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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女孩睡得蓬乱的头发,血顺着男人的指尖往下淌,夺罕看见那些修长的手指在女孩乌发中犁出红湿痕迹。
“跟濯缨去换衣服,把手和脸洗洗,好不好?”夺罕伸手要去抱起海市,女孩却像个尾巴似的转了半圈,藏到方鉴明身后。
“以后……还得去吗?”她问,小手拽死了黑衣一角,指缝里攥出了淋漓的血。
方鉴明回头看她,并不回答,只是沉默地垂下了眼睫。
“不能不去吗?”小女孩摇晃着他,哀恳的声音里已带着哭腔。
他苦笑地说:“总得有人去的。
”“那,我替你去。
”海市说完,便咬紧了唇,稚小的面孔因而看来有一种可笑的决绝。
她的身量只到男人腰间,他俯首注视她的脸,略带惊异,唇角的伤痕仍向上勾起,如同一抹永远无法褪去的微笑。
“你还只是个小姑娘啊。
”他的声音醇和得如同一阵拂面的春风。
海市眼里滚下泪珠,颊畔的衣褶血印洗得纵横狼藉:“我不是小姑娘,我说过要做你的儿子的。
我知道你是去杀人的,我替你去。
”他的眼里终于有了浅淡笑意:“杀人可不容易。
”“不会的东西,我可以学。
”海市仰头望着他,“我学会了,你就不用去了。
”方鉴明替她拂开一丝垂在眼前的刘海,温声道:“好,谢谢你。
”他弯下身,从海市手中轻缓抽出染血的衣襟,将她推向夺罕身边,“去吧。
”夺罕一手秉烛,一手抱起海市。
女孩还小,轻盈如羽,依在他肩上,仍不住回头眺望。
帝旭眼里见不得一丝阴影,禁城内彻夜通明辉煌,唯有霁风馆照着方鉴明的意思,夜间不燃一盏闲灯。
游廊深长,朱帷锦帐重叠无尽,层层垂掩,夺罕手中护着那一豆微光,四面皆是照不尽的阴暗。
侧身用肩臂顶开海市的房门,刚要将烛台搁下,海市趴在他耳边,悄声唤他:“濯缨。
”“又怎么了?”“教我杀人好不好?”夺罕僵了僵,转头与她对面凝视。
孩子的双眼未染红尘,在黯淡的灯下仍是清如寒水,盈满了企盼的照人神采。
“行吗?”她柔软细短的手臂绕在他颈项上,像一只缠人却又胆怯的小兽。
夺罕心头骤然涌上怒气。
宫人早把盛有温水的盥洗铜盆送到屋内,此时水已凉透了,夺罕二话不说,将海市拎到盆边,替她擦洗。
海市扭着身子,想挣开他的手,夺罕不理睬她,以手撩水,粗鲁搓净她脸上结块的血迹。
“冷死了冷死了。
”海市徒劳地躲闪。
“不是想学杀人吗?那就别喊冷。
”夺罕手上仍不停歇,“新鲜的血见了热水,就要在指甲和衣裳上留下印迹。
真正的刺客,就算用自己的身体焐化雪水,也不会抱怨一声。
”怀里的小身子忽然不再挣扎,也不再出声。
夺罕放开了她,她也不动,只是皱紧了脸,踮高身子,自己将鲜红的两手浸入刺骨的水里,尽力搓洗,无声地打着寒战。
夺罕再也看不下去,冲出门外站了一刻,大踏步走向正屋,推门闯入。
方鉴明的屋内仍只有一盏小烛,笼在卧房的织锦屏风内,晕染出一室昏黄。
“濯缨?什么事?”屏风后传出那个人温醇的声音。
“堂堂一国公侯,放着好好的肱股重臣不做,宁可隐姓埋名,半夜潜出禁城暗杀同僚……如今居然把心计使到了七岁的小孩子身上。
”夺罕冷笑,“你不累吗?”静了片刻,屏风后的人也轻笑起来,水声随之荡漾。
“被十几个壮年汉子围攻,也没想过哭喊求饶,手无寸铁,还杀了一个官兵。
世上有几个这样的孩子?她生来是要走这条路的。
”夺罕的双拳在身侧紧握:“她不惜性命,不计后果,是为着维护心里关切的人,不是为了替谁卖命。
你明知她亲眼见她父亲死在面前……”布帛的细微窸窣声响过一阵,方鉴明从屏风背面绕了出来,披着宽大的白缎单袷衣,神情与嗓音同样平和坦然:“所以现在我来做她的父亲。
”“那是因为你知道她失去过一个父亲,绝不愿再失去第二个。
只要她把你看做是父亲,为了保护你,她就什么都愿意做。
”夺罕钉子一般立在原地,低声说,“你一向是要物尽其用的。
”方鉴明并不言语,只是一笑,眉宇间的疲惫却深重得无从掩饰。
外头有人叩门,方鉴明漫不经心朝夺罕点了点头,夺罕唇角抽动,愤懑转头喊道:“进来!”几名宦官应声鱼贯而入,行了礼,将屏风利索地折到一旁,露出后头六尺长的包银柏木浴盆。
已是呵气成霜的时令了,刚用过的浴盆里却不见半点热气氤氲,是一缸冰冷脏浊的红浆。
宦官们静默得像一群忙于劳作的牲口,抬起浴盆,收拾了布巾衣物,匆匆经过夺罕身侧出去了。
再回头看方鉴明,他白衣的肩上已无声无息沁出了血痕,衣裾下角在微风中拂动。
不知何时,夺罕已与他一般高,视线平齐,无需再仰头看他了。
队列最末的年轻宦官正要倒退着合上房门,夺罕挡住了他,自己甩开门出去。
霁风馆里四处尽是沉重的黑暗,挤压着前胸后背,寸步不离,让人透不过气。
树影像挣扎的手,托着一弧黯淡的下弦月。
夺罕走着走着,干脆撒腿跑了起来,仍甩不脱那紧随的窒闷。
他翻上墙头,轻盈奔跑。
呵,你在生什么气?心底的小声音不怀好意地笑。
是你把那个女孩带到他面前的……你明知道他是个无底的洞,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在他算计之中。
记住,不管那女孩今后要吃多少苦,受多少折磨,里头永远有一份,是你带给她的。
不,不是我!如果当初没有救下海市,她就会被官兵杀死。
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夺罕纵身攀上屋脊,如同一只夜行的猫,在琉璃瓦顶之间无声跳跃。
弯月仿佛未开刃的刀,光芒钝弱。
那现在就可以见死不救了吗?小声音质问。
你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他把她诱上那条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宫室的飞檐与垂脊勾连起伏,白日望去绵延数里巍峨富丽的红,夜里化为森冷的霜蓝,像是冻结了的海,任他奔跑其上。
可是无论跑得多快,弯月总在眼前,那个阴险的小声音也始终如影随形,在耳畔回旋不去。
等她变成了他手里一柄杀人的剑……当初救与不救,又有什么不同呢?住嘴住嘴住嘴住嘴。
夺罕捂住双耳,蹲了下来,想把脑袋埋进两膝之间。
我什么也做不了啊。
海市还是个孩子,又那样盲目地敬慕他,就算说了,她也不会懂得,徒然令她恨我。
你也是他的孩子,他的学生,看着他,你就知道你的未来是什么样。
总有一天,你也会变得跟他一样……为着想要的东西,即便手上还滴着血,也能平心静气地说出甘美的谎言啊。
耳语逐渐淡去,消失在一串咯咯的窃笑中。
夺罕喘息着,站在北小苑的墙头,向下俯瞰。
北小苑是宫中所有御用工匠杂居之处,汇聚百业,宛如一处颇具规模的街市。
小院子一方一方,好似玲珑的百宝格,里头填着木料、香药、藤篾、鹰犬猴狐,煮染布帛的瓦缸,假山般巨大的未琢璞玉。
铸剑房是这些小格子里最好看的,他们的冶炉终年不熄,每当风箱拉动,火焰呼吸起来,那间石屋里便涨满了温暖的光,在夜里远远望去,像跃跃跳动的心。
不知是木匠的哪个徒弟想家了,在窄小的耳房里猫儿一般抽抽噎噎地哭,他的师父在西厢房里说着断续的梦话,偶尔磨牙。
在这儿,什么都琐碎,什么都简单。
工匠做完了活计便摆酒纳凉,学徒办坏了事儿就挨一顿揍,奉承媚上的人自然也有,争来争去,也不过为了些金银布帛。
哭是真哭,笑也是真笑,不必费心探究旁人眼角眉梢底下究竟藏着什么心思。
夺罕悄然钻进一棵冠盖如云的石榴树,在繁密枝叶间寻了个藏身处,背倚着树干,坐下等天明。
在这儿呆着,手脚暖和,心胸也不再憋闷,像是吸足了乱糟糟热烘烘的人味儿,不知不觉,他睡熟了。
什么玩意儿从树冠里噼里啪啦坠下来,砸在夺罕脸上,把他弄醒。
他摸了把脸,把那东西拿到眼前细看,原来是颗小石砾。
天只微亮,除了几声鸡鸣,北小苑里一派静谧,深秋的寒风在空荡荡的道路上回旋,扬起浮尘。
树下的人还在不屈不挠朝上抛着石子儿,打得枯叶纷纷坠落。
夺罕揉着眼张望,见离他不远的枝条上勾着一幅轻软雪白的鲛绡。
抛石子的人准头太差,连鲛绡的边儿也挨不上,急得直捶树干,可那树径围足有成人合抱之粗,被捶了几拳,连震动也不大震动。
夺罕低头朝下看,原来是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穿一身素洁布衣,眉眼秀朗,额角都是亮晶晶的汗。
小姑娘看看四下无人,赶紧敛了裙裾,在树根下双膝跪地,念念有词道:“树娘娘,求您了,把这绡还我吧。
”夺罕愕然。
小姑娘还在自顾自说:“这是西陆人进贡的,刚够给淑容妃裁一条百裥裙的料,一幅也少不得。
一会儿师父起来了,知道我没把它晾好,叫风卷走了,肯定要罚我。
师父虽看不见,可她一摸就知道,用别的绡混充不来的……要是,要是您肯把它还我,我每天来给您浇水,还给您供最好吃的豆沙馒头……”一棵树要吃什么馒头?夺罕忍不住嗤地一笑,小姑娘惊恐地往上看,却只见浓荫随风摇摆。
她又疑又惧,想了一会儿,颤声说:“还是……您喜欢肉馒头?”夺罕不敢笑出声,只得憋着,四面的叶子震得簌簌发响。
他想,再这样下去可要露馅儿了,急忙将石子扣在食指弯里,拇指一弹,石子便打折了那条细枝。
鲛绡随着断枝滑落下去,仿佛一片云雾轻曼飘舞,乘着风,又要往远处飞去。
女孩起身追了几步,跳起来牵住了云雾的尾巴,把它扯进怀里紧抱着,像是怕再被风拽走了似的,欢天喜地一路跑开了。
夺罕躺回树干上,想起来还是不禁要笑。
忽然他又止住了笑,因为那小姑娘又啪嗒啪嗒地跑了回来,往树根淋了一碗水,搁下什么东西,两手合十匆匆一拜,头也不敢回,就飞快逃开,眼看着是拐进了绣师的院子。
他屏息静听,而后悄悄顺着树干下滑,骑到离地最近的粗枝上,两腿缠住树枝倒挂下去,伸手捞起那东西,瞬间又无声隐回枝叶中。
油纸包折得方正整齐,一根细细红线从中间扎紧,挽了个漂亮的连环结,里头的东西温热柔软,熨帖着手心。
拆开油纸,是个饱实雪白的馒头,朵朵热气拂上脸庞。
咬一口,满嘴都是肉香。
从那以后,每天拂晓,夺罕都到北小苑去一趟。
秋天很快就结束了,冬意渐重,女孩的衣裳也厚了,穿得像个小棉花包。
有时她刚放下油纸包,那个盲眼的绣师就在院子里喊她的名字,她总是答应着“来了师父”,在树根浇下一碗清水,就飞奔回去。
她叫柘榴,与那棵树同名。
当柘榴以为四处无人的时候,她会对树娘娘说话。
她父母早已在八年之乱中离世,盲绣师流落民间时,收留了她。
绣师双目虽不能视,但走针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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