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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失了马儿,但一路疾行,穿过数重密林,见李嶷并未追上来,不由松了口气,歇息了片刻。
她一夜未眠,本来极是疲倦,但此时马儿既失,还得速速返回营中去才好。
至于自己心爱的那匹白马——唤作小白,它素来机灵,定然也能想法子从那个恶人手中脱身,溜回营中。
想到那个难缠的小裴将军,她隐隐只觉得牙根发酸。
裴献有十个儿子,听说这个名叫裴源的一直被他安排在镇西军中,跟在那位十七皇孙殿下的身边,看来最得裴献看重。
也怪不得他看重,这几次交道打下来,这个小裴将军真是才智勇武俱全,实实乃是人中龙凤。
虽然李嶷以少胜多,一战陷杀庾燎数万大军,轰动天下,但天家李氏素来昏懦无能,并无听闻有如何出色的子弟,裴献虽奉了李嶷作平叛元帅,但天下皆知这皇孙不过就是个名义上的幌子。
尤其如今看来,陷杀庾燎数万大军,镇西军势如破竹杀入关西道,八成另有隐情,说不得并不是那位皇孙与天家诸人迥乎有异,而是他身边这位小裴将军的本事。
裴源!她恼恨的又将这个名字想了一遍,着实气恼,但又无可奈何。
远在望州城的裴源莫名其妙打了个寒战,不知为何,他觉得脊背有点发凉。
老鲍昨晚带着人,在郭直大营中放火大闹了一场,虽然被崔家栽赃说他们袭营,但其实也并不算得栽赃。
李嶷趁乱脱身,倒也留下讯号,证实他平安无恙。
但这后背发凉到底是怎么回事?裴源想了一想,命人加紧巡查,断不能令望州城防有失。
却说何校尉歇息了片刻,又穿过几片山林,看了看日头,辨了辨方向,又穿过一片山林,但闻流水潺潺,原来她已经绕到了河水下游。
她走了这半日,早就又累又渴,寻到河水开阔清澈处,掬水饮了数口,看看日头已过晌午,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只竹筒,又取出一支火折子晃燃,正准备点燃竹筒上的引信,以发出焰火为讯,突然身后一阵疾风掠过,她腰间一痛,整个人已经被踹入河中。
她被冰冷的河水一浸,呛入口鼻,不知有多难受,挣扎着凫水浮起,只见李嶷站在河边,正朝她慢吞吞牵起嘴角微笑。
李嶷:“何校尉,又见面了,真巧啊!” 李嶷打了个唿哨,白马从林中奔出,见到水中沉浮的她,却又是一声长嘶。
她不禁气恼无比:“叛徒!” 小白浑不知是在骂它,甩着马鬃,快活地奔到李嶷身边,在他身边挨挨蹭蹭,甚是亲热。
傻!她忍不住又怨恨地瞪了一眼小白。
小白以为她在嬉水,不断用鼻子拱着李嶷的手,示意他也带它下水去玩,李嶷伸手拍了拍它的脖子,问水中那怒气冲冲的小猫:“喂,你手里那焰火筒也湿得能倒出水了,你要不要另外想法子,知会你家公子的人来接应?” 小猫连睫毛都已经全湿透了,湿漉漉围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倒有几分楚楚可怜,却咬牙切齿,骂出了一句:“混蛋!” 李嶷笑道:“我这个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但上次你把我踹井里的时候,我可没骂你。
” 小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终于扔掉手中那只焰火筒,奋力朝岸边游过来,但距离岸边还有两丈开外的时候,她忽似呛了口水,直直地沉了下去,过不多时又挣扎着浮起,但旋即又呛水。
但她生性倔强,亦不呼救,奋力挣扎间,却被水冲得离岸更远了一些。
李嶷看着她在水中沉浮挣扎,不由好笑:“别装了,赶紧上来,你忘了咱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水里?你水性好得很,我知道。
” 她一言不发,又呛了几口水,似是腿脚抽筋了,被水冲得远了数丈。
李嶷站在河岸之上,远远看着她被冲入河心,起初还能挣扎浮起透口气,但片刻之后,终于被滔滔白浪吞没,再无踪迹。
李嶷半信半疑,朝河边走了两步,细细察看,只见河水急急往东流去,河面碧水如绸,时不时露出一两个旋涡,哪里再有半分她的踪影。
李嶷转身,故作牵马,口中道:“喂,小骗子,你可骗不到我,我走了,我真的走了啊。
”牵着那白马行了数步,小白不断嘶鸣,扯着缰绳不肯再行,掉转头奔到河边,试图涉水,但河水湍急,小白前蹄方探入河中,已经被李嶷硬扯着缰绳拉了回来。
李嶷叹了口气,把缰绳套在河边的树枝上,看了看河面,记得她最后挣扎沉下去的地方,便跳入河中,奋力朝着那处游去。
河水本就十分湍急,又冰冷刺骨,这样的水中视物不便,李嶷于水下搜寻了片刻,仍没找到那何校尉,他不得不浮出水面换了口气,心想溺水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若真是溺水,如再寻不见,只怕施救不及。
他深吸了一大口气,又重新潜入河底,细细寻找,这次终于在不远处隐隐约约看到那何校尉沉在水中,四肢似水草一般,在水中无力漂着,这正是溺水之人的模样。
他奋力游过去,果然她早就失去了知觉,他急忙一手搂着她的肩,迅速带她浮上河面,然后带着她游上岸。
李嶷将她抱上岸,将她面朝下放在一大块山石之上,按着她的背控水,他按摩了半晌,见没有控出多少水来,心下不由有些发急,于是将她翻过来,去摸她颈中脉搏,心道她别真就此死了,他刚一伸手,忽见她睫毛微微一动,心中暗道不好,果见她突然睁眼一笑,唇间早射出数枚细针。
他闪避不及,身子晃了晃,顿时倒地。
那何校尉早已起身,抬手又往他身上补了几针麻药,这才恨恨地道:“叫我小骗子,还把我踹到河里。
”想到李嶷适才的种种行为,着实可恼,不由伸脚,用脚尖狠狠踢了他的膝弯三四下,冷声道:“今天不叫你也到河里泡一泡这冷水,就枉你叫我小骗子!” 她见小白的缰绳系在树枝上,心道此人虽然可恼,但还有一二分良心。
当下解了缰绳,翻身上马,小白见主人归来,精神大振,当下长嘶一声,便甩开四蹄,发足疾奔。
方奔了两步,她忽然回头,只见李嶷被自己刺倒迷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她不知为何却拉住了缰绳,返身回来,从李嶷身上抽出刀来,砍了些树枝草叶等物,堆在李嶷身上,将他身形尽皆掩盖。
这样远远望去,只以为这里是一丛灌木罢了。
她心道:看在你适才下河救我的份上,也替你遮掩一二,免得那些追兵追上来,一刀砍了你。
她这才上马,飘飘洒洒地离去。
她这么一折腾,全身上下早就湿透。
她将衣物脱下,拧得干些,却不便生火烘烤,更兼虽然摆脱了李嶷,但接应的焰火讯号诸物皆失,幸好还能借着日头和山林间种种辨别方向,一路标记树木。
如此行得大半日,天光渐暗,黄昏之时,山林间更刮起了风,夜幕渐垂,时不时闻得远处隐隐有猛兽怒啸之声,更有枭鸟不时桀桀鸣叫,甚是瘆人。
她正待要寻一个平缓之处,下马生火,暂过此夜,忽闻咔嚓一声,原来是小白的马蹄踏到地上藤条,瞬间树上藤条拉紧,树枝弹起,藤条上竟然系着石头,呼啸如钟摆,重重砸破另一侧树上的马蜂窝,顿时无数马蜂蜂拥而出。
她心知不妙,急忙解下外衣,右手举起外衣挥舞驱赶马蜂,左手在马屁股上拍了一记:“小白,快走!” 马儿奋力跃出两步,突然马失前蹄,原来这里竟然有巨深的一个陷阱,幸得小白神骏,应变极快,饶是如此,两只前蹄也落入陷阱。
她右手急抛手中外衣,卷住一棵树的粗大树杈,身子悬空,半挂在陷阱壁上,左手用力拉住缰绳,但见马儿长嘶一声,从陷阱中挣扎跃起。
她不由欣喜:“小白!好样的!” 恰在此时,一只马蜂忽得落在她右手腕上,重重一蜇。
她吃痛不已,极力隐忍,但那蜂毒何等厉害,她五指麻木,无力再抓住衣物,一松手便整个人落入陷阱,她落下之时极力避让,但陷阱底竖着的密密麻麻削得尖利的木刺,还是将她腿擦伤。
她举头向上望去,但见这陷阱极深,一时断无法出去。
小白在陷阱旁徘徊,不时地探头,看着坑底的她。
她道:“小白快走!快走!别留在这里,回去找人来救我!” 小白嘶鸣一声,似是听懂了,终于掉头穿过山林离去。
她此时方才捋起裤管,看了一眼伤口,幸好只伤及皮肉,但伤口极长又极深,鲜血淋漓,甚是骇人。
当下她咬咬牙,撕下一条衣襟,绑好伤口,避免失血。
她拔出短剑,削砍掉一些木刺,这样才有稍大的容身之地,但这么一折腾,天色早已经彻底黑下来,她身上火种俱湿,只得蜷缩在陷阱深处稍为平坦的一角,心想熬到天亮再说罢。
偏这山林之中,愈到晚上,山风阵阵,引得松涛如涌,更有那些不知什么鸟,不时桀桀怪叫。
她虽胆气过人,但此刻被冻得寒冷不已,更兼腹中饥饿,更是难熬。
正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忽然不远处似有猛兽呼啸一声,她极力睁大眼睛,但见陷阱上方,透着满天星斗灿然,但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她裹紧了衣裳,心想这般又冷又饿,熬到天亮只怕要生病,方自思忖,忽得头顶一亮,她身处黑暗久矣,忽见火光,只刺得双目流泪,连忙以袖掩目,过得片刻,方才能渐渐看清楚,原来竟是李嶷手持火炬,正在陷阱上方,见她抬头相望,他便将那火把探得更低些,仿佛也想看清楚陷阱中是何情形。
她不由冷笑:“小裴将军这是要落井下石吗?” 李嶷笑道:“你既不在井里,又谈何下石。
” 她早就疑心这密林深处,如何有这般精密的埋伏,顿时又冷笑一声:“小裴将军苦心谋划,这虽不是井里,可比井厉害多了。
” 李嶷道:“那你可冤枉我了,这真不是我设的陷阱。
”顿了顿,忽然从身后取出一只烤熟的兔腿,朝她晃了晃,问:“兔肉吃不吃?” 那兔腿显然是刚烤熟不久,还往下滴落着油脂,香喷喷的甚是诱人,她心中气恼,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只见他咬了一口兔腿,吃得满嘴喷香,含糊道:“你那针上的麻药好厉害,我睡到天晚时分才醒,醒来一看,马也没了,你也跑了。
你说,我辛辛苦苦,花了两个时辰,好不容易才一路找到这里来,一看,哟,老天有眼,就让你掉进了陷阱里。
” 她愤然道:“我就知道,只有你这样歹毒的人才设得出这种陷阱。
” 他又咬了一口兔腿,吃得甚是香甜,笑道:“校尉,这您可就真是太高估我了。
这种陷阱是猎人用来猎熊的,所以挖得极深,阱壁光滑,以免熊会爬出来,你看看这陷阱,也知道挖掘设置非一日之功,对了,你刚才是不是还遇见了马蜂?” 她本就不解,此时听他这般说,不由反问:“是又怎样?” 他便点了点头,说道:“这就对了!山间多熊,熊胆、熊掌还有熊皮,皆是奇珍,能卖出高价来。
但猎熊极难,熊极嗜吃山蜜,所以猎人一般会寻了有蜂窝的地方设这样的陷阱。
”他瞥了她一眼,笑嘻嘻道:“只是估计那猎人也没想到,熊没猎到,小骗子倒落网一头。
” 她不由怒目而视,但见他又晃了晃手中的烤兔腿,说道:“何校尉,我请你吃兔腿,你就带我去见你们家公子面谈,起码,得把你们这次赚得的军粮分我一半吧。
”见她并不搭理,他又道:“何校尉,你可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说着又咬了口兔腿,啧啧道:“这兔子真肥,我烤的时候它就滋滋直滴油。
我烤肉的手艺还算不错,你要不要试一试?” 她定了定神,忽然抬头嫣然一笑:“行啊,既然要谈,那么总得有点诚意。
你先把我救上去,我就答应带你去见公子,至于能不能分你一半军粮,那也得公子答应才能作数。
” 李嶷笑道:“你这个小骗子,又想诳我?说吧,你身上到底有多少那种竹筒,藏着多少毒针?” 她只是微微一笑,反问道:“怎么,怕了?那你别救我上去好了,你走吧,让我一个人死在这儿,我们公子得知我的死讯,一定也会震怒,替我报仇。
只是那时候,你可半粒军粮也落不着。
” 他似是微一思量,爽快地道:“既然如此,行!我下来陪你。
”言毕,竟然拎着烤兔腿一跃而下。
他看得极准,径直就落在她身边稍平坦之处,那陷阱里虽有木刺,却未伤及他半分。
她见他飞身而下,便如一只大鹏一般,稳稳当当落在自己身侧,不由怒目而视:“你在上面还能救我,现在我们两个人都在陷阱里,如何出去?” 但见他轻轻巧巧,将手中的火炬插在木刺之间,口中言道:“托你的福,井里我待过了,连河里我都待过了。
你说咱们俩这么有缘分……”说到此处,他忽然弯腰前倾,陷阱里本来就地不过方圆丈许,被她削平木刺之处,更是狭小逼仄,他这么一弯腰,几乎已经贴近在她脸侧,呼吸相闻,她鼻尖闻到烤兔腿那香喷喷的味道,耳中却听他轻笑道:“你既然落入陷阱,我怎么可以不下来陪你,同生共死!” 她虽不害怕,但眼神之中极是鄙夷,两丸黑水晶般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骂道:“轻薄浪荡子!” 他浑不以为意,笑道:“哎,今儿一天,你都骂我两回了啊?我这人可记仇。
你骂我一句,我就少给你吃一条兔腿。
我本来打算分你两条兔腿,你骂了我两次,两条兔腿就没了,嗯,我还是自己吃吧。
”说着,又举起手中的兔腿咬了一口,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吃得嘴角流油。
她虽因着出身种种,自幼也并没吃过什么苦,更兼跟着崔公子身边,甚是被娇养照拂,今日这般又累又冷又饿,又被他这百般欺辱,若是寻常女子,只怕早就要落下泪来,她偏只咬牙忍耐,心中想,若要我开口示弱,那是万万不能。
所以李嶷自顾自在那里吃着兔肉,她却再也不曾向他望上一望。
李嶷吃了片刻,见她抿着嘴,明明早就冻馁至极,却绝计不肯向自己示弱告饶,心中又气又好笑,心道如此倔强,活该再让她吃些苦头。
虽这样想,但将那兔腿含在口中,腾出手来又从烤兔上撕下一只腿,递给她。
她却别过脸去,并不肯接。
他将那条兔腿硬塞进她手里,然后拿下口中兔腿,一边咬着吃肉,一边说:“放心,没毒。
这条兔腿,是我看在你虽然把我毒晕了,但临走前还好心往我身上盖了堆草的份上,请你吃的。
一码归一码,恩怨分明。
” 她本想接过兔腿扔在他脸上,但略一思量,就慢慢低头咬了一口。
他见她终于吃了,便喜滋滋问道:“怎么样,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她点了点头,忽道:“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告诉我,到底咱们俩怎么上去?” 他又撕了块兔肉,塞进嘴里,含糊问:“你怎么知道我其实有办法上去?” 她叹了口气,说道:“虽然与你相识不久,但你为人如此奸险狡诈,岂会行毫无办法之事?你既然肯下来,当然就有办法上去。
” 他听她这般言语,不由笑道:“呵,你对我评价还真挺高的。
实话告诉你吧,今天晚上我就不打算上去了。
” 见她面露诧异之色,他便道:“天都黑了,这深山密林,不知道除了熊,还有什么猛兽,遇上什么老虎豹子,那可真没丝毫办法了。
我知道你身上肯定带了药粉,蛇蚁不侵,但那些猛兽可不会怕你的药粉。
” 她听他这般言语,心想他如何知道自己身上带了能避蛇蚁的药粉,但一想他为人精细,或早看出甚至猜出什么来也不一定。
只听他道:“不如在这里踏踏实实睡一晚,躲避野兽。
明日一早,我自当挟持校尉,前往崔公子帐中,以换取军粮。
” 她气得都笑了,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这般无耻伎俩,还说得理直气壮!”话音未落,忽见他竖指唇边,轻声嘘道:“有人来了!”说完迅速扬起沙土,将那插在木刺间的火把熄灭,见他如此作为,她不由冷笑:“你自己说的,深山密林,野兽横行,哪来的人?” 他忽然伸手去捂她的嘴,她早有防备,指尖一针刺出,他闪身避开,针刺入陷阱土壁之中,他一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一手将她按在阱壁上。
她正待要挣扎,忽听得不远处窸窸窣窣,竟似真的有动静,二人屏息静气,但身在陷阱中,避无可避,只得静待。
过得片刻,忽然无数支火把,骤然照亮陷阱上方。
另有无数弓箭,箭头幽幽反射着火把的光芒,密密攒攒,皆对着陷阱中的两人。
她心想:难道这是郭直的追兵?但看这箭头形制乱七八糟,似又不像。
方在思忖,忽听头顶陷阱外有个破锣嗓子,扯着喉咙直嚷嚷:“哟嘿!怪不得说山林子里有动静,原来是一对儿兔崽子!快捞上来,给爷爷绑回寨子里去!” 原来竟然是一伙山贼,看那火把弓箭,何止数百人。
对方既人多势众,又是一伙草莽,真真下手无轻重,刀箭俱无眼,况且这夜深林密,人地生疏,两人纵然能闯出去,只怕遇上野兽更不值当,倒不如随机应变,说不得还更有生路。
当下那些山贼垂下钩索,两人乖乖束手就擒,被这伙山贼将手脚都捆绑结实,又用牛皮索将两人背对背捆在一起,当下如扛粮袋一般,将两人扛起扔在马背上,众人不脱匪气,一路呼啸叫嚣,押送着两人奔回山寨。
原来此间名叫明岱山,这伙山贼既结寨,便叫明岱寨。
半夜绑了二人,为首的那破锣嗓子更是精神大振,一进那明岱寨松木搭成的草厅,便嚷嚷:“大哥!大哥!快来看,今儿晚上不是说林子里有动静,我逮住这一对儿活宝!” 被他唤作大哥的那人,生得身形魁梧,脸上却有一撮黑毛,名唤黄有义,本来正袒着衣服坐在火盆边吃烤芋头,听他这么一路嚷嚷进来,忙拿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黑灰。
见自己结义兄弟张有仁得意的将两个人绑成一团扛进来扔在地上,于是从旁边侍立的匪徒手中接了柄刀,借着草厅里忽明忽暗的火盆,走近了仔细看张有仁绑回来的这两个人。
张有仁这么一路嚷嚷,早惊动了无数匪徒,另有结义的钱有道等人被吵醒,亦从后面草房涌出来瞧热闹。
张有仁得意无比,说:“老大!这两个人都穿着皮靴,定然是两只肥羊!” 钱有道拿起火把,借着火光,弯腰仔细瞧了一瞧被捆绑结实扔在地上的两个人,只见李嶷虽然年少,但神色镇定,丝毫不慌。
至于那何校尉,虽作男人妆束,脸上又皆是污渍黑泥,但颈后肌肤雪白,一双眼睛微垂,掩去明眸波光,但仍看得出眼神极是灵活,明明是一位容貌极佳的美娇娘,当下指着那何校尉,笑嘻嘻朝黄有义道:“这个扮成男人的女娘长得好看!老大,你还没有押寨夫人,不如娶了当夫人!” 却听那张有仁的破锣嗓子嚷道:“钱有道你真是蠢到家!既然是穿皮靴的肥羊,当然是派人给他们家里送信,赎金一百贯!不!一千贯!等咱有了钱,到时候老大要娶什么样的娘子娶不到?连我们都可以拿钱娶娘子了!” 钱有道眉头一挑,大声道:“娶了!” 张有仁也不甘示弱:“换钱!” 钱有道提高声音:“娶了!” 张有仁也提高声音:“换钱!” 两人争执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一个说娶了,一个说换钱,忽见那黄有义站起来,生气地喝道:“都别吵了!谁是老大?!” 却听那张有仁、钱有道皆齐声道:“大哥!” 那黄有义一语止住二人吵闹,又重新蹲下,拿着刀看看何校尉,又看看李嶷。
他略一思索,觉得女子软弱,更好审问,便用刀指着那何校尉,逼问:“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那何校尉一路上早就猜出这伙山贼的身份,也早就想到了脱身之策,此时听他执刀而问,却不慌不忙,微微一笑,细语娇声道:“我是皇孙李嶷的爱妾。
” 被捆在她背后的李嶷闻她忽出此言,当真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心中震惊万分,本能地想要回头,但他极力扭头却也看不到那何校尉是何神情,着实不明她为何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草厅中诸匪皆是一愣,毕竟乃是当世天子帝王家,皇孙两个字便如平地惊雷,把众人皆震得两耳嗡嗡作响。
且不说李嶷瞠目结舌,两耳如同众人一般嗡嗡作响,却听那何校尉的声音如黄莺出谷,呖呖婉转,仿佛如珠玉落盘一般,甚是好听,说得乃是:“我的夫婿李嶷不仅是皇孙,还是赫赫有名的平叛元帅、镇西节度使,领镇西诸府,统大军数十万。
现在我的夫婿正在望州城里,只要你们放了我,我的夫婿必奉上钱财万贯!” 李嶷听到此处,早就从震惊转恍然大悟,从恍然大悟转好笑,从好笑转好气,又从好气到百味杂陈,说不出心中是何错综复杂的滋味,心道她倒是对自己那一长串头衔记得甚是清楚,但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却是为了不知什么时候,比如现在,要好生利用自己这个皇孙作幌子来骗人。
凭她这三寸不烂之舌,八成真能诳得这群山匪拿了她去望州城中换取财帛,自己如果真在望州城中不明所以,乍遇此事,只怕也会被她巧言令色打动,乖乖掏钱把她赎了,说不得,还要好生派人护送她返回定胜军中。
她自可安然回到崔公子身边,而自己蒙在鼓中,妥妥的被利用得淋漓尽致,心中定还承她的情,以为若不是她遇险正好居中牵线,哪有机会拉拢那崔公子。
想到此处,他心情更为复杂,也说不上是沉重,还是轻松,只觉得此女狡黠,不可为敌,这八个字得牢牢记在心中。
即使不为敌人,哪怕结为盟友,也得时时提防,不然一不留神,准得上她的当。
那黄有义早就迟疑不定,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吃力地咽了口唾沫,又用刀指着李嶷,呵斥道:“你!你说,她是什么人!” 李嶷心中无数念头早就转完,听他逼问,脱口道:“她是……”明知那何校尉也看不到自己脸上的神情,却故意顿了顿,方才慢吞吞地道:“她是皇孙的爱妾!我是她的护卫,皇孙命我护送她去望州。
” 钱有道喜出望外,一拍大腿:“大哥!皇孙的小老婆,你娶了不亏!” 张有仁赶紧劝说:“大哥!皇孙有钱!拿她换钱!” 钱有道:“娶了!” 张有仁:“换钱!” 黄有义:“闭嘴!谁是老大?” 钱有道、张有仁齐声喊道:“大哥!” 黄有义满意地点了点头,用手中的刀背敲着手心,说道:“我听镇上教书的单先生说,有个叫孙靖的人造反,冲进皇宫把皇帝老儿杀了,把皇帝的儿子孙子都杀了,把皇帝老儿一家都杀得鸡犬不留!不仅如此,还纵容乱军烧杀抢掠,连屠了好几座城!我们寨子里也收留了一些逃难过来的穷人,家里都有好些人屠城时被杀了,那个姓孙的残暴得很,把皇帝全家杀光光,定然也是真的。
”说着,他又蹲下来,拿刀比画着吓唬李嶷:“皇帝老儿一家不都被姓孙的杀光光了吗?你在这里张嘴胡说八道,说什么皇孙,以为我们是好骗的吗?” 李嶷一脸真诚,说道:“大王,我真没扯谎,皇孙真的就在望州城中,不信,您派人去一打听就知道。
” 黄有义犹豫不决,忽然那张有仁把他拉到一边,压低了嗓门,说道:“大哥!这女娘口口声声说她夫婿是皇孙、平叛元帅,领镇西诸府,我们赵二哥不是曾经在镇西军中,不如请赵二哥出来瞧瞧真假?” 他一个破锣嗓子,虽然极力压低声音,但还是被钱有道听得清清楚楚,他素来与张有仁抬杠抬惯了,当下便道:“这么点事,也要惊动赵二哥?他身子不好!” 张有仁不服气,说:“请二哥!” 钱有道瞪着眼睛道:“不惊动!” 二人嚷嚷来去,瞬间又吵了十数个回合,黄有义早听得不耐烦,喝道:“都别吵了!去请赵二哥来!” 李嶷心中思忖,不知这赵二哥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当下的情形,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机行事了。
至于那何校尉,心中更是不慌不忙,心想被绑在自己身后的这人虽然可恶,但到底是裴献的儿子,镇西军中上下,自然没有他不了如指掌的,别说来一个什么赵二,眼下哪怕整个镇西军来了,哪个敢不给他小裴将军三分薄面。
她便是扯出弥天大谎,也吃定了他定能替自己圆谎。
至于镇西军中那位皇孙,反正他远在望州,即使将来知情,也不过教他白白占了几分便宜,况他被皇孙的身份拘住了,总不好跟自己这个女娘计较,这是她一早就算计好的。
过了不多时,只见两个匪徒,扶着一位少了一条胳膊的人走出来,那人神色憔悴苍老,两鬓已经斑白,但看年纪也不过三十来岁,想来这便是那赵二哥。
那人虽然少了条胳膊,步子却极快,走到草厅之中,大声质问:“是哪里来的小贼,敢冒充我镇西军中人!” 听到这个声音,李嶷却惊讶无比,不由地转头看向那赵二哥。
那人见他转头,忽地也停步,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突然甩开扶着自己的那两名年轻土匪,冲上来扑到李嶷面前,借着那飘忽的火光,仔细瞧着李嶷的脸,喃喃道:“十七郎!是你!真的是你!”他用单臂抱住李嶷,眼中忍不住泛出泪花:“是你!十七郎,真的是你!自从我伤重解甲归田,五年……五年了……那时候你还没有长这么高……小兔崽子!真的是你!我是赵有德啊!你还记得我吗?小兔崽子!” 那何校尉自从“十七郎”三个字一入耳,便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两耳竟然嗡嗡作响。
她素来跟在崔公子身边,定胜军中军情往来,她尽皆知晓。
自从孙靖谋逆,关于那位皇孙李嶷在镇西军中始末,定胜军自有极多的密报,因此她知晓李嶷在镇西军中素来被唤作“十七郎”,起初或是为了掩饰身份,后来军功累积,“十七郎”三个字便成了一种尊称,连裴献裴源,还有军中同袍,素日尽皆唤他作“十七郎”。
此人竟然不是裴源!此人原来就是李嶷。
她心中痛悔交加,百味陈杂,军中密报种种,皆言道这位皇孙少年奇才,尤擅军事,更擅谋略,她以为不过是镇西军的障眼法,是以裴家众人之功,聚众誉于其一身,捧得这位皇孙少主将来好正位天下,没想到却是另一种障眼法,竟然深深误导了她。
这个赵有德五年前就已从镇西军解甲归田,五年前此人还在镇西军中隐姓埋名,所以他并不知此人皇孙身份,才会骂他作小兔崽子吧。
她思及与此人数次交手,每次皆堪堪险胜,甚至连险胜都算不得,不过是各有输赢罢了。
原来是他!不愧是陷杀庾燎数万大军的人啊。
她心中懊悔无比,心道原来他竟然就是李嶷,怪不得如此出众,以他的身份,却假借裴源之名前往郭直军中,此人胆魄气度,皆可谓绝顶人物。
此子狡黠,不可为敌。
她心中便如闪电般,闪过这八个字。
思及适才自己信口开河,称自己乃是李嶷的爱妾,更加觉得懊恼,心想不该出这等孟浪之言,不知此人心中该如何思忖自己。
但话已出口,懊悔也无用,只是此人与自己数次交手,从郭直军中又纠缠至此,竟然一丝破绽也不露,听着自己一口一个小裴将军唤他,心中不知该当如何得意,真真可恶。
她心中恼恨,当下一言不发。
只听那赵有德在嚷嚷:“解开!快解开!这是我镇西军中的兄弟!” 早有匪徒上前替李嶷解开绳子,那赵有德用仅剩的那只手揽住李嶷,傲然笑向众人道:“这是当年跟我一个斥候小队的兄弟,当初我们一起深入漠西,去刺探黥民的军情,一共十二个人摸到王帐之前,只有我和他侥幸活着回来。
我丢了一条胳膊,是十七郎背着我,穿过整个大漠,回到营中,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众山贼听得心中激荡,望向李嶷的眼神,又是敬畏,又是钦佩。
李嶷早扶着那赵有德,说道:“赵二哥,一军同袍,如何说这等见外的话。
” 赵有德仍是又惊又喜,揽着他问道:“兄弟,你怎么会在这儿?为什么他们又说你是皇孙的护卫?你什么时候给皇孙做的护卫?” 李嶷明知他离开镇西军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然今天也不能亲昵痛快地骂了自己好几句小兔崽子,当下笑着掩饰道:“赵二哥,你走后皇孙就去了镇西军,现在皇孙是镇西军的元帅。
” 赵有德不由得愤然:“什么皇孙,也配做我们镇西军的元帅!” 李嶷不由得一噎,方正想乱以他语,忽听地上那何校尉清泠泠的声音说道:“你听到没有,他们在骂你……”故意拉长声音,咬字极重,方才说出后面的话:“……的主上呢。
” 李嶷见她一双妙目,澄然如秋水般,正盯着自己,火盆的火光倒映在她眸底,似嗔非嗔,似喜非喜,似怨非怨,但眸光流转,说不出有一种楚楚动人,心中不知为何,竟然有一丝愧意。
知道她定然已经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当下还未答话,忽听那黄有义道:“闭嘴!”喝道:“把这女娘绑到一边儿去!别让她碍眼!快拿好酒好肉来,招待十七郎!招待咱们最好的兄弟!” 众匪徒轰然答应,七手八脚,布置起来。
不一会儿,草厅中便摆了十来张缺腿裂面的桌子,升起几个火堆,烤着山中猎得的各色野味,又有熏制的山猪、野鸡,还有山溪中捞得的鱼虾之属,更有人抱出几大坛浊酒,寻得一摞粗陶大碗,斟满了酒水。
众人吆喝起来,济济欢宴一堂。
那黄有义带着张有仁等人,请李嶷居于上位,李嶷却道:“赵二哥居长,还是赵二哥坐在上面吧。
”赵有德素来不懂这些,何况在山寨之中,压根也不拘泥于这等俗礼,他便笑道:“你是新来的兄弟,今日算得客人,你就坐在这里吧。
”说着便用那独臂将李嶷按在座位上,当下也在李嶷身侧坐下,黄有义等人便也坐下,当下举起酒碗,先痛饮了一碗。
那酒虽是浊酒,滋味不佳,但此时欢聚,众人心中喜悦,又都是大碗喝酒的山匪,哪里计较酒好酒坏。
赵有德仰面喝完,放下酒碗,笑道:“痛快!痛快!”见李嶷身形样貌,比之五年前分别时,自然长开了许多,眉宇之间,也平添了几分坚毅之色,想必他这几年来,在军中也颇经历练。
忽想起他刚到牢兰关时,还是个稚气未消的半大小子,便笑道:“你小子,当年我伤得太重,眼见不成了,你为了骗我活下来能跟你走出戈壁,一路上不停地跟我吹牛,说你爹是江北的地主,家里足足有十六亩良田,还养着四头上等黄牛,只要我活着,将来我老了就接我去你家享福,每天吃饱了白米饭,就坐在田埂上看你家的黄牛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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