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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溯源(3/3)

因为三年前他曾经收留了那位旅行家,来自于敌对军队的华族旅行家。

一个一直和他关系恶劣的小人告发了他,大君派人抄家,抄出了旅行家留给洪天胤的地理笔记,里面赫然有许多瀚州的地理地形图和详细记述,假如落入华族军队手里,对他们在草原上作战可是大大有利的。

这一下证据确凿,洪天胤的妻子完全不知道如何辩驳,而当被问到丈夫的下落时,她也张口结舌答不出来。

洪天胤离家时只留下了一张匆匆写就的字条,上面只有“有要事离家,归期未定”这几个字,叫她如何能解释得出来。

自然地,洪天胤被定性为里通华族的叛逆,妻子和常年依附于他由他妻子照料的残疾的侄子都被斩首示众。

洪天胤总算运气不错,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和一点好运气逃脱了追捕,渡海南逃到中州躲藏了一段时间。

几个月之后,他重新回到了瀚州,一路上经过草丛中无人收捡的累累白骨,最后来到了北都城。

在那里,妻子的头颅被高高悬挂在北都城城头,和其他所谓的叛徒们的头颅挂在一起,血肉早已被乌鸦啄食干净,只剩下狰狞的骷髅,让他完全无从在骷髅群中辨认出她来。

如前所述,洪天胤一直都是一个孤僻的人,妻子几乎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理解他包容他的人,两人一起相濡以沫走过了大半生,到头来他竟然没有办法从一堆白森森的头骨中认出她来。

毫无疑问,洪天胤的心性就是从这一刻起开始扭曲的。

和雪怀青之前听到的不同,洪天胤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劝说他人和他一起逃难,他自己主动放弃了世人。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一排头骨,转身离开北都,再也没有回头。

五个月后,经过难以想象的艰难跋涉,他来到了殇州雪原中最险峻的高峰——木错峰。

根据他的计算,假如真的发生了毁灭大地的灾难,木错峰也许是唯一一处可以逃生的地方,尽管这座高寒的山峰本来就是近乎生灵绝迹的死地。

现在从死地到生地的转换,也不知道是命运的眷顾,还是命运的嘲弄。

总而言之,洪天胤孤身一人来到了木错峰。

虽然作为一个蛮子,他的身体一向不错,但在这个连夸父都无法生存的地方,他一个人的生活状况可想而知。

一个月后,他在山上艰难寻找食物的时候,一不小心滑下了山脊,幸好山下积雪很深,他没有摔死,却意外地在雪堆里发现了几具早已冻得僵硬的尸体。

那一刹那,一个前所未有的绝妙灵感在他心里闪现出来:虽然我再也不愿意和任何活人为伍,但我可以想办法操纵死人来为我所用啊。

反正一个人过活的日子寂寞而无聊,洪天胤立即开始着手研究这种操控死人的方法。

他是一个全才,对秘术有极深的造诣,也对蛮荒之地的巫术和蛊术了解颇多,最后,他利用一些残缺不全的资料,愣是把失传已久的越州赶尸术复原了出来,并且加入自己的改进,形成了流传至今的尸舞术的雏形。

这之后,他一次次离开木错峰,去往稍微有人烟的地方,或者干脆袭击商队,为自己搜罗了不少的尸体以供驱策,就这样在尸仆的陪伴下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直到临终的那一刻,他也并未能够亲眼见到魔火灭世的奇景出现,但他仍然对自己的预测没有丝毫怀疑,并且在最后一篇日志中写下了这样的话语: “我的计算不会有错的,魔火终将喷涌,九州大地将化为一片火海,一切的历史、一切的文明、一切的美好、一切的苦难,一切曾有的光明与黑暗,都会在火焰中化为乌有。

千万年后,当新的生灵从尸灰中重新出现,当新的文明在这片焦土上重新崛起,也许他们已经再也无法找到过往岁月的痕迹,再也无法知道,在这片大陆与海洋之中,还曾经有人类、羽人、夸父、洛族、鲛人和魅的存在。

那些自诩的永世流传的灿烂辉煌,也将无人知晓,就如同一曲华美的乐章,当曲终人散之后,那些动听的音符终究只能消散在空气中。

“我禁不住要想,我们的文明,是否也经历过这样一场劫难或者许多许多的劫难?在我们之前,是否也有自认为是天之骄子的生灵遍布大地和海洋?这一切或许永远也无法得知了。

我就要死了,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走向一个微不足道的终点。

而我们的文明,我们的天下,我们为了争夺土地而流的每一滴血,也会和我一样,最终变得微不足道,最终变得无人知晓。

“我忽然间觉得,我一向看不起的长门苦修士的话居然是有道理的。

人生就像是一道又一道永无尽头的长门,你跨过一道道长门,却永远也无法领会到世界的本源,你唯一能做的,大概只是寻求个人的解脱而已。

长门僧们或许就是看透了这一点,才选择了这条逃避之路的吧?”

这段故事并不长,雪怀青很快就读完了。

她又翻了翻其他的书,大都是很偏门的逸闻杂谈,但都和这个故事有关。

这些书的记述并不完全一致,有些细节干脆就是互相矛盾的,但涉及重点和关键的地方,基本上是一致的。

而且在历史上的某一个邪教兴盛的阶段,洪天胤的这一发现竟然被别有用心的恶人演绎成了邪教教义,诞生过一两个影响不小的邪教。

雪怀青仔细想想,似乎自己之前还真听说过类似的胡扯八道,只不过天下邪教是一家,张口闭口都不过是些各种各样的灭世传说,然后打着拯救生民的旗号骗财骗色。

站在邪教教义的背景下,魔火喷涌这类的说法太寻常了,所以她并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此外还有一叠书,和此事似乎没什么关联,内容也五花八门毫无联系,包括了针灸、考据、诗词歌赋、星相等方面,甚至还有一本看上去很像原本的《殇阳血》,那是连雪怀青都听说过的名曲,相传由蔷薇皇帝时代的大琴师欧阳扶所作,以纪念发生在殇阳关的那次血战。

这些书就保存得不太好了,都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安星眠冲她摇摇头,意思是这些书不重要,她就不去管了。

然后她放下手里的书和纸张,慢慢地坐在了书桌前的椅子上。

她的脑子完完全全的混乱了,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深藏于地下的狂暴火山,喷涌而出的灭世地火,尸舞者的创始者,以苦修追求真道的长门僧……她过去从来没有把这些元素放到一起去联想过,然而正如安星眠所说,命运开了一个奇妙的玩笑,把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长门僧和尸舞者捆绑在了一起。

只是这样的所谓缘分,实在让人避之不及,却又逃无可逃。

难道长门的藏书洞窟,真的只是一个幌子?长门僧们几千年来一直在干着的伟大事业,竟然是在一步一步将九州推向毁灭的境地?雪怀青简直难以相信这样的事实。

那些长门僧,信仰坚定、无所畏惧的长门僧们,究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她不由得转过头,看着安星眠。

安星眠倒是面容很平静,显然经过这些天的煎熬之后,就算他还没能接受这一切,也至少有了足够坚定的信念去面对。

可是……这不过是一些文字,难道他就没有丝毫的怀疑吗? “我当然不会单凭文字就去确定一件事,”安星眠猜到了雪怀青的疑虑,“所以我肯定要去考察一下。

在我捡拾到的包裹里,有一些被撕得粉碎的纸屑,应该是皇帝干的。

他本来打算把包裹烧掉一了百了,却没想到被我捡到了。

在我们回来的路途中,趁着你睡觉的时候,我用了几个晚上,把那些纸屑拼出来了。

” “那上面说了些什么?”雪怀青问。

“那是一个地点,是那位肉身不腐的长门僧留给后世的唯一证据,”安星眠说,“我跟随着这条指引,找到了位于越州清余岭的一处地下洞窟。

那个洞窟的入口不可思议地藏在一片沼泽地里,我想也许是洞窟挖成之后,他们想办法把那里变成了沼泽。

然而我到的时候,那一部分的沼泽已经被排干了,肯定是皇帝的人干的,所以我不费什么劲就进去了。

“那是一幕不可思议的奇景,就像洛族的地下城一样,那里的地面之下被掏空了,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深洞,通往幽远的地脉深处。

我之前告诉你我不会再去干攀下悬崖的事情了,但我没想到,爬下那个洞窟,竟然比悬崖更加危险。

我不由得开始想象,在那些历史上的一个个久远瞬间,先辈们举着火把、绑着绳索吊入这个洞窟,一次又一次地往里面填充书籍,会是怎样一幕感人的场景。

而在此之前,花费无数心血开凿出这样浩大的工程,更会是怎样的奇迹。

但遗憾的是,那样的信仰和激情竟然都是被人利用的阴谋的牺牲品。

“我下到底部之后,看到的是一幕意料之中的惨酷景象:那里原本存放着的书籍,全都化为了灰烬。

想来是皇帝急于弄明白洞窟底部的真相,于是索性点火把那些珍贵的无价之宝全部焚烧了。

可在那个时候,甚至于连我也顾不上去心痛,而是急切地开始寻找我想要找到却又希望自己永远都找不到的证据。

“想想当年的长门僧,竟然是靠极少数人的力量,日积月累,一筐一筐地把书背到这里藏起来,不知道要花多少代人的心血,可是要毁掉他们,只需要一把火。

毁灭九州何尝不是这样呢?” 听到这里雪怀青微微一怔,总觉得刚才安星眠那句“一筐一筐地”似乎让她想到了点什么,但她顾不上多想,因为有更要紧的问题需要问。

这个问题她不敢问,却又不得不问。

“那你……找到证据了吗?”雪怀青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从远处飘来,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安星眠的回答让她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我……找到了。

我把那些堆积起来的灰烬努力扒开,露出地面,在此过程中意外地找到了一些运气不错没有被烧毁的珍稀古本,并且捡回来了一些,也算是此行的额外收获,从这些残本来分析,这个洞窟所存的书籍大约应该是在胤末的时期收集的。

当然,最重要的收获——如果这能算收获的话——还是找到了皇帝在洞窟底部开凿出来的一个小洞。

透过那个洞,我看到了地壳之下暗红色的熔岩。

它们并不狂暴,甚至可以说很安静,但它们并没有死,还在缓慢地流动,积蓄着力量和热度,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彻底爆发。

这就是证据,无可辩驳的直截了当的证据。

” “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真的……”雪怀青有如梦呓。

她并不是一个忧心天下的人,但对于任何一个普通人而言,知道自己就生活在这样一个随时可能出现的危局中,心中无感是不可能的。

“洪天胤还一直以为挖掘那些洞窟的都是什么富可敌国的庞大势力,所以才坚信最多需要十年,所有的火山都会被诱发,”安星眠的语声里微微带着笑意,“但他却想不到,挖下这些洞窟的,并不是什么有钱有势的人,相反却是这世上最穷的一群人。

他们也绝不可能在十年之内就挖穿所有的洞窟,事实上,每造出一个都需要几代人的艰辛努力。

所以他实在可以找一个舒舒服服的地方安享晚年,而不是未雨绸缪地跑到大雪山里去受苦受罪。

” 雪怀青说不出话来。

她很想劝慰安星眠,说那些洞窟或许不是长门僧所开凿的洞窟,这不过是两个巧合,但她心里很清楚,这并不是巧合,至少皇帝对长门僧的大动干戈绝不是一时犯疯病。

是的,长门僧费尽千辛万苦营造的地下龙渊阁,“碰巧”就处在那些极度危险的火山之上。

这件事应当怎样解释,雪怀青暂时还没数,但她至少能明白皇帝那样做的原因了。

事关九州的生存与毁灭,那似乎无论用什么样的雷霆手段都不过分。

“所有的这些,都是你在悬崖下找到的,对吗?”她颤声问道。

安星眠点点头:“不错,就是这些。

鉴于前因后果已然完全不可考,我也只能通过猜测来补足缺失的环节。

首先我会想到三个字:为什么?天藏宗的修士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在付出一代又一代的心血努力营造这些藏书洞窟的时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的意思是说,其实他们也不知情?”雪怀青问。

“是的,我想了好几天,如果说每一代长门僧都在心甘情愿地干着毁灭九州的事业,实在有些让人难以置信,”安星眠说,“我只能这样去猜测:天藏宗其实是被利用了。

” “被利用?” “是的,绝大多数怀着悲天悯人情怀的普通修士,被极少数隐身于幕后的知道真相的人所利用,”安星眠的语声有些沉痛,“那位肉身被迎接到天启城的长门高僧,也许就是天藏宗中这样一个幕后的操纵者。

这样的人不需要多,只要每一代都有那么一两个人进入到长门内部,并且担负起寻找藏书洞窟合适地点的重任,就足够了。

” “但是这位长门僧,为什么要留下文字的证据,又为什么要把证据的地址藏在自己身上呢?”雪怀青问,“难道是他天良发现?可是用这种方法隐藏秘密,又得在什么时候才能指望被发现呢?” “谁也不得而知了,”安星眠摇摇头,“如果不是那场奇异的大火,这个秘密还会永远埋藏下去。

可是它终究还是被揭露了,所以……这就是一直以来我们所追寻的真相,一向还算仁德的皇帝突然对长门痛下杀手,似乎也可以理解了。

要知道,甚至有这种可能……” “什么可能?”雪怀青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而且她觉得自己有些多此一问,事实上,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也许……整个长门的诞生和兴盛都只是一场骗局,”安星眠低声说,“那些绵延千年的信仰和追求,都只是为了他人的阴谋与野心做掩护,那些追求真道的心,到头来全都受到了蒙蔽。

” 安星眠依然显得很平静,没有太多情绪的波动,这让雪怀青不得不佩服他的自制能力。

她能够想象,对方的内心是难以平静的。

即便他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不是一个十分“纯正”的长门修士,但当一个人听说自己一直持守学习的东西竟然是虚妄的骗局时,无论如何也会受到不小的伤害。

更何况,长门对于安星眠而言,还有另外一个层面上的情感寄托,那就是他崇敬的老师章浩歌。

最近这半年来,这位不那么长门僧的长门僧之所以为了自己的门派如此玩命,一大半原因都是为了章浩歌,章浩歌的信仰受到打击,就等同于安星眠自身的信仰受到了打击。

“至少现在你知道了,你的老师的转变,是有苦衷的。

”这是雪怀青想了很久,才能想出来的唯一一句可以安慰安星眠的话。

但安星眠似乎也并没有为这句话而感到欣慰。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我能够想象他的心里有多么难受。

我说过了,作为一个长门僧,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坚定的信仰,但是老师却不同。

长门就是他的生命。

现在他是发现了自己的生命是虚假的,然后再亲手毁掉它。

” 雪怀青再次无话可说,索性默默地走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

尸舞者不是一个宗教性质的群体,对信仰的观念很淡漠,但她完全可以理解安星眠的那种伤感和失落。

她并不在乎长门,也不在乎那个不知道多少辈子之后才会来到的“魔火灭世”,她唯一担忧的是,这件事对安星眠的打击会有多大。

两人刚刚认识的时候,安星眠就告诉过雪怀青,他并不是一个“纯正的长门僧”,他加入长门就像是为了履行某个不得不完成的义务,而并非心甘情愿。

但是现在,雪怀青觉得他很像是一个真正的长门僧了,他不再只是为了某个事件而奔波,而开始为了一个千年信仰的动摇而伤心忧愁。

这实在不是她心目中所接受的那个安星眠,那个虽然背负重担,却总是笑容可掬、眉宇开朗的年轻人。

这一天夜里雪怀青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安星眠那张压抑的笑脸就像是一块大石头,沉重地压在她的心间。

她已经渐渐明白了自己内心的悸动是为了什么,并且既为此感到甜蜜,也为此增添了更多的惶恐,这是一种她完全不懂得怎样去面对的情感,但要硬下心肠来彻底割舍,似乎又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夜深的时候,她还没有睡着,倒是越躺越觉得耳聪目明精神百倍,索性披衣起床,打算以冥修来打发这无聊的清夜,顺便也把脑子里纷纷杂杂的奇怪念头驱赶一下。

但刚刚坐定,她就听见院子外面有些轻微的响动,好像是有一只猫从墙头跳了下去,但也有可能——是一个轻身术很好的人。

作为一个不那么受欢迎的尸舞者,雪怀青一向警惕性很高,她立即下床穿上鞋子,推门出去,正好看见一个人影一闪身从安星眠房间的窗户跳了进去。

她心里一惊,急忙带着一直守在门口的尸仆紧跟上去,只听见房间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响,不由得更加慌乱,直接命令尸仆猛扑撞门。

尸仆大步上前,沉肩一撞,一声巨响后,门被撞开了,雪怀青赶紧冲进门去,一看屋内的形势,才松了一口气。

安星眠安安稳稳地站在房中,全身上下并无任何伤痕,他面前的地上倒是躺着一个黑衣人,脸上也蒙着黑布,只露出眼睛,看其肩膀奇怪的形状,大概是被安星眠弄脱臼了。

她舒了一口气,这才想到安星眠的功夫并不逊色于自己,想到刚才心里的着急恐慌,一时间只觉得脸上发烫。

好在安星眠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而听到声响后乱纷纷跑来的李福川等人也没有去留意她,都看向了地上的黑衣人。

安星眠俯下身,温和地问:“你是谁?为什么要袭击我?” 黑衣人没有答话,眼睛里却放射出愤怒和憎恨的光芒,这让安星眠觉得更加奇怪。

他沉吟了一下,低声让李福川把其他人都带出去,李福川看黑衣人已经不再有反击能力,点点头带着众人离去了,只留下雪怀青和夸父一般的尸仆。

安星眠本想再关上门,却发现门已经被尸仆撞飞,苦笑一声,揭开了黑衣人的面幕。

然后他的脸上现出了十分吃惊的表情。

“苏真柏?你是……你是灵修宗的苏真柏?”他惊呼道,“我们在研习会上见过的。

你怎么会来杀我?” 雪怀青这才注意到,这个名叫苏真柏的刺客身边扔着一把短刀,她连忙上前把短刀拾起来,这才注意到苏真柏的容貌,并且惊讶地发现这个人几乎就是个孩子,看模样不超过十八岁。

听安星眠的口气,这个人也是个长门僧。

长门僧怎么会来刺杀自己的同门?但她转念一想,立刻有了答案,又情不自禁地开始为安星眠感到难过。

“你的老师是费弦夫子,和我的老师章浩歌相交莫逆,你为什么要来杀我?”安星眠问。

“呸!”苏真柏肩膀脱臼,虽然疼得满头大汗,却仍然显得倔强而凶狠,“你竟然还有脸提章浩歌那个畜生!” 安星眠黯然,已经明白了为什么苏真柏会来刺杀自己。

这个刚刚入门没两年的少年人,还没能做到以长门的经义来收束自己的内心,却被章浩歌的背叛激发了怒火。

章浩歌自然是被皇帝的人严密保护着,他没有机会下手,于是迁怒于无辜的安星眠。

这样的举动当然是糊涂的,但也恰好说明,长门内部的怒火积压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其他那些修为足够的长门僧固然不会想到用这种办法去报复,但他们心中的怨憎也一定不会少。

“小苏,这件事我不怪你,你回去吧。

”安星眠说着,俯下身来,想要替他把肩头脱臼的关节复位,但苏真柏硬生生地一个打滚,闪到了墙边。

“我不会让你这样的叛徒门人来对我示好卖乖的!”苏真柏大吼道,“你给我记住了,长门不会灭亡,永远不会,你们一定会失败的!” 安星眠的脸轻轻抽搐了一下,“叛徒门人”这四个字实在不怎么好听,让他的心里一阵作痛。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压制着自己的怒意和悲伤,轻声说:“我的老师不是叛徒,我也不是什么叛徒门人,请你不要再来了。

你的功夫和我还差得远。

” “你从来没有显露过你的武技,就是为了日后找机会偷袭长门吗?”苏真柏的话让安星眠百口莫辩,“不错,我的武艺远不如你,但是我的内心比你高贵一千倍、一万倍!而且你记住,你们最后是不会得逞的,我打不过你,但迟早会有能对付你的人来收拾你!至于我,我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到了,至少我无愧于长门。

” “这么说来,我已经成为了长门公敌了?”安星眠苦涩地笑了笑,只觉得心如刀割。

雪怀青不是长门中人,没有受到这种感情上的冲击,却从苏真柏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些别的意味。

她还没来得及阻止,苏真柏已经挣扎着用全身最后的力气,狠狠地向着墙壁一头猛撞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后,苏真柏已经被撞得脑浆迸裂,倒地身亡,一双眼睛却仍然不甘地圆睁着。

即便是见惯死人的雪怀青,目睹这样惨烈的死状,也不自禁有些心头发毛。

安星眠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具少年人的尸体,突然间狠狠一挥掌,重重拍在墙上。

“啪”的一声,墙上留下一个溅血的手印。

“你就算是心头难受,也不必拿自己的身体撒气,”雪怀青说,“无论怎么样,他也不可能活过来了,认真想想以后的事情吧。

我去叫李管家来收尸。

” “不必了,”安星眠摇摇头,“长门僧的尸体,我自己来收。

” 这一夜就这么折腾着结束了,雪怀青索性直接用冥想替代了睡觉,到最后也实在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处于冥想状态还是在冥想时睡着了。

总而言之,中午结束冥想时,她觉得精神还不错,而吃过饭之后,安星眠就来找她了。

“你怎么样了?尸体处理好了吗?”雪怀青一边问一边打量着对方,觉得安星眠的气色也还不错,至少没有什么负面情绪直接外露。

安星眠笑了一笑:“别想那么多了,我都还没郁闷至死呢,你大可不必替我担忧,该处理的事我也会自己打理。

我来找你是想领你出去逛逛。

” “出去逛逛?”雪怀青很是意外。

她原本以为安星眠会在那间书房里一直闷到全身长绿毛为止,没想到这家伙会主动约自己外出。

安星眠点点头:“这些日子来往奔波,实在是太辛苦了,我又满脑袋都是事,其实作为白大哥的结义兄弟,我也算此地的半个主人,应该好好招待你才是。

今天下午天气不错,正好去逛逛,看一看云中的风物。

” 天气不错?雪怀青抬头看看窗外天空中阴沉沉的乌云,有点想笑,却也明白安星眠的心思,他希望至少在自己面前能把这件天大的事情尽量放轻,尤其在昨晚的事件发生后,他更不想自己为他担心。

一时间她有些喜忧参半,不明白这究竟算是安星眠在意她照顾她呢,还是算是这个家伙仍然把自己当成不能共同分担忧患的外人。

但想了想,她还是没有把自己那套“一切城市都是一个样”的理论搬出来,而是展颜一笑:“那很好啊,我还没有仔细看过云中城什么模样呢。

” 云中城什么模样?走了一下午,雪怀青觉得自己还是说不上来。

走过的街区和道路不少,却并没能给她留下什么太深的印象,或者说,压根就没有印象。

这座城市的建筑风格如何,人文风物如何,姑娘漂不漂亮小伙子英俊不英俊,完全不在她的关心范围之内。

她只是始终忧郁地注意着强颜欢笑的安星眠,却又不知道怎么去宽慰他。

“那个捏面人的哑巴老伯出来摆摊了啊,他可是很有名的,”安星眠伸手向前一指,“他在宛州各地摆摊捏面人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不过待在云中的时间最多,价格很便宜,捏出来的面人却很精致,手工一流。

听说还有外地人专门到这里来找他捏面人呢。

” 前方的小摊果然围满了人,看来生意不错。

雪怀青淡淡地一笑,表示“我听到了你的描述”,跟随着安星眠挤到人丛中。

这个捏面人的老人看起来鹤发童颜满面红光,十指更是灵动非凡,五彩的糯米面团在他的指缝间揉捏着,很快就形成了一只小鸟的雏形。

人们纷纷喝彩,可惜雪怀青对此还是兴趣全无,目光无意识地四处游移,而且她敏感的鼻子闻到面人里染料的气味就觉得不舒服。

忽然之间,她的身子微微一震,扯了扯安星眠,低声说:“快跟我来!我看到了上次和章浩歌同车的那个大胡子!” 安星眠马上想起来,上一次在小镇见到章浩歌时,雪怀青一眼扫过,立刻说出车上有“两个壮汉,一个大胡子,还有一个瘦瘦的中年人”。

瘦瘦的中年人是章浩歌,而那个大胡子,安星眠并没有看清面相,却不料雪怀青目光如炬,一个照面就已经记住了对方的形象。

他赶忙把刚买的面人塞到怀里,跟着雪怀青离开面人小摊,顺着她隐蔽的手势看去,果然在小街的另一头看到了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

奇怪的是,那个男人竟然丝毫不加掩饰,正在直直地瞪视着两人。

看上去,他并不想掩饰身份。

“是祸躲不过。

”安星眠说着,索性也径直迎了上去,雪怀青跟在身后,有些后悔没把尸仆带出来。

眼下如果要打架的话,没有尸仆可太不利了。

大胡子男人等着两人来到他面前,用不太自然的低沉嘶哑的嗓音说了句:“跟我来,但别跟得太紧。

”随即转身向西而去。

安星眠没有犹豫,等他走出几十步后,果断跟了上去,随着他离开这条街。

他以为此人会把他们领到一个荒僻无人的所在,没想到他却很快拐到了云中城相对繁华的一条大街上,进入了一家钱庄。

安星眠不由得眉头微皱。

“有什么不对吗?”雪怀青问,“所谓大隐隐于市,在这种看起来繁华热闹的地方会面也没什么不对的吧。

” “不是因为这个,”安星眠摇摇头,“这一家钱庄……是和我家合开的。

他是想要告诉我,他们对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 “这大概就是孤家寡人的好处了吧。

”雪怀青耸耸肩,和安星眠一起进入了钱庄。

刚一进门,马上有伙计去把门板放下,关闭店门,这让她更加警惕。

但大胡子就站在柜台边,赤手空拳,也没有一大群人如她想象的那样一下子涌出来围住他们,不像是要动手的架势。

大胡子慢慢走上前来,慢慢伸出手,手上捏着一封信。

他只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却有如惊雷闪电,一下子让安星眠的脸色惨白如纸:“这是你的老师章浩歌留给你的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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