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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儿一声惊呼,拉起文清,叫道:“有贼!”一瘸一拐就往楼上跑。
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婉娘,意思“我没骗你吧”? 上了二楼,沫儿却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文清看看四周,诧异道:“听错了吧?哪里会有贼?” 沫儿伸出小指头指指婉娘的房间,小声道:“有……有怪物。
”婉娘“嗤”一声轻笑,大摇大摆走过去,横了沫儿一眼道:“大惊小怪。
” 沫儿压低声音,焦急叫道:“不要进去!”婉娘听也不听,毫不犹豫推门走了进去,文清见沫儿紧张,也唯恐有什么事,赶紧跟进,沫儿却站在楼梯口旁不肯前进一步。
“啪啪”几声沉重的打击声,夹杂着文清的大叫和什么东西的翻滚声,沫儿一个激灵,浑身颤抖,哭着大声尖叫:“三哥!三哥!你快来呀,有怪物!”硬着头皮搬起墙角的一盆六角兰冲了过去。
※※※ 婉娘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喝道:“做什么呢你?” 沫儿一愣,软绵绵放下花盆,叫道:“文清呢?” 婉娘板着脸道:“喂了怪物了!”文清从后面挤过来,埋怨道:“婉娘,你吓着沫儿了。
”文清手里,抱着一个两尺来长的小东西,鱼头蛇身,四爪尖利,浑身青色,半透明状,隐隐可见血管流动,大大的脑袋,长尾巴缠在文清的手臂上,甚为可爱。
沫儿茫然地看着文清手里的小东西,心里一片混乱。
文清递过来,喜滋滋道:“好玩吧?”那东西伸出红红的小舌头朝沫儿的手上舔来,露出尖细的一排小牙齿,沫儿吓得猛退了一大步。
沫儿犹如虚脱一般,靠在墙上,看着文清逗弄那个小东西。
过了片刻,方想起什么,走进婉娘房间里。
婉娘正在对着镜子梳头,见沫儿面无血色,嘻嘻笑道:“真被吓到啦?” 沫儿闷不作声,拿起镜子翻转过来看。
镜子背面水纹、文字皆在,但中间却不是镜面,根本不能映照出人影。
婉娘一把夺过来,笑道:“瞧你失魂落魄的,怎么啦?” 沫儿木然地看了看婉娘的笑脸,愣了一愣,道:“这个镜子……” 婉娘道:“镜子怎么了?”沫儿使劲儿看了一眼婉娘,希望能从她眼里发现一点端倪来。
但婉娘一脸真诚,并无惯常的狡黠和调皮。
沫儿吭吭哧哧老半天,道:“这个怪……东西,是什么?” 文清正指挥着小东西在地上翻滚,发出啪啪的撞击声。
婉娘看了看沫儿,突然大笑道:“原来是逴龙吓得你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沫儿霎时羞了个大红脸,愤愤道:“你什么时候在房间里养了这个东西?” 婉娘道:“昨天三哥带回来的,你们俩在蒸房里忙着,就没告诉你。
” 沫儿将信将疑,扭头去看帐幔。
粉色的帐幔完整依旧,并没有利爪划过的痕迹。
文清觉得好玩,叫道:“沫儿快来,它还会翻跟头呢。
” 沫儿迟疑着蹲下,但一副警惕的模样,随时准备逃开。
逴龙一扭一扭地爬过来,眼睛骨碌碌地转。
沫儿小心翼翼地用手触了触它的大脑门子,心里想,可能真的是自己眼花,无意中放大了这种恐惧感。
便放松神经凑近了观看。
逴龙伸出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沫儿的手指。
文清喜道:“可爱吧?婉娘,送给我们俩养着,好不好?” 听说要养着,沫儿心里隐隐觉得不安,正要出言阻止,逴龙突然昂起头瞪着他,似乎朝他森森一笑,满嘴利牙。
沫儿啊一声大叫,蹲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三〕 明晃晃的大太阳挂在天上,地上蒸腾着热气,一片惨白。
后院的水塘子水位下降了很多,露出周围一圈圈的白痕。
天气太热,胭脂水粉已经不做了,这一个多月来,做的都是各种花露。
特别是味道清新淡雅的陈皮蔷薇露和冰片菊花露,备受青睐。
文清穿着一件对襟儿小褂,将蒸好的花瓣放在石臼中,抹了一把汗,嘟哝道:“这倒霉天气!”沫儿四脚朝天地躺在桐树下的青石条上,希望能从中吸收一点冰凉,但却穿的齐齐整整的。
文清去房间里拿了一把蒲扇出来,递给沫儿一件背心小褂,道:“穿这么厚多热呀。
把衣服换了吧,这个凉快。
” 沫儿闭眼不动。
文清以为沫儿懒着不想动,伸手过来帮他解胸口的扣子,嘴里念叨道:“别捂出痱子来了。
” 沫儿像被蜜蜂蜇了一般跳了起来,一把把文清的手打开,恼火道:“不要!” 文清当沫儿嫌弃衣服是旧的,憨厚笑道:“好好,我让婉娘给你做新的。
” 沫儿脸红了下,将头扭一边去。
婉娘刚好从外面回来,抿嘴一笑,却不搭腔,只将手里中的花囊递给文清,急匆匆打水了洗了一把脸,道:“文清,先将花露放放,今天来做灵虚露。
” 文清为难道:“这些玫瑰花瓣已经蒸好了,不做的话,一个时辰便要馊了。
” 婉娘简短道:“先不管,去取些干丁香花瓣来。
”沫儿正躺着等婉娘骂他,听到这话也诧异地坐了起来。
黄三探询地看了一眼婉娘,目光随意往沫儿这儿一瞟。
沫儿有些不好意思,哼哼唧唧地爬起来,跟着黄三上楼,去拿了干的丁香花瓣来,称出两斤放在笼屉上蒸着。
将花囊打开,里面是新鲜的蓝紫色丁香。
文清惊喜道:“婉娘,你从哪里采这么多的丁香?” 婉娘略显疲惫道:“正是呢,走了好多家园子才挑出这么多来。
”如今不是丁香盛开的时节,采这么多着实不易。
文清将花儿一朵朵掐去蒂儿,慢慢揉至变软变色,然后将其放入炖盅,用火漆封好,另开了一个灶头慢火微蒸。
这两个火开着,整个厨房都成了蒸笼,沫儿满头大汗,摇着一把破芭蕉扇,一会儿给黄三扇几下,一会儿给文清扇几下,忙得不亦乐乎。
又蒸又炖的,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将干鲜丁香花瓣取出,分别研磨淘净,澄出半碗紫色的丁香露。
沫儿等刚想休息一下,婉娘娉娉婷婷地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段细长的红色木头,一边嗅着,一边沉醉地道:“好香!好香!”看沫儿满脸汗道子,笑眯眯道:“过来嗅一下,消暑生津哦。
” 沫儿懒洋洋道:“这是什么?”文清接过来,放下鼻子下一闻,惊叫道:“果然啊,清凉清凉的。
” 沫儿一骨碌爬起来,抓着闻个不停。
这段木头长约两尺,通体红色,状如藤条,上有结节,质地坚硬致密;香味虽淡,却至真至纯,闻之浑身通泰,大热天犹如喝了一碗冰镇的冷水,令人头脑清醒,暑气全消。
婉娘介绍道:“这个叫做紫藤香,是制香的上品,比乌木沉香还要珍贵。
我也是费了大工夫才得到这么一小段。
据说它的香味连天上的神仙都能吸引来呢。
所以又叫降真香。
” 沫儿抱着木头不肯松手,又跳又叫:“我晚上要抱着这个睡觉!”哀求道:“别用这个制香了,每人撅一段,这个夏天就好过了。
” 婉娘哭笑不得,想了一下,上楼去拿了几颗东西,每人给了一颗,道:“把降真香还我,这个是降真的籽儿,挂在身上也是一样的。
”沫儿一看,是一个手指大小的黑色种子,闻起来味道一样,便还了降真香,同文清各自放在荷包里。
婉娘拿了降真香,恋恋不舍地看了半晌,叹了口气道:“三哥,加端午的露水,先煮,再焙干研碎。
” 黄三果然将端午采的露水拿了出来。
可是只有一点点,别说蒸煮,估计一会儿工夫就蒸发完了。
沫儿嗅着荷包,担忧道:“这个水用完了,曼殊莎华怎么办?”闻香榭里种着一棵曼殊莎华,需用无根之水浇灌。
今年天旱,存的露水只有这么多了。
婉娘脸上不忍的神色一闪而过,顿足道:“没办法,全用了吧。
”文清知道婉娘一向将曼殊莎华看得命一样珍贵,不由得提醒道:“没了水,曼殊莎华会死的。
” 婉娘眼睫毛抖动了一下,道:“先不管它。
如今做这个要紧。
” 黄三将降真放在锅里煮上,尽管是微火,但很快水便干了。
又烘焙了半个时辰,拿出细细地研碎。
降真质地坚硬,沫儿和文清力气不够,两人只在旁边看着。
婉娘斜靠在躺椅上,双眼微闭,若有所思。
※※※ 第二天一大早,黄三将昨天研磨好的降真和丁香露混合调匀,重新放在炖盅里炖上。
婉娘叫了文清和沫儿,将上次小公主送的千年雪莲连同乌木盒子搬了下来,不舍地看了又看,将整株雪莲拿出,递给文清,简短道:“快点,半个时辰之内,揉好,捣碎,淘净。
” 不知为何,沫儿看到婉娘的样子,心里很是不安。
婉娘很少这样急匆匆的,而且眼神中隐隐约约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让沫儿觉得,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看到沫儿狐疑的眼神,婉娘回身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嗔道:“走神了?这款灵虚露可不比寻常,所以得慎重。
” 看文清在那里忙着,婉娘又道:“三哥,趁着这几日不太忙,我想将三楼库房里的香料清点一下,那些个花草,该采摘的采摘,该修剪的修剪,提前做个打算。
” 沫儿摸着脑袋,小声道:“这谁定的香?要放整株的雪莲,还连曼殊莎华都赔进去了。
这生意不会亏吧?” 婉娘掩口而笑,道:“好小子,闻香榭后继有人了!”连黄三也露出了笑容。
文清呵呵笑道:“沫儿,婉娘的本事你还不放心?亏不了的!” 沫儿讪讪地跟着笑,心里却更加不舒服。
婉娘那句“闻香榭后继有人”怎么听,都不太吉利。
雪莲汁淘了出来,与蒸炖好的丁香降真露并排放在原本盛雪莲的乌木盒子里。
一个是淡淡的绿色,一个是典雅的紫色;一个清香甘洌,一个芳香纯正,两股香味萦绕飘散,互为所依,仿佛一阵清风飘过,周围瞬间清凉了许多。
婉娘深吸了一口气,陶醉道:“真不错!”拉过文清和沫儿,道:“修真香为千年极品,原是需用圣水方才能充分发挥作用。
如今没有圣水,所以今日将就着用了这些无根之水。
可千万要记住。
” 文清连连点头,沫儿却更加起疑,道:“你……要去哪里?” 婉娘一愣,道:“这大热的天,我哪里也不去。
” 婉娘将降真丁香露与雪莲混合,置入小玉瓶中密封,连同乌木盒子一起放在中堂的搁架上。
沫儿今日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劲,不由叫道:“干吗放这里?” 婉娘好奇道:“为什么不能放这里?” 婉娘小气得很,做花粉香料最是小心不过,平时稍好一点的香料或者半成品,唯恐出什么差池,总是放在文清沫儿够不着的地方,或者直接拿去楼上。
可今日,灵虚露外加乌木,不知比其他东西名贵多少,放的地方却触手可及。
沫儿想说这么个意思来,却不知怎么表达,吭哧了一会儿,赌气道:“你想放哪里就放哪里。
打翻了可别找我。
” 婉娘嬉笑道:“呸!要是你打翻了,我自然找你。
” 沫儿闷闷地垂下头,玩弄荷包里的降真香种子。
婉娘认真地盯着沫儿看了一眼,吃吃笑道:“你不会被逴龙咬了一口,变傻了吧。
”沫儿翻翻白眼,不置可否。
那日在婉娘房间里见到的逴龙,文清甚是喜欢,但沫儿却讨厌得很,特别是当逴龙将沫儿的手上咬了一口,留下一排细小的牙齿印后,沫儿坚决不同意它留在榭里。
文清虽然不舍,但还是听沫儿的。
所幸那个逴龙晚上自己逃走了,倒省了费心将它送出。
逴龙虽然不见了,但留给沫儿的阴影还在。
沫儿一向认为,闻香榭里是最安全的,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是这个逴龙的出现,却将沫儿好不容易形成的安全感击了个粉碎。
※※※ 天气愈加炎热,闻香榭里的生意淡了许多,每日里只趁着早上和傍晚凉爽的时候做一点儿活计,其他白天都躲在中堂里避暑了。
一连多天过去,也不见有人来取香。
灵虚露连同乌木让中堂的气温凉爽了很多,沫儿和文清索性铺张席子,晚上就睡在地上,倒也舒服。
可是情况似乎更加不妙——不是闻香榭,而是整个神都。
沫儿和文清去北市购进香料,眼见街上的乞丐比以前多了很多,个个面带菜色,衣衫褴褛。
还有的拖儿带女,举家乞讨。
北市南市的街角,也有了头插草标,跪在地上等候买主的少男少女,年纪大的有二十多岁,小的只有几岁,有独自一人过不下自卖自身的,也有为了救爹娘卖身的。
沫儿每次经过,都视而不见,不是沫儿心狠,而是不敢看——他一看到那些头插草标、目光呆滞的孩子,便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自己,那种伤痛和无奈会像丰水期的洛水一样将他淹没,直至绝望。
每次外出一趟,闻香榭里都会不开心许久。
文清是悲天悯人,沫儿是感同身受,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相对叹气,却无能为力。
随之而来的,是粮食的暴涨。
尽管朝廷已经从其他地方火急运粮进京,但一担粮食的价格已经翻了数倍,而且还在继续上涨。
洛阳城中原本充盈的夏日瓜果已经很少见了,以前沿街叫卖水嫩的葡萄,翠绿的苹果,还有沫儿最爱的香瓜,都不见了踪影,偶尔碰见一个小贩,担子上的瓜果也是又小又蔫儿,没了往年的水灵,还贵得要死。
※※※ 午夜时分,沫儿被热醒了。
本想翻个身继续睡,却燥得浑身发粘,想起自己那颗降真种子忘在了楼上房间里,遂起身去拿。
见文清睡得正香,沫儿也未点灯,趁着月光,赤脚去后门撒了泡尿,摸黑儿上了楼。
放降真种子的荷包就在床头的桌子上,沫儿拿了就走。
顺着黑乎乎的楼梯正要下去,忽然听到有轻微的说话声。
沫儿停住了脚,这才看到,婉娘的房间里有微弱的灯光。
婉娘还没睡,在和谁说话?不会是乌冬和罗汉他们吧?说起来,乌冬和罗汉是什么呢?沫儿忍不住好奇,迟疑着把脚收了回来,踮着脚尖偷偷凑近了婉娘的房门。
※※※ 透过细细的门缝,沫儿正好看到婉娘的侧脸,但只能看到她一人,斜靠着椅子,神态慵懒。
“这件事没得商量。
”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地说道,声音很奇怪,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声,有些熟悉,却听不出是谁。
婉娘伸出细长的脚,打量着脚上的绣鞋,无意识地轻轻抖动,漠然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不同意?”老者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接着又低下来,嘿嘿笑道,“你有得选吗?” 婉娘低头浅笑道:“您是知道的,我这人最喜欢别扭,别人越是强迫我做什么,我便越不做什么。
”黑亮的眼珠在烛光下一闪一闪的,神态俏皮而暗含冰冷。
老者似乎被她气到了,连说了几个“你”,冷笑道:“你别告诉我说你舍不得。
嘿嘿,我听说,你待他如同亲生儿子一般,到底是真有感情呢,还是为了掩人耳目?” 婉娘却不生气,嫣然一笑道:“胡说什么呢,我看着有那么老吗?他做我弟弟还差不多。
” 老者鼻子哼了一声,阴恻恻道:“你在神都十二年,又费尽心力将他收在闻香榭,不就是为的这一刻?” 沫儿屏住呼吸,只听得心惊肉跳。
闻香榭里,只有自己是后来的,这个可以做婉娘弟弟的“他”,除了自己,还会是谁? 婉娘玩弄着腕上的手镯,轻笑道:“他是我闻香榭的人,这里当然是我说了算。
” “哼!”玉鱼儿一阵儿乱响,想来是老者暴怒,挥舞双手带动了帐幔。
“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 婉娘仰脸,茫然道:“哦?什么约定?” 老者暴躁道:“你不要故意激怒我。
这个约定,我整整守了十二年!就等这一时刻!” 婉娘似乎有些心虚,垂头不语。
老者沉默了片刻,道:“这十二年来,我谨守合约,洛水河道疏通,两岸风调雨顺……你难道想抵赖不成?” 婉娘看看窗外的淡淡月光,突然道:“好吧,我会考虑,你先回去吧。
” 老者似乎极不甘心,思量了一番,兀地阴险笑道:“听说城外大旱,秋庄稼颗粒无收,城外已经有人饿死了,是不是?” 婉娘斜睨他一眼,浅笑道:“这与我有何关系?我说了,我只卖香粉,不管世事。
”说着站起身来,一副送客的模样。
老者的声音突然飘近,狞笑道:“好吧,就算你要留着那小子,可是乌冬他们呢?” 婉娘似乎对这话甚为顾忌,脸色一变,却转而妩媚一笑,撒娇一般道:“你还不走?我可要生气了哦!” 老者显然也觉察出了婉娘的神态变化,咯咯笑道:“我这就走。
嘿嘿,我还以为婉娘果然要成仙成佛,超度众生呢,原来是想自己独吞。
” 婉娘面带微笑,俏生生道:“你我同为妖邪,我有私心一点都不奇怪。
” 沫儿听到那句“同为妖邪”,心如刀割一般疼痛。
老者却被这句话刺得暴怒,低吼道:“我不是……妖邪!”一股阴风吹来,昏黄的烛光忽闪不定,婉娘的影子随着灯光忽长忽短。
婉娘扬起下巴,妩媚一笑,道:“好,我说错了,我是妖邪,你不是。
”但这句道歉比不道歉更加让人难堪,老者牙齿格格作响,气得说不出话来。
婉娘伸手倒了一杯茶,笑嘻嘻递过去道:“您不肯走,想是口渴了?喝杯茶吧。
” 老者气结,冷冷道:“我今日来,只是提醒你遵守约定。
你若肆意妄为,就怨不得大家了。
” 婉娘自己呷了一口茶,嘴角漾起笑意,略一施礼道:“承让承让。
时候不早,请便。
” 婉娘再三逐客,老者脸上甚是挂不住,顿了顿足,恨恨道:“告辞!”婉娘盈盈而立,满脸堆笑,一点都不动气的样子。
沫儿唯恐被老者撞见,慌忙闪到楼梯处,等了片刻,却不见有人出来,婉娘房间里也没了声响,忍不住又凑过去。
婉娘背对着门,正收拾桌上的东西,梳妆台上的镜子端正地放着,隐隐反射房间的景物。
沫儿纳闷,老者难道从后窗跳下去了?正想溜走,却突然见镜面扭曲,从中凸出一个光怪离奇的丑陋大脸来,恶狠狠道:“别以为我奈何你不得!” 婉娘却毫不惊惧,对着镜子抚弄下头发,嫣然道:“祝你好运。
”“啪”的一声将镜子翻转平放在桌面上,翩然而去。
沫儿看得目瞪口呆,嘴巴老半天没闭上,只等到婉娘吹熄了蜡烛,才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四〕 闻香榭里的气氛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不一样起来。
尽管婉娘还同以前一样贪财小气,不时嘲笑一下沫儿,揶揄一下文清,一边教两人做香粉,一边斗嘴笑骂,可是沫儿却如同变了人,摆出一副深沉的样子,前所未有地容忍婉娘对他的嘲弄,有时面对婉娘的装娇扮痴,也不再毫不留情地揭穿,甚至偶尔眼睛会闪出一种“慈祥”的光芒,像一个慈爱的长辈对待一个顽皮的孩子一般。
但这让婉娘十分郁结,连连呼道:“好没意思!沫儿什么时候变成了学塾里的先生了?” 黄三伸出大拇指,表示沫儿懂事了。
不错,沫儿懂事了。
那晚的所见所闻,一直藏着沫儿的心底。
婉娘和他人有什么长达十二年的约定?那个奇怪的镜子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件事,一定还和自己有关。
但长期以来的相濡以沫已经让沫儿对闻香榭、对婉娘有了充分的信任,他已经长大,不会像以前一样,遇到一点事情就胡乱猜忌和怀疑,如今有的,只是对婉娘的担心和内心的强烈不安。
※※※ 转眼已经七月底。
前日有人定了一批玉兰清露,黄三和文清忙得不行,偏巧家里的米没有了,婉娘这几天也不知忙些什么,天天外出,沫儿只好冒着大太阳上街买米去。
正当午时,毒辣辣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稍微一走动,蒸腾的热气便让人透不过气来。
从城外逃荒而来的乞丐,面带菜色,无精打采地坐卧角落、树荫下,眼巴巴地看着路过的每一个人,同街道两边的树木一样奄奄一息,毫无生气。
沫儿不敢多看,一路挑拣着荫凉,低头快步去往米店。
谁知如今粮食告急,连走了两家米店都被告知米已售罄。
沫儿无奈,只好又冒着酷暑绕到远处静域寺附近的姚家粮店。
米价又涨了,原本能买三升米的银钱,如今只能买不到两升了。
沫儿不情愿地付了钱,提着米急急忙忙往回走。
见路边一个卖梨的小贩,挑着的梨子倒也新鲜,不由得馋虫上来,将手中的剩下的钱买了四个脆甜的青梨,用衣襟兜着。
沫儿喜滋滋地砸着嘴巴,心情好了许多。
正吞咽口水,街角处突然冲出来一个瘦弱乞丐,伸出脏污的大手,拉住沫儿的衣襟,从中抓出一个梨子来。
沫儿一时未及反应,衣襟被拉落,兜着的梨子骨碌碌地掉在了地上,不知从哪里又冲过来三四个乞丐,抢了梨子就跑。
沫儿从来不吃亏的,气得要死,大吼道:“你们这么强盗!”抢了梨子的乞丐四散逃跑,沫儿背着米袋,行动不便,盯准最先抢的那个瘦弱乞丐,飞步追了上去,攀住他的胳膊就夺梨子,一边踢打一边骂:“你们这些坏蛋,公开抢别人的东西!” 瘦乞丐身量甚高,沫儿够不着梨子,只能牢牢地吊在他的半边膀子上。
瘦乞丐任由沫儿踢打,也不辩解,呸地一声吐了一口粘稠的唾沫在梨子上。
这下沫儿彻底被恶心到了。
松开瘦子,恨恨叫道:“你要吃梨子,只管问我讨就是,为什么抢劫?”沫儿做过乞丐,对乞丐从无歧视之意,但今日被抢与往日主动施舍大不相同,心里甚是气愤。
瘦乞丐满脸菜色,颧骨高耸,手里握着梨子,并没有像其他三个抢到梨子的乞丐一样,狼吞虎咽地大吃,而是低着头一语不发。
沫儿见他神情木然,一点歉意也没有,跳起来指着几个抢梨子的乞丐,大骂道:“若不是看着你们可怜的样子上,我一定去报官!” 瘦乞丐听到“报官”二字,眼珠子费力地转动了一圈,突然朝沫儿跪下来,咚咚磕了几个头。
如此一来,沫儿倒觉得不好意思了,悻悻道:“算了,几个梨子罢了。
你走吧。
” 瘦乞丐脸现喜色,飞快地将梨子上的痰渍在破衣服上擦干净,快步跑到街角,呵呵地笑。
沫儿伸长脖子一看,角落的荫凉下,放着一张破席子,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蜷缩在上面,不住地咳嗽。
瘦乞丐把梨子送到孩子嘴边,抄着一口浓重的山地口音叫:“娃,有个梨,吃了咳嗽就好了。
” 沫儿愣了半晌,看看手里还剩几文钱,走过去丢在孩子脚边的破碗里。
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将米袋子卸下,捧出白米,将小碗装满。
旁边一个乞丐见状,将手里吃了一半的梨子悄悄地放在了孩子的席子旁。
※※※ 好心情全没了。
沫儿松松垮垮地提着米袋,闷闷不乐地往回走。
远远看到了闻香榭的粉墙黛瓦,突然从旁边冲出一个人来,沫儿警觉地抱紧了米袋子,定睛一看,却是小和尚戒色。
戒色长高了一些,手脚细长,脸上都是汗道子,双手合十喜滋滋道:“沫儿施主好。
” 沫儿惊喜道:“你怎么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住戒色的手道:“走吧,我带你去闻香榭里玩。
”圆通方丈圆寂之后,沫儿和文清曾去看多戒色好几次,但佛门戒律甚严,戒色从来没出来玩过。
戒色却面有难色,后退了一步,道:“小僧今日出来有事。
” 沫儿笑道:“你一个小孩子家,别老气横秋的,整天施主小僧的,你要叫我哥哥呢。
” 戒色辩道:“圆通方丈说要叫施主……”眼圈一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儿。
沫儿见他仍不忘圆通方丈,连忙转了话题,拉他到旁边花基上坐下,随口问道:“你出来做什么事?” 戒色慌忙站起来,施礼道:“沫儿施主,圆卓大师请你过去一叙。
” 沫儿挠挠头,奇道:“圆卓大师?谁啊?” 戒色低声道:“是我们寺院新来的主持。
”原来是静域寺的新方丈。
可是戒色与圆通情同父子,心里只认圆通为方丈,对新来的圆卓则只呼“大师”,不称“方丈”。
沫儿越加惊奇,愕然道:“你家主持找我?是找婉娘吧?” 戒色固执道:“不是,就是找你。
其实我已经在这附近守了两天了,就为等你。
圆卓大师说,他有要事要见你。
” 沫儿心道,自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怎么会有圆字辈的高僧来请?哦,是了,估计这圆卓大师想买什么香粉,不好意思公开来求,便想私下里和自己说。
但连沫儿自己也觉得后一种猜测不怎么靠谱。
难道是和婉娘有关?这几日婉娘行色匆匆,天天外出,不知忙些什么。
一想到婉娘,沫儿道:“好吧。
我同你去。
” 戒色在前面带路,两人绕来绕去,走进一个僻静的小院。
戒色停住脚步,道:“就是这里了,施主请进。
” 沫儿卸下米袋,迟疑道:“你家主持不住静域寺吗?” 戒色道:“主持这些天与其他大师研读经文,这里清静些。
”说着将米袋接了过来,道:“你赶紧去吧。
” 沫儿轻轻推开房门,一个方面大耳的中年和尚过来施了一礼,引他进了上房。
※※※ 九个身穿袈裟的老和尚,分开两边团坐在蒲团上,表情或慈祥或肃穆,或悲切或愁苦,整个上房庄严沉重。
沫儿本来正东张西望,见这架势,不由得吓了一跳,慌忙正了正身姿,摆出一副庄重的样子来,恭恭敬敬道:“请问哪位是圆卓大师?” 正中的一个老僧和蔼道:“天气热,口渴了吧。
戒相,给这孩子一盅茶来。
”沫儿看他极为面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刚才领沫儿进来的和尚戒相果然端了一杯水来。
沫儿一饮而尽,抹抹嘴,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道:“谢谢,你是圆卓大师吗?” 老僧微微一笑,朝右边坐在最尾端一个高瘦和尚看去,高瘦和尚却不像老僧这般和善,表情严肃,神态刻薄,样子也年轻许多。
沫儿一看就不喜欢,但还是施礼道:“拜见圆卓大师。
” 高瘦和尚冷漠地上下打量了沫儿一番,并未作声,而是看向其他几人。
沫儿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皱眉道:“若是没事,我就走啦!” 老僧却摆手示意戒相拿了一个蒲团来,对沫儿道:“好孩子,不用拘束,坐下吧。
”这房屋柱角高深,和外面相比凉爽许多。
沫儿迟疑了一下一屁股坐下,双腿伸直,用手扇着凉风,大声道:“到底谁找我?” 右边座首的一个大胖和尚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和尚方面大耳,额宽鼻阔,声如洪钟,笑道:“就是这小子?”这句话却是问正中的老僧的。
老僧微微颔首。
胖和尚铜铃大眼笑得如同一朵花儿一般,道:“不错不错,一看就是个调皮捣蛋的家伙。
我喜欢。
” 沫儿却毫不客气道:“我不认识你。
” 高瘦和尚厌恶地皱了下眉,道:“圆德大师,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孩子?” 沫儿听到“圆德”二字,蓦然想起,他是白马寺的高僧,去年的焚心香事件,六条人命死于卫家大火,婉娘曾带着沫儿到白马寺请他为死去的人超度,所以是见过面的。
知道这是圆德大师,沫儿觉得心安了些,脸色的警惕和不满减少许多。
几个大和尚相互交换着眼神,却没有一个人发话。
沫儿见他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爬起来,小声道:“圆德师父,今天叫我来有什么事儿?家里还等着我买米回去做饭呢。
”一边说一边偷眼看其他几个和尚。
圆德嘴角漾起笑意,道:“不用急。
”指着左手边几个和尚道,“我先来介绍一下。
这边分别是圆仁,圆义,圆理,圆智师父,右边是圆信,圆空,圆常,圆卓师父。
” 沫儿不由得吃了一惊。
虽不认得这些和尚,但名号却是听过的:圆仁、圆智分别是皇觉寺和香山寺的主持,圆仁圆义等几个都是神都有名的高僧,连当今圣上都多次听他们讲经,更不用说圆德了。
这么多圆字辈高僧齐聚一起,一定是商议什么不寻常的大事。
沫儿不敢造次,乖乖地在蒲团上重新坐下来,眼睛却骨碌碌转个不停。
圆德闭目打起了坐。
其他一众老和尚默默地打量着沫儿,目光有探询有疑虑有担忧,看得沫儿浑身不自在。
沫儿忍了片刻,受不了这种无声无响的压抑,叫道:“圆德师父,您要是没事我就走了。
回去晚了老板娘要扣我的工钱。
” 圆卓看着沫儿不安生的样子,又皱起了眉。
沫儿见他对自己不友善,心里顿生反感,起身施了一礼,扭头就走。
圆卓喝道:“站住!” 沫儿本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见圆卓吆喝他,扭头便道:“你要管饭还是要给我开工钱?” 圆卓眉头一拧,厉声道:“哪里来的野孩子,一点教养也没有!” 沫儿最听不得“野孩子”一词,立马像被捅了的马蜂窝,整个炸了起来,也不管圆德等人在场,摆出以前骂街的架势,怒声叫道:“哪里来的?也不知哪个龟孙巴巴地叫人请了我来!哼,还高僧呢,一点教养也没有!”这话儿直接连圆德一起骂了。
圆卓气得嘴唇发抖,指着沫儿道:“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圆德威严地哼了一声,目光扫过圆卓。
圆卓强忍着怒气,收声不响。
沫儿对“野孩子”三字仍耿耿于怀,跳起来不依不饶道:“你是什么东西?还不是圆通师父圆寂了,你才爬上了这个位子?哼!”这几句话本来是沫儿胡说的,他只是觉得圆通为人更好一些,就随便这么一说,却刚好戳到了圆卓的痛楚。
圆卓性子急,为人严苛,本是仗着和皇家有些关系才做了静域寺的主持的,听闻此话,一张干瘦的脸涨得通红,又无法和他一个小孩子对骂辩解,尴尬异常。
其他的大和尚都面无表情,有几个甚至闭目养神。
沫儿的撒泼功夫自是一流,已经占了上风,还要寻个由头,继续哭叫道:“你们欺负人!我又没有自己来,你叫人请了我来,又不说话又骂人!” 圆德叹了一口气,道:“圆卓,你先出去。
出家人戒嗔戒躁,不必为一点小事动肝火。
”口气虽然平和,但显然是在批评他做得不够得体。
圆卓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了几下,头上冒出了汗,施了一礼低头退出了。
沫儿眼皮甚活,连忙见好就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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