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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归天马 8(3/3)

下枝头,从成捆的箭矢中翻出一张备用的长弓,语调冷淡。

“就凭你?能射中瀚北第一快马手?”“你是第二。

”夺罕插话,语气中藏着一丝笑意,“何况地势这么陡,马会在树丛里摔断脖子,你还是靠两条腿吧。

”马贼张口结舌了一瞬间。

“……妈的!”他咒骂着,从雷铎修格手中抢过熊熊燃烧的火把,只身钻入树丛。

人们一开始还能看见他的人影撞开低垂枝叶,高速移动,很快视野中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光点,一路燃起纤细火线。

“要我们用箭射他吗?”朔勒惊呆了。

“他说真的?”雷铎修格短促地笑了一声,摇着头拉开长弓。

“世上竟然有这么丑,又这么疯的家伙。

”滂沱的焰雨扑了出去,直向着马贼留下的红线坠落,溅起迸跳火星。

大火开始顺着风势飞快向山上延烧。

混乱在左菩敦人中蔓延,后方火头凶猛,迫使他们相互推挤着,加快了攀爬的速度,同时还得分心对付在队伍外缘流窜的诺扎毕尔。

左菩敦人为步战而来,所带的弓兵并不多,用的却是轻巧的连发手弩,发射的劲头极大,乱箭朝着诺扎毕尔的方向劈头盖脸扫去,像是一股漆黑的山洪。

那点细微火光起初仍躲闪自如,但并没能支撑多久。

它晃动着,犹如飘忽的萤火,逐渐贴近地面,最终跌跌撞撞地消失了。

山棱上顿时安静下来,连那些放箭的左菩敦人都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他们在谨慎地倾听那个灾星的动静。

一切仿佛都结束了,只有松涛和大火的咆哮在山间回荡。

听见雷铎修格悄声骂了句脏话,朔勒小心地眨眼,想要收回眼角渗出的湿润。

忽然,新的火光跃出了黑暗。

甚至在山棱上,都能听清马贼爆出的一连串能令最廉价的妓女脸红的诅咒。

他受了伤,但还活着。

渺小的光点左右盘绕,时高时低,在山林间牵出一条流窜的火蛇,敌友双方的箭幕同时追逐着它,却始终无法将它扑灭。

左菩敦人的冲锋更加疯狂,弓手们不得不分出部分力量去阻截他们的先头部队,火箭一轮又一轮地逆着北风射出,每个人脸上都糊满脏污的松烟和油汗,眼里辣得汪满了泪。

诺扎毕尔的踪迹被火墙隔绝,看不见了,他最初点燃的西面火头却已冲上山棱,隔着新开辟的百尺空地,无法再向前蔓延,赤红的火舌涌动,顺着风向直指前方,如同枪尖在突刺。

“退后,换箭,预备。

”夺罕的命令沿着队列传达下去。

弓手们迅速退入新路南侧的树林,换上锋利的铁镞箭。

雷铎修格居高临下,一旦在左菩敦人群中发现弓手,便一箭射杀,直到大火眼看就要烧及他栖身的那棵树,才撤回路南。

朔勒感觉自己的两腿如面条一样虚软,滚烫的汗水流下脊背。

他知道新路会隔绝火势,保护他的生命,但灼热扑面而来,仿佛是站在断崖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焚尽万物的炼狱。

大火卷起的气流越发狂暴,烈焰的口袋急速收紧,他们将弓张了满把,在袋口安静地等待。

第一股左菩敦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不到百人,全都有着受惊野兽般既狼狈又残忍的神色,红着眼瞪视阻拦去路的敌手。

领头的男人抛开了手中铜盾,大喝着扬起弯刀,领头冲锋。

弓手们横列成一道森严长堤,不等人潮拍击上来,劲急箭雨已倾泻而下,将攻势冲击得溃不成形。

弓弦低沉鸣响,一支镞头窄长的隼翎箭刺穿了男人的右膝,让他跪倒在地。

“法特沃木,好久不见。

”夺罕将长弓从容收回背后。

暌违十五年,夺罕发觉自己还是能一眼认出这个帮他削出第一把木头弯刀的玩伴。

“成亲的那天,我在篝火旁边空了个位子,米朵玛也没有问,她知道那是给你留的。

”法特沃木抬起那张英朗的古铜脸庞直视着他,轮廓依稀是小时候的模样,却蒙上了一层陌生冷意,“现在你真的活着回来了,可我怎么一点儿都不高兴呢。

”火的障壁如同两道手臂迅速收拢,山麓上那些左菩敦人仍在奔跑,但已不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逃出那致命的炽热拥抱。

他们涌上山棱,却无法穿过密集的箭幕,三万多人匪夷所思地拥塞在即将被火焰吞噬的狭小空地里,进退两难,直到手脚都被挤得紧贴在躯干上,不能动弹,脊背上仍有炙烤的刺痛。

号声在东南方响起,沿着山棱一阵阵向他们传递过来。

那是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长鸣声,亢亮苍烈,让土地在脚下震颤。

“听到那个声音了吗?”夺罕俯瞰着法特沃木,“你们在隘口的人数只有两万出头,刚够对付守军的。

额尔济已经带着两万骑兵从隘口冲出去了,去找那些被你们抛在后面的女人和孩子,你们的人没能拦住他。

”跪在地上的男人身躯震动一下,目光却不退避,“左菩敦的男人全在这儿了。

要是额尔济杀了我们的女人和孩子,我们就杀尽右菩敦的男人,让他们的女人生我们的儿子。

”“战斗结束后,额尔济会让活着的左菩敦人去认领他们的妻儿老小。

但是那些没有儿子的老人、没有丈夫的女人、没有父亲的孩子,都会死。

如果你战死在这里,也就等于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妻儿。

”法特沃木啐了一口,“团聚又怎么样?就算不被杀,也要饿死冻死。

”“每一个愿意放下武器的人,都可以留在白石过冬。

”男人大笑起来:“你在骗谁?要是白石能装得下三十万人,还用得着打这一仗吗?”“这是我的誓言。

”夺罕的声音平静,却清亮,“以我父喀速图的勇武之名,以我母乌兰赛罕的高贵之名,与你立约,与你们每一个人立约,你们都知道背誓者会是什么结局。

”“我不降。

你的人比我少,又全是弓手,我们总会有人冲进去的。

”夺罕专注地拉开长弓,箭镞指向法特沃木心口:“那就站起来,带着你的刀过来吧。

过来亲手杀死你的父母,你的孩子,还有你从十二岁起就每天嚷嚷要娶回家的米朵玛。

”法特沃木瞪着他,想用弯刀撑起歪斜的身体,肩膀因使力与愤怒而颤抖起来。

人堆里有谁忍不住呜呜哭了,凄楚难听,一面毫无顾忌地吸着鼻子。

法特沃木回头去看,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鬓边披散的金发像是刚剪下了一绺,参差不齐。

“有点儿出息行不行!”法特沃木吼他,“你忘了你发过的战誓吗!”“我可以死,没关系,可我愿意死就是为了她能不死,为了我爹娘能不死啊!”少年哽咽着嚷嚷,“如果他们全都活不成……”烈火顺着北风呼呼往上蹿,终于追上了人,燃烧着的雪松骨架轰然倒进人群,火舌喷吐,不知是谁被舔着了,凄声号叫。

左菩敦人不再顾忌飞落的箭矢,他们绝望地涌向弓手的防线。

有人被背后的力量推得朝前冲出一步,面前数十张轻弩立即瞄准了他。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早已在踩踏中失去了武器。

他愣怔了一会儿,伸开空空如也的两手,浑身战栗地继续朝前走。

弓手们警惕地看着那人,直到近在咫尺,才放下弓弩,退后一步,从人墙中让出一处缝隙,于是他走了进去。

那是一扇门。

门后没有烈火,没有死亡,不管将来如何,他们至少能和家人围炉熬过这个冬天。

法特沃木听见身后一片金属轻轻撞击地面的声音。

他从未如此疲倦和挫败过,低下头,泪终于流了下来。

天早该亮了,曙色却迟迟不现,天穹墨沉沉的。

野火未曾波及的环山内侧,松林里的蓝椋鸟偶尔凄清啼鸣。

男人们的双手全被反剪捆绑,连随身的匕首都不准保留,呵着白气,牲口似安静地往南走,诺扎毕尔骑马跟在队尾。

长队无声地去远了,远得像一把白灰洒出的曲折痕迹,消失在霏微的雪里。

刚打完一仗的右菩敦人也在往南走,与他们的敌人同样烟熏火燎,疲惫不堪,许多人坐在沸泉边取暖歇脚,独眼的戈罗一路把他们踢起来。

朔勒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觉察夺罕落在了后头,又转回头来找。

乌发的年轻汗王停在一眼沸泉旁,双手勒住了黑马的缰绳,侧耳谛听着什么。

朔勒跟着听了听,还是只有零星断续的鸟叫声。

夺罕稍作踌躇,轻轻拨转马头:“你在这儿等我,不用跟来。

”“我是您的近卫。

再说诺扎毕尔又不在,您的安全……”朔勒试图抗议,但夺罕乌金色双眼中的阴郁神色令他的音调迅速微弱下去。

“就在这儿等我。

这是命令。

”夺罕瞥了朔勒一眼,用靴上的马刺猛踢黑马腹部,独自向西面山麓延伸下来的密林奔驰而去。

一线白金晨曦,纤如蛛丝,自他身后的昏暗中闪过。

天终于亮了吗?朔勒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回头看向东方,却还是纯然凝重的黑。

一个念头,像雷电般劈中了他的心脏。

那不是曙光,是箭!他猛然在马镫上站起身来。

箭怎么可能如此无声无息,安静得如同死亡本身?太远了,又太快了,朔勒知道以自己的臂力与射术根本毫无机会,却本能地伸手抓起自己的弓,抽出响箭引弓急发。

响箭嘶叫着划开空气,朔勒心跳得要蹦出嗓子眼,厉声喊道:“雷铎修格!”有那么一刹那,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喊出了声。

万把人的队伍走得零零散散,绵延数里,如果雷铎修格不在近旁,如果他没能理解朔勒的示警,如果他有一瞬迟误……夺罕尔萨就完了。

前方杂乱的人群里,一支长箭飒然掠出,回应了他的呼喊。

雷铎修格的箭去势强劲,朝着响箭指示的方向急追,转眼便刺入夜的深处,然而那缕稍纵即逝的锐利冷光也已逼近了夺罕毫无防备的后心。

“不!”朔勒大喊出声。

即便相隔遥远,朔勒也能听见那声铿锵,两件精巧的金属锻物在空中猛烈撞击,爆开一簇星光般的微芒。

雷铎修格的箭终于逮住了它的目标,两箭碎片迸射,打在夺罕的盾牌上发出急雨似的声音。

夺罕没有听见那支白金色的箭,却听见了另两支发出的警讯。

雷铎修格并未停手,略微转向,第二箭与第三箭又发了出去,先后直穿入黑魆魆的雪松丛中。

木叶响动,片刻之后,竟有个人影从离地二十多尺的枝叶间栽了下来,几个人立刻策马过去查看。

朔勒舒了口气,才发觉自己握弓的手一直未曾放下,还擎在空中,不住颤抖。

就在此时,响起了戈罗浑厚如雷的怒吼:“你!”朔勒骤然回头,险恶的嗡鸣声擦过他耳边,竟是一支骑枪。

长枪带着暴烈的力量,自队伍中朝夺罕的方向飞去。

那并非人力能及的距离,若是刚才夺罕走得更急些,即便是雷铎修格的强弓发箭也鞭长莫及,更遑论依靠臂力投掷的骑枪。

但朔勒从未见过这样令人胆寒的掷法。

阿拉穆斯是右菩敦最好的骑枪手之一,他教过朔勒投枪,出手时总要往高远处投掷,借助落弧之势,才能飞得长,这支枪却平直凌厉,一去两百余步,仍不见有失速坠落的迹象。

夺罕仍在全力向山脚纵马急驰,甚至不曾回顾,只是将手中盾牌向后猛力抛出,长枪受此一击偏离了轨迹,深深扎进碎石堆中,炸开一股灰白粉尘,盾牌亦砰然碎裂成数十块,坠落地面。

戈罗伸手去擒那投枪的人,那人却抡起一整捆长枪,在人群中扫开了一轮完整的空白之圆。

十数柄钢刺铜椎的骑枪束在一起,粗如碗口,在他手里旋转时只像是孩子玩耍用的木枪。

“鬼一样的力气。

”戈罗皱眉,那只瞎了的左眼在浓眉下拧成难看的空洞。

巨汉一步迈进枪圆,一手就紧紧攥住了那把枪尖。

朔勒终于看清了站在圆心上的男人的模样。

他比阿拉穆斯大不了两岁,有着一头蓬乱粗糙的黄头发,身材并不壮硕,腰背柔韧如柳。

“你是谁?”戈罗喝问。

黄头发沉默不语,也不松手。

动作太急遽,谁也说不明白他怎么跑起来的,待到下一个能看清的瞬间,黄头发已将枪杆支成直立,高高飞跃起来,而枪束的另一端还紧握在戈罗的巨掌里。

空中的人影如飞鸟般轻盈,扬起右手,从捆扎成束的骑枪中抽起一柄。

枪身极长,为了将整支骑枪拔出,黄头发不得不深深扭转了肩腰,像是一根牛筋缓缓绞紧,又乍然松脱,长枪朝着夺罕的方向猛掷出去。

夺罕仍在打马狂奔,回身以弯刀将枪杆斩为三截,肩上却受了飞旋断柄的猛力敲击,仿佛受了些轻伤。

枪束尖头承载的重量刺破了戈罗的双手与双臂,鲜血淋漓,他不顾疼痛,猛然将枪束砸向地面,黄头发被甩飞出去,手中竟还紧握着另一支长枪不肯放松。

他伤得不轻,只能挣扎着爬起,单膝跪地,黏稠的赤色从枯黄头发里流淌下来。

戈罗提着整束长枪走近一步,又一步,黄头发抬起血红的眼,蓄尽了全身的力量,再投出一枪,却不是朝着近在眼前的戈罗,仍是掷向远处的夺罕。

那一枪离地不到二尺,穿过林立的人腿笔直射出,只飞出百步,便弹跳着坠落。

“那支枪本可以救你自己的命的。

”戈罗俯瞰脚下的敌人,眉头拧得更紧。

黄头发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戈罗魁伟的身躯遮挡了他,朔勒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长枪刺入湿润血肉与土壤的沉闷声响。

“臭得要命,真是。

要不是亲眼看这家伙被雷铎修格射中,从树上掉下来,真会当他已经死了好几天。

”男人们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把从松林中抬回的尸首顺手丢在地上,又将小小布包递给戈罗。

“先生,请你看看。

”戈罗说。

“好。

”翟朱放下手中包扎着的伤患,擦了擦手,接了过去。

布包中是兵士们不知从何处收拣的精细金属碎片,捧在手中几乎毫无分量,闪烁着奇异的淡淡金红光泽。

翟朱小时候读书读坏了眼睛,只能拈起一片,眯眼细看金属断面上丝缎般的光泽:“这是白玫瑰金,玫瑰金中最昂贵也最轻盈的一种。

可这原本是什么东西?”戈罗用下巴指指那具尸体:“是那家伙用的箭,被雷铎修格射成这样了。

”“一定是河络工匠大师的作品。

你看,中间全是空的,羽片也是手工打造的。

”年轻的合萨像孩子似的高兴起来,伸手轻拂,每一支透出轻浅绛红的金属箭翎都在他手指下微微弯曲,像真的苍隼尾羽一般丝丝展开,“镞头打成鹰嘴形,飞行的时候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有价无市的东西,就算肯出五十斤黄金,也买不到这么轻飘飘的一支箭……”碎石地上反复爬搔的声音让翟朱分了心。

寻声望去,他诧异地发觉那是曾在伤兵营帐中有一面之缘的人……只是已经不成人形。

“是你。

”翟朱低声说。

“骗子。

”黄头发趴伏在地,侧头盯着他,竭力伸出右手。

那是他所能移动的唯一肢体,五支骑枪犬牙交错地穿过他的大腿、脚踝与左手,深深钉进地面。

“我没骗人。

隘口确实布有重兵,可是你们的汗王不相信我。

”“你。

”黄头发的右手在颤抖,他想要屈起小指,却不能成功。

翟朱知道,他是要做出那个合萨说谎时告解的动作。

翟朱举起烧伤的双手,不顾血痂破裂,竭力弯曲了右手的小指。

“这是在向吾祖炎龙告解,请求他原谅我的谎言。

”而后,他又艰难弯曲了左手的小指,“而这是告解的告解。

因为我说的是实话,你们只发现了一个告解,那个告解才是假的。

”黄头发瞪大双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仅用右手拖着自己被长枪钉死的整副身躯,他像野兽一样往前猛窜了几尺,越过臭手横陈的尸骸,扑向翟朱。

那恶鬼般的膂力似乎又苏醒了,顽强地带着身体移动,枪尖的侧刃滋滋地撕开他的大腿和手掌,一寸一寸,皮肉在冷硬金属上逐渐绷紧,最终完全割裂,绽出湿润鲜红的刀锋。

他自由了,伤处血流喷涌,仿如一只被磕裂的陶瓮,恣意地四处往外渗漏酒液。

右手摇晃着支撑住身体,他用那只刚刚挣脱的破碎左手,拔出原先钉住左手的长枪,掷向翟朱。

戈罗将长枪一脚踢开。

黄头发又颤抖着朝前爬了两步,那张还略带稚气的面容变得狰狞骇人,双眼充血,像两块暗燃终夜、却不肯熄灭的煤。

他就那样死死地盯着翟朱,直到眼中红热的煤火迸出最后一星火花,骤然黯淡下去。

黄头发就那样死了,脑袋枕在臭手无知觉的青冷手臂上,身后拖出一道厚腻的血河。

蓝椋鸟在林间啼叫,一声,一声,又是一声。

“听见一声你就快出来,两声就隐蔽,三声就分头逃跑,记住了没?”记忆中的蓝眼男孩叼着草叶,嘴角有狡黠的笑。

黑马被留在了林子外头,夺罕沿着山坡向上飞奔。

凛冽的风穿过林间,细雪像群蚊般叮得脸生疼,但他还是片刻不停,追逐着那飘忽不定的鸟鸣。

在哪儿?夺罕喘息着,环视身边。

四面八方森然阵列的树木仿佛阻拦去路的敌人,全都有着同一张漠然而毫无表情的脸。

林荫遮蔽了仅存的少许天光,投下沉甸甸的黑影。

风摇撼树木,也摇撼着它们的影子。

影子缓慢无声地滑到他的身后。

“在找我吗?弟弟。

”“……哥哥。

”夺罕转回头去,在黑暗中找到了那双狼一般的蓝眼。

“夺罕,你想让父亲的子民死在你的手上吗?”夺洛叼着一片草叶,闲适地斜倚在雪松树干上,弯刀收在鞘中。

“不想。

”“那就帮帮我。

”“我也不想让右菩敦人死在你的手上。

”夺罕皱眉。

夺洛吐掉了草叶,咧嘴笑了,“我的弟弟有副好心肠。

可是,就算两个部族愿意一起过冬,还是会有好几万人挤不进环山,熬不到开春就会冻死。

”夺罕也笑了:“你看见隘口外面的壕沟了吗?”“看见了,硝河两岸都有几十道,又深又长,里面还插满尖木桩。

”夺洛讥讽地歪头看他,“这就是你的好丈人给我的欢迎。

”“不,那是我布置人手挖的。

”夺罕直视夺洛的双眼,语气平静低缓,“如果把壕沟和河道挖通,让河水流进去,壕沟之间的平地上就能扎营,足够住上好几万人。

硝河的水是热的,西北风又被环山遮挡了大半,住在那儿的人总能过冬。

”夺洛沉默了许久:“你是说,我做的一切都是多余的?”“是。

”夺罕简短回答。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夺洛眉宇间笼上不悦。

“只要我还是个活人,哥哥对我就不会放心,我说的话,只怕你不会信吧。

”那双狼眼闪烁了一下,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如果额尔济真的准许整个左菩敦部在白石过冬,我可以去卑躬屈膝地恳求他,舔他的靴子,可是难道他会同意吗?”“你说得对。

说话最有力的不是舌头,而是刀剑,如果不是现在大军压境,谁也不能说服额尔济,但你真的就这么带着整个左菩敦部来了。

”夺罕凝视着狼眼,狼眼也凝视着他。

终于,他深深叹息,“一切都太迟了,哥哥。

不管额尔济怎么说,只要你还活着,右菩敦人就不会同意跟我们分享这座环山。

”晶莹的蓝眼里浮起一层流冰般冷硬的讥诮神色:“这么说,到了眼下这个局面,我的戏份已经演到头了。

倘若我不发兵,左菩敦部就没有留在白石的筹码;倘若我发兵获胜,右菩敦部就会败亡。

不管是左菩敦人还是右菩敦人,你要让每个人都各得其所,于是只有我一个人成了多余的。

是我自己走了这条路,可是你也就这么看着我走。

”“那些死去的人也算各得其所?如果一开始你不把他们带到白石,他们也许现在还活着。

”“只要没有我,就不需要再打仗,不会再死人,是这样吗?”夺洛沉思片刻,终于笑出了声,“真可惜,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想死。

”弯刀跃起,直扑向夺罕的咽喉,撩开一道浅细血口。

夺罕猛然后仰避过,以自己的刀鞘牢牢格挡了紧随而来的一击,回手抽刀,竟带出一抹幽蓝的光。

包裹着他们的黑暗如流水般缓缓退去,天终究是有点要亮的意思了。

弯刀划开浑然无缺的圆,旋转着向夺洛肋间削去,夺洛闪避不及,轻甲间的链扣被劈断了,麻痒地渗出血来。

夺罕又补上一刀,夺洛抬臂硬接,硬甲护腕喀喇喇裂开。

第三刀紧随而至,指上了夺洛的胸口。

对,就这样刺穿他的心。

现在夺罕认出了那个耳边絮语的声音。

那是十一岁的夺洛。

他一刀戳中绿羽杨的树干节疤,炫耀地看着夺罕。

夺罕不甘示弱,用匕首绕着树干使劲划了一圈,嚷道:“我砍了它的头!”那时候夺洛还在大合萨门下,穿着一身碍手碍脚的学徒黑袍,每次练刀都要避开师兄弟们的眼目,偷偷摸摸地学蓝椋鸟叫,把夺罕喊出来,俩人一块儿溜进树林。

他们把树木当成假想中的敌人,使劲儿腾挪躲闪,蹦跳着又劈又砍,直到精疲力竭,才一起倒在厚厚的焦黄落叶上,眨着汗水刺痛的双眼看天空。

微笑的男孩长大了,最终成了眼前的敌人。

林木间渗进了灰白的光,长风朔雪纷纷扬扬,如一场不合时宜的落花。

在他迟疑的瞬间,夺洛重新抓住了机会,刀刃全力砍中夺罕的胸甲,让他咬牙退后几步,又扑了上来。

树影半明半暗,他们的气息喷在彼此脸上,双刀碰撞、砥砺、交缠,每一次嘶厉的金声都会震开空气中浮游的细微雪粉。

两股相持不下的蛮力,凝聚在刀锋相交的一点上。

夺洛知道自己的手腕在颤抖,再过片刻,连夺罕也会知道这一点。

他大喝一声,猛然撤开了刀,不顾重心虚浮,手中利刃翻转,就往夺罕颈间刺去。

瞬息之间,夺罕像一叶羽毛轻盈滑过身侧,从他面前凭空消失了。

夺洛骤然转身,却几乎迎面撞上了自下而上扬起的弯刀逆刃。

他收刀抵挡,薄如绢纸的钢刃深深拉过他的右腕,嗤声轻响,连串血珠随着夺罕的刀势甩出,他的刀也飞了出去,落地时发出锵然一声。

雪松之间投下苍白晨光,照亮了眼前的人。

那人仿佛是他自己在黑暗水面的倒影,与他有着近乎孪生的轮廓与容貌,乌发乌眼,肃杀得如同漫长无星的冬夜。

夺洛知道这是最后一搏了,拖着伤手,他用肩侧向夺罕猛顶过去,两人撞成一团,轰然倒地。

夺罕弯刀脱手的瞬间,夺洛也尝到了自己口中的咸腥鲜血滋味。

夺罕翻身,照脸上给了他一拳,他也同样回敬。

他们赤手空拳,宛如两条缠斗的狼,凶狠地相互痛击,偶尔额头相抵,雪风轻盈漩流,穿过他们彼此瞪视的蓝瞳与黑瞳之间。

血和泥的痕迹在地面拖行,他们已扭打着滚出十多尺远。

夺洛的手臂在颤抖,气息粗重,夺罕知道机会就要来了。

他揪住夺洛的衣领,屈起单膝,将他整副身躯紧压在地面上,两手顺势扼紧了他的脖子。

不,夺罕,住手。

不不不不不……那个声音仿佛凄厉啼鸣着的夜鸟,在他耳边翻飞穿梭。

它已不再属于年幼的夺洛,重又回到混沌而不可分解的状态,听来有一种奇异的熟悉。

“告诉我实话,哥哥。

如果现在是你掐着我的喉咙,你会真的杀掉我吗?”他贴近兄长的耳畔,悄声低语。

夺洛的蓝眼明亮得绝望,气息断续破碎:“你是我最……疼爱的兄弟……我,不会伤害你。

”夺罕俯视着那张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左膝的重压渐渐从夺洛胸口移开,专注地看他如何贪婪呼吸新鲜冷冽的空气。

“说谎。

”终于他轻吐出两个字,左膝重又踢上夺洛隐在身侧的手,让出了鞘的短刀当啷坠地。

夺罕将双手交叠,一分一毫收紧了手上的力气,觉出夺洛的脉搏在他掌握中顽强地跳动。

他像个孩子般忍住抽泣,死死攥了下去,任凭滚烫如沸的泪水烧灼着眼眶,逐渐燃尽。

风打着旋儿向上升窜,碎雪逆飞。

那双晴蓝的夏日之眼大睁着,瞳孔中渐渐弥漫了云翳般的灰浊。

夺洛至死都是睁着眼的,直到夺罕为他阖上眼睑,轻轻拭去脸上的尘泥。

死者苍白的皮肤下透出灰蓝脉管,那里头曾经流淌着世上最后一点与夺罕相同的血液。

过了一日一夜,左菩敦部的十万妇孺才被额尔济骑兵们的驱赶着,出现在环山的东南隘口外。

雪一直没有停,沿着黄沙弥漫的地平线,人群恍如一片不真实的阴影,渐渐扩展延长。

前夜俘虏的那些左菩敦人都被羁押在隘口外的空地上,望见了亲人,便骚乱起来,几乎冲出包围。

近万名身穿钢甲的右菩敦骑兵像牧人一般纵马在外圈奔驰,不住用鞭子抽击那些手无寸铁的男人。

远方的人群喧哗着急速逼近,夺罕远在隘口的岗哨上,甚至能够分辨出他们的面容。

好马都被男人们带走打仗了,半大孩子们挤在瘦弱的挽马背上,把年幼的弟妹捆在前胸,母亲们满面尘土,扶着鞍后瘪垂的粮袋,踉跄着往前跑。

骑兵们向后退开,以免被那些哭喊着的女人和孩子们卷入人流。

狂喜的号啕在四处爆发,千万个名字被呼喊,人们手脚并用地挣扎着,从抱头痛哭的夫妇和母子身上爬过,向自己的亲人竭力伸出手去。

数十支猎号在荒野的砂风中同声轰然鸣响,左菩敦人惶惑地四处张望,动荡的人群逐渐平静下来。

然后他们看见了隘口岗哨高台上的男人。

像是他们的汗王,却有着比夜晚还黑暗的头发与双眼。

夺罕从未见过那么多眼睛看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恐惧。

这些人曾是他父亲的子民,每当他和哥哥们骑着小马经过牧民营地,他们就会奔出毡包来迎接。

蜜酒和滚烫盐茶都用铜碗盛着送到眼前,满得稍一晃动就会溢出来。

他在人群中发现了歪鼻子的阿孜雷。

记忆中的阿孜雷还是个肩膀宽阔的壮年人,常常带着夺洛兄弟三个去灌黄鼠狼洞,打冬麂。

每一次夺罕挨了马蹄子的踢,坐在地上哭泣,就会被他在脑门上凿个爆栗子。

“夺罕尔萨,你将来是要做汗王的人,怎么哭得像个小姑娘呢?”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笑嘻嘻的,歪鼻子就显得更歪了。

阿孜雷也认出了他,却沉默地转开了那张已经上了年纪的脸。

女人被推到了夺罕身边。

她不年轻了,穿着粗糙而暖和的衣裳,饱满圆实的面孔却灰淡得像个死人。

“有谁认识这个女人?”诺扎毕尔吼叫。

女人趴在岗哨的木栅栏上,惊恐地扫视人群。

马贼继续吆喝:“她嫁给了一个黑头发的哑子,生了个儿子,儿子还活着吗?”女人拼命摇头,哭喊起来:“不不不,我没有儿子,没有……”“我在这儿!”远远地有个声音响起。

女人猛然捂住了胸口,哀告地看向夺罕:“他不是我儿子,不是……我儿子已经死了,我不认识这孩子,求求您……”男孩要挤过来,却被身边的长者拖住,他像斗架的牛犊一样梗着脖子,用刚刚变声的粗哑嗓音喊道:“阿妈,我不怕死。

我跟你一起死。

”那确实是苏鸣的儿子,夺罕在他脸上看见了苏鸣的眼睛,漆黑明亮,眼梢傲然斜飞。

“去吧。

”夺罕对女人说。

女人的浅灰眼珠在惊慌地转动,仿佛不能理解这两个简单的字。

“去,去和你的儿子在一起。

”他轻轻推了女人一把。

女人战栗着退了两步,似乎怕他反悔,而后拔腿奔下木梯。

女人疯了一样跑向儿子,抖抖索索地把他抱在怀里。

无数双眼睛追随着她,而后又转回到夺罕身上,依然盛满敌意的沉默,直到年轻女人的柔美声音打破了这沉默。

“他在哪儿?”窈窕的影子自人丛中站了起来,略有脏污的裙裾被野风吹得飘扬起来,是华贵的霜还锦。

“你是图莲,夺洛的阏氏,婆多那王萨拉班的孙女。

”夺罕说。

图莲默认了。

她是个蜜色头发的年轻女人,尘埃与泪水在秀丽脸孔上刻下了痕迹,却不能损毁那平静坚忍的神情。

“他在哪儿?”她又问。

夺罕沉默地抬起左手,让每个人都看见食指上的王印戒指。

图莲捂住了嘴,压抑住尖叫,苍白地向后倒下。

灰色人海推挤着向前涌来,发出波涛般的喧嚣,却无法逾越眼前数十重深长的壕沟接近夺罕。

“这雪下起来就不会再停了,如果有人不想活,现在就可以走。

想去哪儿都行,我不阻拦。

”夺罕说得大声,却仿佛是对着空荡的旷野呼喊,得不到回音。

“我发过誓,每个愿意放下武器的人,都可以在白石过冬。

等到这些壕沟挖通,沸泉引流之后,那些承认我是左菩敦王的人,就在这里扎营,孩子和老人可以住在环山里。

如果食物与衣物有任何不足,都可以提出要求。

”法特沃木站了起来:“我不想死,可我更不想向你屈膝!”“那就走第三条路吧。

你可以烙上黥印,做右菩敦人的奴隶,既不用死在暴风雪里,又不用做我的子民。

”夺罕指指岗哨下燃烧的巨大火盆,朔勒脸色苍白地站在火盆边,瞪视着腾跃的火焰。

“好法子。

”法特沃木刚要迈步,却被人扯住了。

那是他的妻子米玛朵,怀里抱着他们刚出生三个月的儿子。

她徒劳地抽泣着攥紧他的衣襟,却只得到一个额心的轻吻。

“不要哭,我又不是去死。

”法特沃木用手指粗疏地替她理了理头发,终于还是分开人群,走到朔勒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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