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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两个人就在帐中席地而坐,靠着马鞍啃着菜团子,裴源道:“这山里压根就没有路,实在是走得太难了。
” 他们因为肘腋生变,立时便改了军略,抛弃辎重,全军急行至此,但李嶷浑不在意,咬了一大口菜团子,说道:“没有路也得走,我算过了,只有赶在后日之前到雀鼠谷,才能有三分赢面。
”稍一顿,又道:“若是明日入夜前能至,就有五分赢面。
” 雀鼠谷顾名思义,是其地势险要,唯有雀鼠这般机灵小巧之物方才能存身过谷,这般陡峻狭仄之地,方能截杀段兖的八万大军。
为了赶路,李嶷留下了带着辎重的后营,率队一路急行至此,因雨天道艰,一路还有小股不断掉队,如今余下也不过八千余人。
以八千对八万,纵然有雀鼠谷这般天险,也难有多少胜算,何况他们还未见来得及赶到雀鼠谷。
裴源这般忧心如焚,李嶷似乎成竹在胸,并不显露于形色。
自从知道崔家定胜军生变,倒戈夺了并南关,李嶷便是这般模样。
一路急行军至此,李嶷人更黑瘦了一些,因为睡得少,两只眼睛都抠搂了,愈发显得眼窝深,眼睛大。
他说:“阿源,你不要急,定能替你阿兄报仇。
” 原来就在十数日前,已经登基称帝的梁王李桴,见李嶷不肯回军相救,崔家定胜军对蔡州之围不理不睬,慌乱之余,听信了李峻之言,强令裴湛向裴献求援,裴湛无奈,只得快马朝裴献送出急报,而裴献素来忠心耿耿,自不能坐视君主被围,早令自己的次子裴洊带了一支兵马,急行南下以解蔡州之围。
等到了蔡州城外,裴洊与段兖大战一场,本来已占上风,偏偏此刻城中的李桴,竟趁着战事混乱,带着李峻与李崃偷偷出城准备逃走,结果出城不久,就被段兖发现,即令自己的长子段甄前去追截。
裴洊为了救李桴等人,率队奋勇而战,终于掩护李桴等人返身逃回城中,而裴洊落马受伤,虽然被部下及时抢回城中,但一时伤重,险救不及,便是伤愈之后,终因筋骨受损,却是再难上阵了。
饶是如此,不论是在蔡州艰守城池的裴湛,还是裴献由军中传给李嶷处的军报里,皆只字未提,反倒是李嶷心细,询问前来传书的急足,大将军如何?可否康泰?饮食如何?能睡几个时辰?急足神色稍微犹豫,犹想隐瞒裴洊之事,却被他看出端倪来,这才问出裴洊伤情。
裴源不再说什么,起身去案几上拿了灯,这才照见地上角落里有个火盆,火盆里七零八落架了些柴禾,他拈了根细柴,蘸了一些灯油,然后就灯上引燃那细柴,耐心地在火盆中架好了火,这才不知从哪儿又拎出一把已经灌满水的铁壶,稳稳地放在火盆上。
“晚上你喝口热水吧。
”裴源说,“也把湿衣烤一烤,明日还要赶路呢。
” 不待李嶷说话,他又道:“士卒帐中都有,便是值宿巡夜的人,也都有热水。
” 李嶷这才不言语了,蹲在火盆前,皱着眉又将柴枝重新搭了一下,火焰渐渐燃得更大些,帐中也渐渐暖和了许多,火焰烘烤着他身上的湿衣,腾起一层细细的白雾来。
段兖围困蔡州一旬有余,见李嶷着实不肯上当,裴献在汾州又与孙靖大战数场,双方各有胜负,但裴献领大军且战且往东,孙靖亲率之师数次追击不力,段兖这才悻悻地率军撤到晋州,在晋州与孙靖遣来的数万部众汇合,并得到了无数粮草补给、万余新兵,并八九千民伕,号称十万大军,方从容沿着太岳山麓迤逦而下。
这日倒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暮春近夏,草长莺飞,山间林木生发,十万大军何等浩荡,行军之列,远远望去,前不见首,后不见尾。
段兖骑在马上,他的长子段甄跟在他马侧,他们父子数十年在军中,自有默契。
见日头过顶,初夏的暑意渐渐灼人,段甄便从鞍边解下水囊,拔开塞子递给段兖,段兖捧着水囊猛灌了一气,抹了抹唇边的水渍,又递给段甄,段甄刚接过水囊喝了几口,忽然前军骚动起来。
原来雀鼠谷口,艳阳之下,却有数骑伫立,当先一人骑黑驹,持长弓,背着满满一囊箭,鞍侧还挂着剑与长枪,他身后几骑却各举旗帜,拱卫在其身后,最大最显眼的一面旗帜,玄底绣金,却是“平叛大元帅”数个灿然大字,另有数面旗帜,却是“镇西节度使”“北庭都督”等等骇人听闻的名衔。
段兖大军顿时阖军震动,知道这是传说中勤王之师的主帅、皇孙李嶷。
段兖闻讯,带着中军诸将策马上前,遥遥望见李嶷一骑横弓傲然而立,而三军尽骇,段兖便知道,今日上来己方就先输了气势,而且这李嶷立在谷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样子,他的身后又是赫赫有名的雀鼠谷,著名的险要之地,他既大剌剌立在谷口,不言而喻,这谷中必有陷阱,不能贸然行事。
正思量间,忽然听到不远处那李嶷朗声道:“段兖,你今日可敢与我一战?” 段兖还没答话,段甄便沉声道:“大将军,待我上去与他一战。
” 段兖略一思量,知道自己这长子素来骁勇善战,为人又精细,当下便颔首应许。
段甄从亲卫中接过陌刀,整束停当,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谷口的数骑,便策马朝李嶷冲去。
李嶷见一骑突然冲出,不慌不忙,从身后所负箭囊里抽了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瞄准了段甄。
段甄虽见他张弓搭箭,亦不如何慌张,一来是隔得甚远为箭力所不及;二来他全身披甲,头上更戴了厚重盔帽;三来他颇有自信,手中这陌刀定能格挡斩落羽箭。
谁知方驰出数步,李嶷已经一箭射出,那一箭之势何其迅疾,直如闪电一般,已经破空而至,他手中陌刀去横挡已经万万来不及,只听“啪”一声,羽箭已经正中段甄右眼,他眼中剧痛入脑,顿时跌下马来。
这一箭虽快,但幸得入眼不深,段甄跌下马后挣扎着想要拔出箭来,李嶷已经又是疾若流星的一箭,正射中他的脚踝,这一箭之力极大,箭支竟然穿透他的脚踝,射断他的筋骨,令他挣扎不能再起。
段兖军中诸将见段甄中箭落马,尽皆大骇。
又见李嶷这一箭射穿了段甄脚踝,哪里还忍得住,早有三人越众而出,抢着策马上前,想要救助段甄。
李嶷不慌不忙,连发三矢,每支箭都射穿一人的眼窝,三人哼都没哼一声,尽皆落马而死。
此时段兖全军早就惊骇莫名,明白过来,适才李嶷定是故意没有射死段甄,就是为了引得众将相救,诱杀更多人。
他弓箭如此厉害,一时连段兖都大惊失色,沉声阻止再有人上前,十万大军只眼睁睁在谷口看着百步开外的段甄不断挣扎。
段甄方一手扶地,挣扎着站起,李嶷又是一箭,将他另一条腿射穿,段甄闷哼一声倒地,复又挣扎着挺起身来,段兖心如刀割,却不敢令人上前相救。
僵持片刻,段兖终于沉下心来,便令一名督尉率五百精兵作前锋,为什么只选了五百人,盖因谷口狭小,便有再多的人,也铺陈不开。
这督尉极是勇猛,一声令下,五百骑兵直向谷口冲去,李嶷却不慌不忙,张弓又发一箭,这一箭却正中段甄胸口,段甄当即扑倒身死。
五百骑兵眼睁睁见着段甄死在触手可及之处却相救不及,气势不由为之一滞,李嶷射出这一箭,打马回身便走,连同他身后掌旗的数人,也掉转马头,头也不回,拱卫着李嶷退回谷中。
五百轻骑毫不犹豫追入谷中,段兖迟疑片刻,却并没有阻止,这五百骑进入谷中之后,顿时厮杀声大起,不过一炷香时分,谷中复又安静下来,甚至听得见鸟鸣啾啾,但那五百骑竟没有一人一马从谷中回来,仿佛那五百骑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一般。
段兖在谷口目睹,心中大骇,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正犹豫要不要再遣一队前去察看,忽然眼前旗帜闪动,却是那镇西军中十余骑高举着旗帜,竟然又护着李嶷从谷中出来。
李嶷仍旧骑着黑驹,手持长弓,神色闲适,仿佛刚才那五百骑从来不曾存在一般。
他出了谷口,对着不远处的段兖不屑地一笑,却是突然提缰策马,直朝段兖中军处直冲过来。
这一冲之势何其猛烈,虽只区区十数骑,但声势惊人,便似有千军万马一般,段兖知道此时绝不能退,一退便阵脚大乱,立时大声下令,却是也亲自领着中军,迎着李嶷直冲过去。
李嶷早已经张开了弓,段兖心中一惊,左右连忙护卫,谁知李嶷这一箭根本不是射向他,而是射向他身后的纛旗,纛旗所系的绳索被他一箭射断,“啪”的一声,旗帜便从旗杆上滑落。
随着旗落,谷中忽冲出无数镇西军,齐声发出震天的呐喊,那喊声便如地动山摇一般:“段兖死了!段兖被皇孙射杀了!” 谷口狭窄,段兖大军只能排成一字长蛇阵,迤逦数里,除了最前端的几百人,后面的人压根看不到前面发生什么事,只听说李嶷守在谷口,箭无虚发,射死了段甄并好几名大将,且五百骑入谷之后亦被他斩杀殆尽。
军中早就人心惶惶,此刻听到震耳欲聋的喊声,排在稍后的人眼见纛旗被斩落,便尽皆信了段兖已死,更兼李嶷亲率十数骑已经杀入段兖阵中,他箭如流星,一箭便射落一人,段兖身边诸将,转瞬便被他射杀十数人,亲卫相顾骇然,护卫着段兖打马便走。
李嶷射空了箭囊,反手提起长枪,杀入阵中。
不过转瞬,裴源领着镇西军大队已然杀至。
裴源与李嶷的枪法出自同门,两人进退极有默契,就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片刻之后,在他们身后只留下无数尸首。
段兖诸军被杀得吓破了胆,又信了段兖身死,顿时乱了起来,偏这谷前道路狭窄,无数人返身而逃,相互践踏,一溃千里,混乱难挡。
李嶷与裴源带着镇西军便如同牧人驱赶牛羊般,一路紧紧冲杀,段兖诸部竟不敢返身而战,一溃退出十数里,直退到鹤突峪。
这里名为鹤突峪,就是因为地势如鹤喙,羊肠小道在山壁之上,另一侧却是悬崖。
段兖早知道不好,本来想在鹤突峪之下收拢诸部,但偏这次又有一万多新卒,又有近万民伕,这些人从未上过战场,便是如同被捅了马蜂窝一般,乱糟糟的,段兖诸军刚刚立住脚,偏又被这些人冲散,段兖长叹一声,只能率了最精锐的中军诸部掉头往西。
镇西军追至鹤突峪,那一万多新卒与近万民伕逃窜踩踏,不少人被挤得掉落悬崖,所谓十万大军,就此一溃千里,分崩离析。
李嶷率部紧紧相逼,数次追上段兖,段兖也仗着虽败而身边所余皆为精锐,数次返身而战,但每次皆被李嶷亲自领兵冲阵,不过几个回合,段兖便败下阵来,更有一次,被李嶷射伤右臂,再也无法抬手,幸得部下拼命上前,将段兖抢回阵中。
饶是如此,到天黑之前,两军五次接战,段兖连败五次。
镇西军虽略有伤亡,却越战越勇,尤其李嶷,长枪枪尖钝了之后,便又换了剑,长剑之上,淋漓全是血渍,他身上铠甲亦如浴血一般。
段兖最后一次接战,见夕阳之中,李嶷于阵前策马而立,脸上虽有污渍血迹,却威风凛凛,直如今日在谷口一般,又如同他手中长剑,虽然浸满血污,却锋芒如雪,锐利如故。
段兖长叹一声,自知不敌,率军回马遁逃,李嶷一直追出近百里,直迫得段兖连滚带爬,逃过无定河,方才不再追击,只是掉转马头回去,将段兖扔下的部属、辎重、粮草逐一收拾。
段兖这一场大败,十万大军几乎化为乌有,裴献掉头北上,与李嶷会师太原。
太原刺史贺慊本就是先帝手里的将领,虽受孙靖之恩,但见镇西军兵临城下,他思虑再三,自知难敌李嶷,终于出城降了,自此勤王之师收复太原。
裴洊将养了这些时日,伤势已经好了许多,只是仍行动不便,他是被人抬着进了太原城的,李嶷亲自来看他,他自知身废,却强颜欢笑,说道:“听闻殿下在雀鼠谷二进二出,破段兖十万大军,好生威风,阿源亦道殿下是替我好生出了这口恶气。
” 一句未了,两人尽皆黯然。
李嶷与裴源一起在镇西军中,裴源这位阿兄,便如同他自己的手足一般,此刻他心下难过,只得勉力安慰了几句。
待出得屋子,抬头忽见院中榴花盛放,灼灼照人眼,只闻风吹来蝉声细细,原来已经是夏意浓时了。
他在太原城中又耽搁了一个旬日,主要是大军需要休整,千里奔袭,连场苦战,到了此刻,终于能缓一口气,饶是如此,仍旧是秣马厉兵,安顿伤卒,训练新卒,预备粮草,种种杂事不一而足。
这个旬日过后,裴献便留守太原,而李嶷带着镇西军大部南下,逼近潼关。
潼关为西长京锁钥,易守难攻,孙靖虽只有几千兵马在此,但踞雄关,阻万军。
李嶷如何不知道厉害,剑走偏锋,率着兵马从王屋山边上绕向东去了。
这日大军正歇在一个名叫六斗的小镇子上,裴源却亲自送来了要紧的军报。
原来段兖一败之后,再难收拾,索性带着残军到了喾州,在喾州的本是他的旧部王勉,见从前的上司这般狼狈,挺身而出,将自己的三万兵马也尽交段兖,由段兖率领,渡洛水直袭洛阳。
而洛阳与建州、并南关皆由崔家定胜军把持,定胜军大部由崔倚率领,皆在淮水之左,洛阳虽是东都,驻军却不甚多。
他们这一下子奇袭,却是起了猛效。
崔琳本在建州,建州城池极小,却比洛阳更好防守,但那崔公子怎肯舍弃洛阳,因此立时便亲自率军从建州而出,相救洛阳。
李嶷闻得此情形,却摇了摇头,说道:“崔子只怕要上当。
” 裴源问道:“那个崔公子,他要上什么当?” 李嶷随手在舆图上一指,说道:“在怛州的鄢逯,从前被段兖救过命,又是孙靖一手提拔起来的猛将,他手里有两万兵马,从怛州过洛水,有一条小路,可以包抄回来,虽是山道,但能行大军。
段兖一败至此,不会随意带着几万人就去硬攻洛阳,他必是设下了圈套,要伏击崔琳。
” 裴源听得瞠目结舌,看了看舆图,又看了看李嶷,说道:“你怎么知道段兖会和鄢逯联手,他们怎么做圈套?” 李嶷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又道:“段兖虽败于我,但他是沙场宿将,被逼到绝境,必然搏命一击。
他能用的人和兵马,我都细细揣摩过。
”言讫,指了指舆图中洛水之畔的某个地方,说道:“他必是在此处下手,除了此处,再没有更利于伏击的地方了。
” 裴源看了看舆图,又看了看李嶷,忽问:“那咱们……” “这种热闹,当然要去看。
”李嶷嘴角上扬,却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那个崔公子,背信弃义。
若不是他,蔡州怎会被围,裴大将军又怎会数次遇险?若不是他,阿洊又怎会受了重伤,竟致此生残废。
不去亲眼瞧瞧这热闹,咱们岂不枉受了那些冤气。
” 裴源欲语又止,过了片刻,方才道:“十七郎,若是那崔公子真中伏危险,你会救他吗?” 李嶷道:“我是去瞧热闹的,救什么救。
” 夏日昼长,又因为连日天晴,着实有几分暑热。
到了黄昏时分,蝉声越发聒噪起来。
桃子带着人做了十几瓮消暑的汤羹,汲得井水浸凉了,又带着人送到城墙上,给值守的定胜军士卒解暑。
阿萤已经换了一身校尉的服色,亲自在城墙上巡守,见她送汤羹来,也尝了一碗,吁了口气,问道:“去建州的人回来了吗?” 桃子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 原来当时阿萤在建州城中只住了两日,便说洛阳城防需得有人负责,而崔璃远在曹州并未被召回,她便要到洛阳守城。
那崔公子明知她不过是借口,只是不愿意与自己同在建州,心中百味陈杂,也不知道是恼恨更多,还是沮丧更多,但也并未与她再起争执,只是遣了一支兵马,好生将她护送到洛阳罢了。
此番段兖带着数万大军,气势汹汹直扑洛阳而来,她一边安排城防之事,一边即遣快马报与建州城中的崔公子,力陈城防得力,易守难攻,自己会安然守城,劝崔公子一定按兵不动,待段兖攻城不利,再内外夹击不迟。
但是遣去建州的快马已经走了数日,按理说应该带着回信回来了,却迟迟不至。
桃子道:“或许公子还没决断……” 阿萤却摇了摇头,说道:“只怕他想左了,以为我仍在同他负气。
”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军机要务,这不是能负气的事,我也并没有同他负气。
” 她到洛阳城中之后,崔公子自然不甚放心,每隔数日,便遣人传书与她,更有各色吃食玩物,陆陆续续,都派人送来与她。
但她确实无心回信,每次快马驰来,空手驰回,他却极有耐心,隔了两日,或又给她写信,或又送了什么新鲜玩意来,只是当着诸人,她不好拒绝罢了。
这一次她写了信去,却也如同石沉大海一般,但是,事关军机,这真的不是该负气的时候。
暮色渐浓,新月初生,月色照着城外的洛水,洛水绕城而过,便是天然的护城河,这也是洛阳极难攻破的缘由。
她望着洛水河面上那粼粼的银色波光出神。
她总觉得有几分不安,隐隐约约,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她硬按捺下心间这种莫名的不安,转身进了值房,借着刚点燃的油灯,取了一份舆图来看。
河流山川,在舆图上已是标注清楚,一目了然,她算了算段兖行军的路线,又想到沿途斥候发回的各种刺报,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浓重了。
她索性将舆图放下,微微闭上了眼睛。
这是她的习惯。
虽然闭目,但她的眼前却似乎浮起了一幅巨大的舆图。
在这张虚幻的舆图上,山岭是高耸的,巍峨的;河流是激荡的,汩汩流动的;还有那些兵马,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般,在山川与河流间穿行;无边的旷野,各州府之间往来的商沽、行人;甚至,田野里耕作的农夫,还有各地的屯粮、丁口、可战之地、可用之兵……幕天席地,形形色色,全都浮现在她眼前……她蓦地睁大了眼睛,匆匆起身,连声急唤桃子。
桃子听到她的声音,也匆匆朝这边冲过来,何校尉的声音中透着一丝焦灼:“带三千人,即刻同我出城。
” 桃子不由一怔:“校尉……” 她已经转身匆匆朝城楼下而去,桃子跟在后面:“校尉,若是此刻出城,只怕……” 她已经在城墙下寻到了小白,一边解开缰绳,一边道:“有人要伏击公子,快!咱们得赶快!”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面令牌,掷向桃子。
桃子闻得此言,再不犹豫,接住令牌,立时便冲进营中去调拢兵马。
她们出城极是迅疾,出城之后,便高举火把,一路沿着洛水疾驰。
既然明火执仗,当然声势极为浩大,也是想借此大张旗鼓,借此惊退敌人之意。
然而她们赶到那个名唤黑水滩的地方的时候,还是迟了半步。
崔公子接了她的信之后,并未犹豫,也并没听她的劝,立时便带了一支定胜军,自建州向洛阳而来。
他担忧洛阳守军少,又因她在城中,百般放心不下,因此星夜驰援,但不想途中却在黑水滩中了埋伏。
鄢逯亲自带了精兵在黑水滩,卷甲衔枚,非常沉得住气,那黑水滩地势极佳,待崔公子率军至此,正是半夜最为疲累之时,被设下的绊马索和陷阱弄得马失前蹄,鄢逯等人先是从山上放得滚木,然后又泼上火油,便放起火来,一时黑水滩上乱作一团,杀声震天。
李嶷率着一支镇西军,却是早就悄悄到了黑水滩左侧的山上,此时他站在最高处的一块大石上,居高临下,俯视战场。
此刻黑水滩上处处被泼了火油,燃起一堆堆熊熊的冲天大火来,在这山上看得十分分明。
裴源站在他身侧,不由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崔公子,还是大意了。
” 李嶷并不言声,只默默注视着河滩上的战事。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定胜军已明显处于下风,又过得片刻,忽然远处沿着洛水,隐隐约约似有一队灯火,再过得片刻,风中隐约传来呼喊声,也看得更真切些——那一队人马,竟是明火执炬而来,便如同一条蜿蜒火龙一般。
而那呼喊声,因是齐声大喊,所以也有一句半句,依稀传到众人耳中,喊得却是“定胜军援军到了”诸如此类。
裴源侧耳听了听,又举目眺望,说道:“这援军似乎是从洛阳那方位来的,不知道是谁,八成是崔璃吧。
” 李嶷默不作声,只继续注视着河滩上的战事。
定胜军闻得有援军到来,精神一振。
但鄢逯十分骁勇,他全身披甲,手里持着一柄横刀,带着牙兵,亲自向崔公子旗帜处砍杀而去,一路势如破竹,不论何人挡在他刀前,不是被他一刀杀了,便是被簇拥着他的牙兵用马槊刺中挑开,一时势不可挡。
而那支援军极是迅捷,执着火把驰到,立时冲进河滩,一头扎进战场,去抢救那崔公子。
那队援军纷纷将火炬掷在河滩之上,腾出手来拿兵器,河滩上,火光簇簇,竟被照得亮如白昼。
裴源看了片刻,忽然失声道:“那不是何校尉?” 她骑着小白疾驰而来,白马在河滩上极为醒目,闯进战场的那一刻,李嶷就看到了,但是他并没有作声。
她一加入战事,便明了当前战局对定胜军不利,因此抽出长剑,便向鄢逯冲去,试图围魏救赵。
也正因为她一马当先,鄢逯身侧那些牙兵,无不如同飞蛾扑火一般,纷纷朝她围拢杀去。
裴源不由转头看了李嶷一眼。
定胜军虽有援军,但鄢逯不管不顾,浑没将那何校尉的拼命搏杀放在眼里——盖因密密麻麻的牙兵涌上来,将那何校尉团团围住,不远处的弓弩手更纷纷张开了弓,对准了何校尉。
弓箭的破空声呼啸而至,她挥剑挡开了数箭。
牙兵裹挟冲杀得更紧密了,小白长嘶一声,突然奋蹄跃起,这一跃何其迅捷,正好跳出牙兵的包围,她精神大振,翻过手上的小弩,便朝鄢逯射去。
不远处的弓弩手见情势危急,齐齐朝着她便是一轮攒射,几名定胜军士卒奋力挥刀,替她格挡了几箭。
鄢逯被她那一箭射中小臂,终于扭头看了她一眼,旋即一刀朝她掷去。
这一刀破空而至,极其厉害,她竭尽全力方才挥剑挡开,只被震得手臂隐隐发麻,那横刀的刀尖,却也划过她的腰腹处。
她感到腰上一热,知道受了伤,却一声不吭,弓弩手已经又是一轮齐射,她勉力格挡,身子晃了一晃,终于被一支箭射中手臂,知道今日只怕要不好。
鄢逯一击不中,再不理睬她,回身接过牙兵递上的一柄马槊,枪尖一挑,竟将崔公子身边的一名亲兵刺了个对穿。
他大喝一声,执着马槊直朝那崔公子冲去,何校尉被牙兵围攻阻隔在数十步开外,虽然奋力搏杀,竟然不能靠近一步。
那崔公子虽然被亲兵护卫,但那鄢逯神勇难敌,不过片刻,竟然就刺死好几人。
再战得片刻,何校尉渐渐力竭,定胜军诸人死伤惨重,桃子亦不知被困在何处。
何校尉心中焦急,忽然又听得身后弓弩弦响,勉力策马躲闪,忽有一骑持长刀向她砍来,她心知万难幸免,只怕自己此刻便要命丧刀下,忽然听得一道凌厉的破空之声,却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支羽箭,瞬间将那敌骑当胸射穿,那人顿时跌下马去。
她匆匆看了一眼,只见那箭支极长,不是战场上的寻常之箭羽,身后敌人复又砍杀上来,只能奋勇相搏。
鄢逯却已经杀到了崔公子面前,崔公子早就持了长剑在手,但鄢逯怪笑一声,马槊一挑,便要将那崔公子从马上挑下来,此时斜刺里冲出一骑,挡在崔公子马前,正是陈醒。
他本已负伤,但此刻便如搏命一般,不管不顾,与鄢逯缠斗在一起。
十数招后,鄢逯大喝一声,正刺中陈醒胸腹,陈醒剧痛之下,却伸手紧紧抓住鄢逯的马槊,鄢逯应变极快,当下撒手,随手接过牙兵手中的横刀,狠狠刺进陈醒胸口,陈醒当即落马。
阿恕大吼一声,扑上前来,想拖走受伤的陈醒,但被牙兵重重缠住,崔公子只叫了一声阿恕,忽然腰间一热,鄢逯已经一刀刺破他的腰腹,顿时鲜血喷出。
阿恕如同疯了一般扑过来,四五个牙兵齐齐用横刀朝阿恕身上砍去,鄢逯重新从地上拔起马槊,就朝崔公子胸膛一挑,四周火光照得分明,但见崔公子右胸被他刺得鲜血淋漓。
阿恕大喝着一跃而起,全身浴血,手中单刀脱手掷向鄢逯,鄢逯闪避之余,枪尖一滑,深深扎入那崔公子的肩头,直刺了个对穿,将他整个人挑起。
阿恕此时扑上去,终于抱住崔公子,马槊长杆“咔嚓”一声断裂,两人旋即落入河水之中。
话说山上的李嶷射出那一箭之后,便又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屏息凝神,对准山下的战场。
他这弓箭悉是特制,射程极远,也唯有他这般臂力,方才能拉开此弓,从山上这么远放箭射杀河滩上的敌人。
裴源看了看战场,又看了看他,终于忍不住问:“你不是说不救的吗?” 李嶷并不言语,只是又射出一箭,便又洞穿一名敌人。
不过片刻,他一箭接一箭,居高临下,将围在那何校尉身边的牙兵尽皆射死。
一时之间,竟然在那何校尉周围,扑倒着密密麻麻十来具尸首。
余下的牙兵尽皆大惊失色,不知道是何处放出的冷箭,但是这般箭无虚发,实在是骇人听闻,而何校尉这才策马转身冲向崔公子,不想正看到鄢逯从地上拔起马槊,将浑身是血的崔公子肩头刺了个对穿,她大叫一声:“公子!”拼命扑过去,但抢救不及,眼睁睁看着阿恕抱住崔公子,两人落入滔滔河水之中。
鄢逯见她一骑直冲过来,便狞笑一声,接过牙兵递上的马槊,便朝她刺去,不想忽然一箭破空而来,直直穿透他的胸膛,他身子晃了一晃,立时落马。
本来那崔公子落水,定胜军大败已定,但鄢逯却突然被冷箭射中,他身边牙兵一时不知所措,愣了片刻,方才轰然涌上去扶起鄢逯,却见那箭支穿胸而过,竟是刺破了心脏,而鄢逯已经气绝身亡。
那边山上,李嶷射出这一箭,方才收起长弓,翻身上马,说道:“冲下去。
”谢长耳不再迟疑,立时吹响号角,镇西军诸将士一跃而起,从山间奔袭而下。
鄢逯所率之军本来大获全胜,不料主帅突然被冷箭射死,兀自惊惶之余,突闻山上喊杀声震天,敌人奔袭而下,顿时再没了战意,回身便逃。
镇西军皆是轻骑,又是居高临下,冲锋之时何其迅猛,几乎是一瞬间便从山上冲到河滩之上。
定胜军本来极是疲累沮丧,又不知来者是敌是友,待看清是镇西军的旗帜,方又惊疑起来。
何校尉早已经筋疲力尽,伤处血涌不断,此刻她扑在河边,焦急万分地看着河水,夜色中浊浪滔滔,哪里还看得见什么。
她眼见崔公子被马槊刺穿,浑身是血地落入河中,被湍急的河流冲走,心下明白,只怕他早无生还的希望,但又存了万一的指望。
她回首焦急地寻找,但河滩上并无可漂浮借力之物,她咬一咬牙,正待要跃入河水去寻救,忽然被人拦腰抱住。
镇西军追逐着鄢逯部下杀去,河滩上的火光熄灭了大半,夜色浓重,河滩上晦暗难明,她扭过头来,看到抱住自己的人,果然是李嶷。
那匹黑驹伫立在他身后不远处,马鞍旁挂着箭囊,里面还有半囊羽箭,箭羽极长,正是适才射杀那些牙兵和鄢逯的箭支。
她心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愤怒,和无穷无尽的哀伤,他竟然早就来了,却袖手旁观,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李嶷,你好……好……”她气得说不出后面的话,只想挣开他的手跳河去救人,但稍一用力,便觉得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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