道:“还是不被太多人见到的好.”说罢几人进去,罗环慎重锁了门。

厅内正中停着苏公子棺椁,漆黑一口棺木,盖得严丝合缝,虽已入夏,却难察觉半丝腐朽之气,只有冷漠锋锐的冥吞之香在四下冉冉沉浮。

龙蒴细看这口棺材,用的是上好楠木,烛光下,木上纹路如行云流水,棺体通身不见一个疤结。

他抬手轻轻敲击两下,声音沉厚内敛,隐隐有金石回音,不由点了点头。

天山孑立世外,不受世俗侵扰,山中云深林密,树影参天,想必是精挑细选极好的巨木,才做出这浑然一体的完美棺椁。

只可惜,再好的棺木,终究也只是一具棺木,除了装裹死人,便再无他用了。

想及此处,龙蒴又轻轻摇了摇头…… 厅上烛影飘摇,光亮黯淡,与银白月色相映,更显得清冷凄迷。

迎香这几日早已心乱,神思恍惚,面对这具漆黑棺木,这般阴郁沉痛的气氛,一时有些受不住,后退两步打了个冷战。

龙蒴让两人退开些,拿过香料,将香炉摆在棺材前的矮几上,细细焚起来。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手脚,这烟雾竟是森森的蓝色,如含苞花蕾缓缓盛放,于空中划出繁复优雅的线条。

靛色青烟浮游半空,渐渐散逸开,发出第一缕香味,压住了冥吞的冷香。

这香味是鲜活而不失锐气的,却毫无咄咄逼人的压迫感,似一株方刚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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