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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跟随十几万大军声势浩大地追击过去。
马蹄踏过满地死尸,谭应鲲一眼看见血海中那副尉抱着重伤的王统领,便立即道:“快带你们大统领回去!” 那副尉领了命,赶紧叫上两个将士跟他一块儿带着王庭之返回大营。
帆子们聚集到细柳身后,他们个个浴血,手中的刀剑都多多少少有了豁口,谭应鲲拽着缰绳,对细柳道:“陇坡的人摆开阵势,便不像是波穆尔的手笔,波穆尔一定在这里!” 情势紧急,再没有多说的功夫。
羊角岭前面是一座巨山,山中劈开一道羊肠峡谷,山势不可谓不险峻,中间窄道深邃,天光入道,则似一线。
但山崖石壁光滑,没有埋伏的余地,大军越过夹道,一路追击蛮人,再往前,便是蛮人心爱的宝地——锦屏山。
锦屏山属于万霞关,最初是大燕开采的一座金矿,自万霞关失陷,锦屏山金矿也落在了达塔蛮人的手里,他们起初没有开矿的本事,靠着从大燕抓去的擅长寻找矿脉的工匠近几年才逐步开始开采锦屏山金矿。
大军逼近锦屏山,那些蛮人惊慌失措地往前跑,谭应鲲麾下博州大营的统领领兵追击而去,大军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锦屏山崖壁上分布大大小小的矿洞,那都是达塔蛮人取金不当而做的无用功,这时,崖臂上忽然传来一声苍老的,撕裂的呼喊。
那声音很微弱,几乎淹没在大军如雷的马蹄声里,惊蛰眼尖,忽然抬手一指:“上面有人!” 一时间,细柳,谭应鲲,甚至是玉海棠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往崖壁上望去,远远看去,那是一个衣裳褴褛,脸上脏得都看不清五官,他很老,瘦骨嶙峋的,就站在高高的崖壁上,努力地抬高戴着镣铐的双臂,嘴里不住地喊着什么。
“不要过来谭将军……” 隐隐约约,细柳好像听见了。
谭应鲲脸色瞬间变了,他立即嘶声下令:“老何!不要再往前了!” 但几乎是在他话音才落,巨大的轰鸣声炸响,地面震颤,细柳亲眼看见崖壁上那个老翁的身形变得粉碎,伴随山崖间的碎石轰隆隆滚落。
玉海棠迅速扑向细柳与惊蛰,碎石砸过她后背,她喉咙涌上血腥。
惊蛰半张脸抵在尘土里,他看见鲜血一滴一滴落下来,他呆呆的,好一会儿抬起头,不敢置信般,望向挡在他与细柳身上的玉海棠。
玉海棠却根本没在看他。
细柳连忙挣脱她的手,推开压在她身上的石块:“姨母!” 扬尘很大,呛得人心肺生疼,玉海棠撞见细柳眼中的惊慌,她像是愣了一下,随后摇头:“我没事。
” 但前面锦屏山下,连带着博州大营的何统领,多少兵马都被埋在了山石之下,密密麻麻的人影顷刻不在了,只剩弥漫的烟尘。
“方才山壁上那是,那是……咱们燕人百姓,”谭应鲲身边的亲卫拨开谭应鲲身上的死尸,他红着眼望向前面空荡荡的一片碎石地,“何大统领他……” 若不是谭应鲲在羊角岭停下,此时率领大军走在最前面的,便是谭应鲲了,那么死的,便是不是何大统领,而是谭应鲲了。
谭应鲲一时间不知道达塔蛮人到底是疯了,还是真的将这一战当成了最后一仗来打,不成功便成仁。
他们甚至连锦屏山这个心爱的宝地也舍得。
波穆尔的局,非只是声东击西。
若谭应鲲人在陇坡,不来支援羊山,那么他便正好率领达塔大军碾压羊山,突破博州防线。
但若谭应鲲真的率领大军来援,那么他便用一整个锦屏山来换谭应鲲的命。
达塔蛮人,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准备了那么多的炸药,炸得锦屏山山体都倒塌下来一大片,此时山壁上仍有碎石不断滚落下来。
细柳找不到那个燕人老翁的尸骨,他死无全尸了,被达塔人的火药炸成了散碎的血肉,她甚至觉得他的血滴落在她的脸上。
她抹了一下脸,竟然真的有血。
谭应鲲来不及悲痛,他举起手中的银鳞□□,对身后十数万大燕儿郎道:“万霞关子民在等着我们,何大统领他们亦在等我们报仇!儿郎们!万霞关已经失陷够久了!今日,我谭应鲲便当最后一仗来打,不攻下万霞关,我谭应鲲誓不为人!” “攻下万霞关!为何大统领!为万霞关子民!” “攻下万霞关!为何大统领!为万霞关子民!” “不报国仇,不收失地,势不还家!” “不报国仇,不收失地,势不还家!” 大燕将士们饱含仇恨的怒吼声震动天地。
细柳爬上山壁,躲开碎石,梭巡四周,山壁上残存着血肉,残肢,他们不是达塔人,他们全都是燕人。
是被奴役的万霞关子民。
达塔人的火药用尽了,细柳在崖壁上朝谭应鲲打了一个手势,谭应鲲当即一声令下,十几万大军踏过乱石堆,奔向万霞关。
平原上,波穆尔骑在马背上,在他身后,是他静默的达塔大军,风沙中,波穆尔眯着眼睛眺望远方。
他在等一个消息。
这个过程实在太焦灼了,尤其是在听见锦屏山的巨响之后,他便迫切想要确定一个答案。
心里越是焦灼,便越是难耐。
终于,波穆尔看见斥候归来了,那勇士骑马飞快奔来,马还没停下,他便翻身下去,直奔波穆尔马前,俯身一手覆在胸口:“波穆尔将军,谭应鲲没有死!” 波穆尔等的死讯终究落空了。
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一下,满掌的汗溺在他手心,波穆尔闭了闭眼,他身边的亲卫小心翼翼道:“将军,我们是否禀报王庭……” “禀报什么?” 波穆尔冷眼看向他:“你难道不知道那几个贵族部落有多恨我?他们恨我花了太多的军费,觉得钱财都进了我的口袋,如今我们的王也听信他们狭隘的言辞,这个时候禀报王庭,他们一定会让我退守,可是我一旦退守,那些贵族就会想尽办法让我回去受死。
” 波穆尔肃着一张脸,他听见地面震动的声音:“若能攻下博州,王就会重新信任我,若是不能,我也绝不能忍受回去被那些狭隘的贵族处死,我要死,也要死在战场上,让我的骨,我的肉,都留在这里,向腾格里证明,万霞关是我亲手抢回来献给它的猎物。
” 寒风呼啸着,如神鬼呜咽。
十几万燕兵很快出现在这片偌大的平原上,他们每一个人都紧盯着波穆尔的大军后方,远处的关隘工事乃是从前的燕兵亲手修建,砖瓦是万霞关的子民亲自用肩挑上去的,那时军民一心,共修工事防备外敌。
然而还是被外敌攻破。
但今日,他们要向达塔蛮夷讨回多年血债。
号角连声吹彻,两军嘶喊着交战,铜炮声接连巨响,像是天上重重砸下的雷霆,细柳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她只是本能地握紧手中的短刀,脑子里只盘桓着一个想法,她用蛮人的血,来洗她脸上那个燕人老翁的血,用他们的命,来赔何统领与那些被埋锦屏山下的将士们的命。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倒下去的,她眼中几乎被血模糊,面前是几个陌生的燕人兵士的脸,他们闭着眼睛,身上还在流血。
血都流到她的身上。
号角声,厮杀声,刺痛着她的耳膜,日光从炽盛变得昏黄,风吹得她的脸很疼,惊蛰与玉海棠将她从死人堆里挖了出来。
惊蛰一直被细柳保护得很好,身上没受多少伤,他背起细柳,声音含混哭腔:“细柳,你千万撑住!” 夕阳残照,照着地上血河蜿蜒,岑副将从浓河来援了,又是数万大军朝达塔蛮人扑去。
号角的声音吹得细柳脑子胀疼。
但她却紧紧地握着玉海棠的手,意识不清地一直唤“姨母”。
玉海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十岁以后成为细柳,便再也没有任何依靠,所以捡回记忆后才会对她这个姨母这样依赖。
玉海棠想要忍下眼眶的酸意,眼泪却还是模糊了她的视线。
谭应鲲与岑副将一经汇合,大军便往前势如破竹地推进,朝着万霞关去了,惊蛰与玉海棠则带着细柳朝相反的方向骑马疾奔回博州大营。
天色已经黑透了,军医被惊蛰急吼吼地拽着衣领子拽到军帐中,玉海棠点了一盏灯,那盏灯映着她惨白的脸。
军医哪敢扒开女子的衣裳给她看伤,有点扭扭捏捏的,玉海棠要了他的药箱,亲自脱下细柳的衣裳,她身上有擦伤,还有刀伤,血淋淋的,肩头还有被截断的箭矢没拔。
玉海棠看着她身上新旧不一的伤痕,像是有点发怔,片刻,她亲手拔了细柳肩头的箭矢,汩汩的血顿时涌出来,细柳薄薄的眼皮颤抖,睁起眼睛。
她动动泛白的唇:“姨母……” “你难道是个孩子吗?”玉海棠的声音依旧冷淡,她用细布按住细柳的伤口,“还是你想提醒我,我骗了你,让你做紫鳞山的杀手,也不对你说你我之间的这层关系。
” “我只是想念姨母。
” 细柳趴在枕头上,她的声音沙哑极了。
玉海棠手上的动作一顿,但很快,她像是并未听到这话似的,依旧冷着脸为她上药,包扎。
细柳几乎快要在剧烈的疼痛中昏睡过去了,但朦胧视线中,她忽然发现玉海棠替她包扎的手竟然在发抖。
她一下抓住玉海棠的手。
冷得像冰一样。
“姨母……您怎么了?”细柳竭力保持清醒。
军帐中只有一盏灯,就点在细柳的面前,而玉海棠的身后则是一片浓暗,惊蛰早就已经避出去了,此时这帐中只有她与玉海棠两人。
玉海棠依旧平静而冰冷地凝视她。
“……姨母!” 细柳的脸色忽然变了,玉海棠看着她这样,后知后觉似的,她挣脱细柳的手,抬起指节,擦过嘴角,果然有血。
细柳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挣扎着起来,又紧紧抓住玉海棠的手,不过只是拉了一把,玉海棠竟然就那么轻易地倒下来。
玉海棠整个人压向她。
这一刻,一点幽微的灯火照见玉海棠的后背,素白的衣衫已经被血濡湿大片,细柳颤颤地伸出手,勾开她后背的破口,一支截断的箭矢扎在她后背。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箭矢连着被削断的那截箭杆都深深扎进了她的血肉。
猛然间, 细柳想到锦屏山砸下来的碎石。
“惊蛰!惊蛰叫军医!” 细柳忽然失声大喊:“快叫军医!” 仿佛支撑玉海棠的那根弦已经断了,她倒在细柳的身上,只有一点力气拉住她的手,说:“不必了,没用了……” “不!”细柳像是感觉不到浑身的伤疼似的,鲜血又浸湿她身上包扎的细布,她努力坐起身,将玉海棠抱到怀中:“会有用的!” 惊蛰飞快地跑进来,看见这一幕,他愣在那里。
“快叫军医!” 细柳冲他嘶喊。
惊蛰如梦初醒,转身飞奔出去,很快,他又拽着那军医衣领子进来了。
军医气还没喘匀,匆忙看过玉海棠的伤势,他面露难色,支支吾吾:“这箭,不能拔了……” 拔了,只会死得更快。
细柳眼睑骤红,好像今日战场上的铜炮声仍在接连不断地在她脑海里轰炸,她摇头,茫然道:“怎么会呢……” “记起自己,不会痛苦吗?” 玉海棠的声音忽然响起。
细柳低头看她,她的脸色惨白如纸,那双向来冷若寒冰的眼睛却仿佛有了些柔和的温度。
“不痛苦。
” 细柳颤着声音:“我想记起我自己,我想记起我爹,我娘,还有姨母,我是周盈时还是细柳都不要紧,可是我要我的家,我要你们……” 玉海棠眼中顷刻被泪意模糊,她抬起手,却在半空悬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落在细柳发顶,说:“我不知道你是这么勇敢的孩子,我不知道你可以承受那么多,我总想让你忘记,可你还是什么都想起来了。
” 她看着细柳,神情复杂:“我不如你,你是个自由的孩子,不像我,我记得我是程芷絮,可我只能做玉海棠。
” “不。
姨母,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人,你可以的。
” 细柳哽咽。
“这一生,有三个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一个是你母亲,另一个是平野,最后是你,你们说我可以,但程家的责任却说我不可以,”玉海棠像是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这一生,良久,她才道:“有时候我也会想,我们程家,一整个家族的人为了巩固姜氏的皇权,这样前赴后继,心甘情愿的死,到底值不值得,‘忠’这个字困死了我祖父,我爹,我所有的叔叔,所有的亲人,它也终将困死我。
” 玉海棠看她眼泪跌出眼眶,便说:“你别为我难过,我不是一个好姨母,对你从没好过,我只会打你,骂你,踩碎你的尊严,让你活得很艰难,甚至你母亲的出生,也是我爹的算计,他本来是要你母亲替我来承担这个责任的。
” 她从袖中取出来一支海棠花玉簪,塞到细柳手中:“这是你母亲给我的,我不想要,她硬塞给我的,如今,我把它还给你。
” 灯火映照海棠花簪瓣瓣泛光。
细柳哽咽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您是为了让我活下去,所有人都想让我死,您那么做,是让我不要认命,我不认命,姨母,师父因我而死,我求您,不要走……” 玉海棠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个什么样子,喉咙的血腥味让她很不舒服,但她什么都在乎不了了,她轻轻摇头:“平野他自己甘愿的,你娘眼光是好的。
她给你选的那个陆雨梧,是真心念着你的,盈时,我让你一个人走一条道走了很多年,你如果习惯不了孤单,那就让他陪你。
” 血液又从玉海棠嘴角淌出来,她的声音变得模糊:“我不再是玉海棠了,我是程芷絮,我死之后,程家——九族尽灭。
” 她好像看见了一只蝴蝶,从摇晃的烛焰中飞出来,那是苗地独有的那种蝴蝶,它翩翩飞舞着,玉海棠的目光也随之而恍惚。
蝴蝶往光里飞去,而光里,有一道高大的身影。
她露出一个冰消雪融的笑容,声似喃喃:“平野,我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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