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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白露(1/3)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这天恰好乃是白露节气,距离望州城百多里外,有个行商来往必经的滑泉镇,素有塞上江南之称,虽说是镇,因为地处关西要道,人烟稠集,却比一州一府都并不逊色。

值此时节,西北诸镇正是清秋寂寂,井桐坠叶,偏偏滑泉镇因为多温泉、地气蕴厚之故,所以草木繁盛,仍如夏时风致。

这滑泉镇上更有关西道上一等一的温柔乡、销金窟,便是南来北往的行商皆知晓的响当当名号:知露堂。

若是寻常勾栏伎舍,倒也罢了,偏偏这知露堂,用着的乃是色艺双绝的小倌。

十四五岁的清秀少年,若论雅,可与客人吟诗唱和,联句猜谜;或论俗,便是摇盅吃酒,走马弹丸,无一不精,无一不妥。

今日这知露堂中,着实也热闹得紧。

厅中待客用的敞厅中设满了宴席。

此刻满堂宾客却都屏息静气,连手中扇子都不摇了,因这敞厅正中,用黑檀木围出高不过尺许、方圆不过丈许的一方圆台,台上铺着红氍毹,台上端坐一人,正是这知露堂的头牌小倌阿越。

他姿容隽秀,怀抱琵琶,五指轮飞如旋,一曲清商,正奏到要紧处。

“行道苦……”阿越一开腔,声音清越高昂,如银瓶水迸,“黄土呛喉尘满面,行得百里不见井,朝向日行露中宿。

行道苦,前不闻铃后不见,误歧途,多少道中白骨枯。

行道苦,君莫行,且饮此酒歇金乌,人间有情是别离,银汉无声花间住……” 他越唱曲子越慢,声音却越是清雅丽正,便如潺潺山溪一般,唱到最后一个“住”字,声音渐淡渐无,和着琵琶的弦音,袅袅绕梁。

厅中长窗皆开,而庭中晚香玉、茉莉诸花正盛,香气盈人,便似真欲挽人花间住一般。

歌喉渐息,弦音余韵,在这滑泉镇余暑未消的傍晚,众人便如饮了雪泡水一般,如痴如醉,好久才鼓噪起来,纷纷叫好。

更有人开了装满金钱的匣子,豪阔万分地抓了满满一把碎金粒子,朝着台上扔去。

满台金雨之中,阿越却淡然地站起来,拂身行了个礼,就转身在侍奉的引护下从厅中退走,连眼角余光,都不曾瞥一下那满地金子。

唯有台边四个家僮,眼明手快,顿时将台上的红氍毹围拢,连金子带红氍毹,一并收拢卷起,退至一边清点称量,再齐声报出金子的分量,问清这位客人姓名,便齐齐躬身行礼,朗声道:“奴等替阿越谢皮四郎赏!” 顿时满堂皆是喝彩声。

另有一个清秀家僮上前,送了那位皮四郎一支含苞待放的晚香玉,并延请客人后堂待茶。

那皮四郎得意扬扬,随手将晚香玉簪在自己头上,在满厅艳羡的目光中径直往后堂去了。

几个行商模样的人,宴座设在厅中西南角,斜对着那台子,正好目送那皮四郎大出风头得意而去。

一个行商便道:“这皮四素来惧内,被他娘子约束得厉害,手头并无多少银钱,如何这般豪绰起来?”另一个行商便撇了撇嘴,说道:“你哪里知晓,这皮四郎因为是望州郭将军的姻亲,讨了文书告身,专司往望州押解军粮,可不是发达起来?”先前说话那行商便压低声音道:“什么文书告身,还不是乱命,听说十七皇孙领着镇西军,活生生把孙都督的三万大军陷杀在里泊……” “嘘!”另个行商便作噤声之态,并环顾左右,将声音压到极低,“这皇孙不皇孙的,那是我等可以议论的事吗?饮酒,饮胜便是。

”数名行商当下会意,顿时喧哗划拳,热闹起来。

他们如此这般,却万万不曾想到,他们口中那十七皇孙李嶷,此时此刻竟然正身处知露堂的后院中。

李嶷倒挂金钩悬在檐角,借着渐浓的暮色掩映,悄无声息翻身伏在瓦上,谢长耳贴瓦细听,旋即朝李嶷点了点头。

两人在军中久已搭档熟稔,无须一言。

几个起落之后,李嶷轻巧如叶般落在后院深处的一处屋顶,谢长耳则伏在高高的屋脊上,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李嶷伏在瓦松之间,探头一望,底下屋中已经掌灯。

晕黄的烛光透过窗纱映在院中洗洁如镜的青砖地上,便如一层澄澄金粉一般,又似青糕上汪着一层桂花糖。

他正待探身溜下去,忽见高脊之上,谢长耳以手握拳示意,李嶷便知屋中有人进出,只得耐心伏低。

镇西军中缺粮已久,李嶷便与裴源商量,下望州取粮。

但望州城池坚固,却不是他们这点兵力就可以夺城,半道硬劫粮队,又恐惊动望州守军,因此李嶷便盯住了承应运粮差事的皮四郎,看他如何行事。

只是李嶷也没料到,那皮四郎居然一入滑泉镇,就进了知露堂这等销金窟。

这几楹房舍正是那头牌小倌阿越的住处。

他本性疏淡,素来不爱应酬,此时借口更衣,久久不肯出去见客,知露堂的邱掌事便进来苦劝:“那皮四郎若是位寻常行商,我也绝不难为你。

只是适才听皮四郎说,他此番是替孙大都督的讨逆军运送军粮,乃是一位正经的运粮官,不论如何,你且去陪他吃盏茶。

” 阿越正自凭几调着琵琶弦,垂目道:“若个俗人,阿郎怕他,我是不怕的。

” 邱掌事心中早有计较,笑嘻嘻地道:“好孩子,我哪有你这般胆气,你既不愿见,我回了他便是。

”转身便出去了。

阿越低眉信手调着琵琶,“得弄得弄”有声。

琵琶声断续传来,眼见皮四郎从后门进入屋内,李嶷便轻巧地从窗中翻进屋内,只见帘幕低垂,他揭起帘幕,发现帘幕之后乃是一方汤池。

李嶷知晓这是引得城外温泉活水,由暗渠汇到城中,再引入各家汤池。

城中豪阔之家,多设汤池,这销金窟似的知露堂自不例外。

想必这名叫阿越的小倌被知露堂视作摇钱树,这间有汤池的院子,便分给他住。

池水热气氤氲,因已天色渐晚,服侍阿越的家僮,早就在池中洒满香花,朵朵香花被热气蒸腾,馥郁芬芳,中人欲醉。

这知露堂行事作派素来豪奢,那池面挨挨挤挤浮着一层香花,遮掩得连池水都看不见了。

李嶷藏身帘幕之后,四下一望,并不见人,兀自沉吟,忽听得脚步声微动,却是一名家僮,正引着那皮四郎蹑手蹑脚地进来。

只听那家僮低声道:“邱掌事请郎君且在此稍待。

”言毕便掀开帘幕,径直向前屋去了。

那皮四郎满心欢喜,就在池畔一张软榻上坐了,只觉满池香花,便如同自己心花怒放一般,触目所及,风软帘轻。

想到待会儿便可与阿越好生亲近一番,再也按捺不住,躺倒在榻上,摇着腿儿,哼起小曲来。

李嶷从帘幕之后悄无声息走近软榻,一步近似一步,耳中听得皮四郎那荒腔走板的小曲儿,正待要干净利索的一掌将他击昏,不料窗外遥遥传来短促数声鸟鸣,正是谢长耳示警。

旋即听得一阵喧哗,却是数人脚步匆忙,直奔浴室而来;屋后脚步切切,却另有一群人,也奔浴室而来。

这般前后包抄,事起仓促,李嶷颇有急智,不假思索,顺着池沿悄无声息沉入汤池中,榻上的皮四郎只听到轻微一响,转头看时,只见池面香花,微微晃动,风吹帘栊,似也吹得池中香花微动。

李嶷闭气入水,耳边忽听得极轻一声,仿佛风吹帘栊,心下却知绝计不是。

他水性极佳,水中睁眼一看,果然汤池另一侧,却有人同他一样,悄没声息,正缓慢没入水中。

汤池并不大,两人于水底相距不过丈许,那人水中同样耳目聪慧,两人四目相对,各自闭气。

李嶷却慢慢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噤声。

那人微微点头,似表同意。

两人潜伏水底,隔着水面漂浮的香花,却听上面吵嚷起来。

原来那邱掌事收了皮四郎的重金,私作主张将那皮四郎放进这后房,不想被那阿越发现,顿时发怒,唤进家僮来要将皮四郎逐出。

皮四郎既得见阿越,喜得便如天上掉下个活宝贝,哪里肯走,苦苦纠缠不说,那邱掌事亦带人进来苦劝,忽然又一阵喧嚷,竟是一名队正率兵丁闯入,呵责那皮四郎,身负要紧公事,却擅自离了护卫来此。

这偌多人在池畔纠缠吵嚷不休,池底二人虽然水性颇佳,但也难耐,李嶷只觉得心跳如鼓,知道闭气已近极限,那人亦是如此,嘴边冒出一串细密的气泡。

那人见李嶷望来,便用手向上指了指,示意李嶷先上去,李嶷哪里肯应允,只在水里缓缓做了一个相请的手势,那人见状,却毫不犹豫手一翻,竟持短小利刃朝李嶷直刺过来。

二人瞬间在池底无声无息地过了数招,李嶷只觉得此人心思敏锐,用招狠辣,十分难缠。

片刻之后,李嶷终于寻机抓住此人手臂,便用力往上一送,逼其上浮。

那人机变极快,反倒借他这一抓用力向下坠,反拧他向上送,两人僵持瞬息,皆已屏气到了极限,胸腔便似要炸开一般,李嶷当机立断就势往下一沉,却勾住那人的腰,用力往上一送,那人挣扎抓紧李嶷,两人被迫一起浮出水面。

两人破水而起,水面无数香花随着涟漪不断荡漾,隔着池面氤氲的水汽,李嶷只见那人双眼如寒星灼灼照人,目光似在自己脸上一绕,却有数瓣香花,随着散落而下的水滴,正巧沾在其人鬓角脸侧,衬得那人下颌真如白玉琢出一般。

此人心思十分敏慧狠辣,朝李嶷只此一望,立时于水下又是手腕一翻,不知指尖夹着什么利物,想要刺向李嶷。

池畔一众人看到两人忽然从池底冒出,早就瞠目结舌,震惊不已。

李嶷手一探,于水下牢牢捏住那人手腕,却就势将其往自己怀中一拉,状若亲昵,实则挟制,用匕首于水下抵住了那人柔软的腰腹之间。

这一捏一拉之间,水下种种凶狠之态皆被水面挨挨挤挤的香花遮掩。

只说池畔那皮四郎眼睁睁看着两人如此亲昵,却不由得气恼悲伤:“阿越!你……你竟然在房内藏着男人,还藏了两个男人……”他一语未完,竟已带哽咽之声。

李嶷见机何等之快,一转念便用力将那人拽入自己怀中,水下匕首仍抵着那人腰间,口中却解释道:“不不!你误会了!我们俩只是一时情急……所以才……所以才……”他故作羞涩难言之态,池畔众人只见他二人浑身湿透从池底而出,情状缠绵相互依偎,两人脸上更皆晕红之色,哪知道那是适才闭气所致,又兼此处乃是风月之地,只道二人真的在此行不轨之事,却被自己等人撞破。

阿越素性爱洁,此刻早已嫌弃至极,厉声道:“真真不知廉耻!都从我的屋子里滚出去!”又指了指皮四郎,吩咐左右:“把这人轰出去!叫人来换了这池子里的水。

” 那皮四郎闻言大惊,哪里肯走,直扯着阿越的衣袖连声哀求,又那队正率着兵士,非要立时就架走皮四郎,任由邱掌事苦苦相劝,却是劝了这边又拉那边。

趁着池畔众人乱作一团,池中的李嶷拽着那人从池中起身,只将手缩在袖中,隔着袖子将匕首抵在那人腰眼之上,状若亲昵揽着那人的腰,径直从后门出屋而去。

待李嶷挟制那人出屋穿过跨院,又穿过两重僻静院落,天色早已经黑透。

李嶷正待要发讯号招呼谢长耳,那人却是猛然一挥手挣脱,指尖一探,李嶷闪避,微不可察的数枚寒芒擦着他的脖子飞过去,李嶷拔出匕首,挥刃格开,只听细密的叮叮数声,原来那人指尖一直藏着细针。

李嶷不由冷笑:“出手就想伤人,你是什么人?”那人见一击不中,默不作声,立时从袖底翻出一把金错刀继续刺向李嶷。

李嶷喝道:“这里是清雅小馆,你一个女人跑到知露堂来做什么?” 那人这才冷冷道:“谁说我是女人?” 李嶷攻向她脚踝,喝道:“纤足!”那人挥刀挡开,李嶷不待招数变老,已经借势又攻向其腰际,口中喝道:“蜂腰!”那人机变极快,避开李嶷这一击,旋刀相对,差点割伤李嶷的手,李嶷手腕一翻,刺向其肩,喝道:“削肩!”那人手中金错刀上挑去挡李嶷的匕首,李嶷恼她招式狠辣,匕首一沉,刃尖便已刺破那人衣物,只闻“叮”一声细微声响,似刺中什么金饰佩物之属,眼见就要伤及皮肉,那人已堪堪闪身避开,伸手捂住了肩颈衣物被刃尖刺破之处。

李嶷这才冷笑道:“还说你不是女人?” 那人眉尖轻挑,回手却又是一把细针,李嶷知她针尖必煨了毒药,急闪躲避。

恰在此时,一青衣壮汉闯进院中,抬臂却向李嶷射出一支冷箭,那冷箭来势极快,明显为劲弩所发,李嶷挥刃格挡,击断那支弩箭,却也被震得手腕隐隐发麻。

那青衣壮汉一言不发,又抬臂连射,原来他臂上绑着一架小巧弩机。

李嶷心知厉害,只得连连闪避,那乔装的女子却趁隙攻上来,手中金错刀急刺李嶷胸口,待李嶷回身,她这一刺为虚,轻巧拧身,左手已就势抽走李嶷掖在腰带内的一条丝绦,李嶷心中一惊,探手抓向乔装女子肩头,口中喝道:“还给我!” 只见那乔装女子嫣然一笑,真真灼如朝阳,灿如明霞,却是连退数步。

只闻“啪、啪”数声,青衣壮汉又是数支弩箭接连破空而来。

李嶷闪避格挡之时,谢长耳持刀匆忙越墙而入,又有数名青衣壮汉紧追着谢长耳,皆涌入院中,以弩箭相对二人,显是那乔装女子的同伙。

李嶷见此情状,冷笑一声,从谢长耳手里接过长刀,预备再战,只见那乔装女子微微示意,那些青衣壮汉便不再恋战,簇拥那女子缓缓而退。

李嶷见对方人多,更兼弩箭厉害,一时并不追击。

谢长耳却是凝神细听了一番,才对李嶷言道:“这群人外头另有接应,是坐马车走的。

” 李嶷点一点头,回头望一望阿越院中,遥遥只见灯火通明,人声喧哗,似仍在吵嚷不休。

显然此番打斗虽然激烈,但动静极小,并未惊动彼处。

李嶷便道:“先回去再说。

” 他们在滑泉镇所选的落脚之处,原是一所行商的宅子,门前大路敞阔,后边却又有东西角门,出入便利。

又因这周近皆是行商的宅院,所以极为幽静。

裴源等人皆乔装在知露堂外接应,而老鲍身上有伤,留在宅子里,早就做好了汤饼,一见众人回来,便端上饭食。

众人闷声不响吃完汤饼,这才商议适才知露堂中的情形。

李嶷素来胆大心细,早捏了那青衣壮汉所射一支箭在袖底,此时便将箭支递给裴源细细察看。

裴源端详着箭支,说道:“这种精钢小弩我曾经见过,是奉父亲回京都面圣的时候,定胜军中崔倚的亲卫所佩,当时父亲见着了,夸说精巧无比,我在旁边看着,也觉得这弩弓做得小巧精致。

” 李嶷想起那位乔装女子,不由点了点头:“今日必然是崔家的人。

” 细想之前知露堂中种种情形,此女子隐然为崔家今日诸人之首,此番第一次与崔家交锋,便可见其行事作派,隐密周详又诡黠狠辣。

李嶷又道:“既然是崔家的人,八成也是冲着这皮四郎和粮草来的。

” 裴源默然。

崔倚虽然名义上只是卢龙节度使,实际上扼守幽州,连同更北的营州等大片州郡,皆是崔家定胜军世镇之地,千里沃野,自不乏粮草。

自孙靖谋逆后,崔家态度游移不定,崔琳在相州恃兵自重,便可见一斑。

崔氏又多方探寻脱出京都下落不明的太孙,明显并不想就此膺服于李嶷为首的勤王之师。

此番既派人潜入滑泉镇,更显来意不善。

李嶷却伸了个懒腰,道:“既然崔家人都抢先下了一手,咱们总要应局。

我有个法子,明儿一早,就正大光明去把那皮四郎给绑了!” 裴源不由精神一振。

当下李嶷三言两语,说出明日绑人之策,众人皆拊掌称妙。

裴源笑道:“十七郎此计大好,既不露行藏,又能不动声色拿住那皮四。

”当下商议既定,安排下值夜之事,众人自回房安寝。

李嶷虽贵为皇孙,但在军中,素来与诸人一般无二。

这宅子不过七八间屋子,三四人合住一间,今日李嶷与老鲍、谢长耳同住一屋,谢长耳排了上夜值宿,李嶷便对老鲍说道:“我出去洗脚。

” 老鲍闻言嘿嘿一笑,说道:“只有你跟个娘们儿似的,睡前总要洗脚。

”便告诉李嶷水井所在,是在出了宅子的后巷之中。

李嶷从角门出了宅院,只见清辉漫天,一轮秋月,照得遍地光洁。

远处隐隐秋山一脉,近处人家屋瓦嶙嶙,皆好似水墨画轴,浴在这轻纱一般的月色中,唯闻秋虫唧唧。

他踏着月色一直走到后巷,后巷本有一株极大的柳树,那水井便在柳树之侧。

月色从疏疏的垂柳枝条间洒下,井栏旁铺着青石板,被月色映衬得莹然如洗。

因着温泉地气蕴热的缘故,虽是白露时节,井水亦是触手生温。

李嶷摇着辘轳汲上水来,先尝了一口,只觉十分甘甜,并无温泉的酸涩之味,便又多饮了几口,这才解了上裳,随手将衣裳搭在井栏之上,拎起木桶,往身上浇泼冲洗。

他在知露堂中,被迫在那香花池中浸了多时,那池中不知又放了何种香物香料,他一直觉得身上香气熏人,直如被脂粉遍涂一般,十分别扭难受。

此刻往身上冲浇了几桶水,浑身上下不再有那种甜腻腻的香气,终于松了口气。

他正待再打一桶水,一扭头,忽然看到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萤火虫,正巧停栖在井栏之上,当下屏息静气,小心的探手去捉,不想那萤火虫忽然觉察似的轻盈飞起。

他不过一笑了之,忽听不远处传来极其轻微的一声,仿佛有野猫踏过落叶,但李嶷为人何其机警,立时一手抓起搭在井栏上的衣服,回手旋开衣裳往身上一披,另一只手已然拔出腰间短刀,足下在井栏上轻轻一蹬,腾空跃起,直直朝有声响之处刺去。

那人本隐身在墙角阴暗之处,李嶷这一刺疾若闪电,那人亦是机敏,几乎是同时脱手数枚寒芒,直朝李嶷射来,李嶷旋身在半空中避过寒芒,仍旧直刺那人眉心,那人寒芒脱手之际便轻巧向后仰倒,李嶷手腕一沉刀尖上挑,这一刺虽被那人避过,却堪堪挑中那人发间玉簪,玉簪瞬间被刀尖撞得飞出翻落,李嶷左手一探接住玉簪,右手手腕仍旧前送,刀尖从那人如瀑般的乌黑发丝间擦过,无数萤火虫四散飞起,那人双眸在夜色之中倒映着萤火点点,真比天上星河更加璀璨万分。

李嶷左手持玉簪,本来已经刺向那人咽喉要害之处,此时忽然力道一顿,借着月色,他早已认出此人,不由脱口说了声:“是你?” 原来正是知露堂中那乔装女子,她此刻散发披袍,虽被玉簪抵住咽喉要害,脸颊真与那白玉簪一般皎然,但她眼中似含着薄冰一般,并不出声,袖子一翻就势去夺玉簪。

瞬间二人已经过了七八招,皆是以快打快,那女子忽然抬手,李嶷早知道厉害,急忙闪避,只闻“啪啪”两声疾响,两支弩箭已经深深钉入井栏,箭芒在月色下泛着幽微蓝光,显然煨毒。

李嶷恼她出手狠辣,当下再不留情,数招之后,佯作攻其肩,待她回身招架时,寻见破绽,当下便一脚将那女子踹落井中。

那女子心思如电,落入井口的瞬间,忽扬声道:“我知道太孙在何处!” 李嶷闻言大惊,不假思索伸手去抓那女子的肩膀,想将她从井口拉出,刚刚抓到她的肩,只觉手背一麻,心中暗道不好,手腕已反被那女子握住。

那女子借这一抓之力,便如燕子般轻巧翻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出井口。

李嶷手背那点麻痹之意已经沿着血脉散开,瞬间半边身子皆麻痹不能动弹,那女子足尖在井栏上一点,就势一踹,将李嶷“扑通”一声踹落井中。

幸得那井水不过丈许深,他落井之后,并未呛水便奋力站起。

但井口又高又深,四壁湿滑,绝难攀爬。

李嶷举起手背,借着井口透进来的月色一看,果然手背上扎着一枚细如牛毫的细针,显然针上浸了麻药。

便在此时,那女子于井口俯身,向下张望,两人四目相对。

李嶷脱口问:“你是不是崔家定胜军的人?”那女子慧黠一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李嶷此时已然明白,此女只怕早也已经猜度过自己的来历,知道自己必然是镇西军的人,所以适才危急之时,才脱口谎称知道太孙下落,诳得自己伸手拉她。

他与她不过于知露堂中匆匆一面,两次交手,她虽是女子,但心思机敏,丝毫不落下风,实在生平罕见的劲敌。

他心思一转,正想着如何能脱此困境,忽听脚步答答,远处似有人来了。

那女子显然也已听见,身形一闪就从井口消失不见。

李嶷听得这脚步极熟,果不然,只听似是老鲍的声音,在井外喊了一声十七郎。

想是老鲍见他迟迟不归,寻了出来。

李嶷道:“我在井里。

” 老鲍闻言大惊,扑到井边向下一望,连忙将井绳扔了下来。

李嶷暗自捏住衣角,用衣服隔着,小心拔去手背上的细针,这才缘着井绳攀了上来。

老鲍将他拽出井口,见他全身湿透,模样狼狈,不由奇道:“你来洗脚,如何洗到井里去了?” 李嶷不动声色,笑道:“本来想救只野猫,结果却被挠了一爪,倒害得我收势不及,扑到井里去了。

” 老鲍嘲弄道:“你这般身手,倒被一只猫捉弄进井里,若是传回牢兰关去,怕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 李嶷却甚是洒脱:“笑话便笑话,也不知是谁,那年猎狼,狼没打着,倒把自己的脚让捕兽夹给夹了。

” 老鲍不过嘿嘿一笑。

李嶷举目四望,只见井栏之畔,萤火虫星星点点,于秋夜中四散飞去,风吹得柳枝轻柔拂动,哪里有那女子半分痕迹,若不是袖中那支玉簪,适才种种,真恍若一梦罢了。

却说第二日一早,阿越起身盥洗,方在梳头,隔窗忽见那皮四郎献宝似的捧着一只纸匣,笑嘻嘻从院子外头进来。

阿越一见了他,眉头不由一蹙,那皮四郎却在门外整了整衣冠,这才走进屋子来。

见了阿越,便做小伏低,捧着那纸匣,温声道:“阿越,上次是我不该,倒拿那些金啊玉啊的俗物来,没得辱没了你。

这是德华楼的包子,都是你爱吃的馅儿,有蟹黄的,火腿松蘑的,还有素三鲜的,你看,这还热气腾腾的,快趁热吃吧。

” 阿越听他这般说,脸色才缓了一缓,看了看那包子,道:“倒劳烦你费心了。

” 皮四郎听了这一句,便如圣旨纶音一般,乐不可支,连声道:“不费心不费心。

” 站在一旁侍奉的家僮见他如此这般情状,忍俊不禁掩口而笑,阿越却瞥了这家僮一眼,淡声道:“既有客至,还不奉了朝食来。

” 阿越性情素来不苟言笑,家僮失笑时便已后悔不该,见他觉察,心下惶恐,连忙敛笑而去。

那皮四郎早乐得如心花怒放:“阿越,你这是替我要的朝食?阿越……你这是关心我?” 阿越神色仍是淡淡的,却道:“你既是客,又这么早来,便一起用朝食吧。

” 皮四郎受宠若惊,连声答应不迭。

阿越自顾自束了发,又从锦囊中取出琵琶来,拿了拨子调音。

皮四郎坐在他身侧,见他十指如玉,握着拨子调弄琵琶,便如饮了醇酒一般,只当身在仙境,如梦如幻,如痴如醉。

正在皮四郎乐得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之时,忽闻外面一阵喧哗,那去传朝食的家僮闯进来,慌慌张张地道:“小郎,外面有一帮人,凶神恶煞,四处翻检,说是皮家娘子派来的,要寻拿皮郎君呢!” 皮四郎闻得此言,又羞又急,他素来惧内,更兼在阿越面前失了颜面,不由咬牙道:“这千刀杀的母大虫,竟然派人寻到此间来!我……我得赶紧避一避,免得连累了阿越!”一时急得团团转,推开窗子,便要越窗而出。

阿越却道:“且慢!”又说道:“你这般出去,万一教他们当面撞见,岂不万事俱休。

谅他们一时半分也搜不到我这里来,你不如换一身衣服,乔装改扮一番,再从后门出去。

” 皮四郎拍着大腿赞叹:“阿越,你果然聪明过人,又这般替我着想。

”当下心中直如吃了蜜糖一般,夸了又夸,直到阿越出言催促,这才由那家僮带着,匆匆去另换了衣服,乔装成知露堂中的仆役,从后面的小门偷偷溜出屋子。

他蹑手蹑脚穿过院子,忽闻耳后风声疾来,旋即脑后一痛,竟然被人一闷棍打翻在地。

他被这一棍打得头晕目眩,正待要张口呼痛,忽见四五个人手执绳索诸物,从花障后一涌而出,为首那个胖子满脸横肉,一脚就踏在他膝盖上,令他不得起身,恶狠狠地道:“四郎真教人好寻!娘子有令,将这厮好生绑起来家去!” 原来这几人,正是李嶷等人假扮的皮家家奴,那皮四郎何尝知道,他对自己发妻畏之如虎,只当真以为是妻子派来捉拿自己的。

当下李嶷等人将皮四郎五花大绑,绑得结结实实,然后用木棍从绳结中穿过一挑,四个人轻轻巧巧便将皮四郎四脚朝天,脊背朝下,抬了起来。

他们这般绑人抬人,动作利索得一气呵成。

皮四郎既被麻绳勒得嗷嗷叫,又被人如抬猪羊一般抬出知露堂,颜面全无,禁不住破口大骂:“这个天杀的母大虫,凶蛮不讲理的婆娘,竟敢派人来捉我!我回家就给她写休书!”又直着喉咙赌咒发誓:“天雷爷爷在上,再不休了这凶悍善妒之人,我也不姓皮了!” 这一番动静,早就惊动了知露堂中诸人,纷纷或开窗,或走到檐下来,指指点点看热闹。

知露堂既做此等生意,早见惯争风吃醋,或有家中妻室寻上堂中来哭闹,但这般上门绑人却是头一遭儿,众人见皮四郎这般狼狈模样,自是禁不住好笑。

那老鲍故作凶蛮之相,瞪着众人斥道:“看什么看!再看我们家娘子就报官,说你们这堂子诈骗金银!抄了你们知露堂,把你们这些人统统抓起来!” 他们这般作态,更兼皮四郎那一通叫骂,自然无人有半分起疑。

当下顺顺当当将皮四郎自那知露堂中抬出,上了门口马车,扬长而去。

待将那皮四郎绑到城外僻静处,李嶷等人仍假作皮家仆役,恫喝威吓,言称皮四郎此番出门,就是故意撒谎哄骗家中娘子,所为只是来知露堂寻花问柳,说道家中娘子如何生气,命要敲掉皮四郎的牙齿以作惩戒。

那皮四郎早没了知露堂中那般胆气,连声辩解自己此番是替望州郡守郭直将军去押解粮食,之所以身在知露堂,只是路过而已。

他这番言辞,老鲍故作不信,拿着斧子便在他门牙上比画:“胡说八道!少拿郭将军出来扯大旗!你拿官府家出来吓唬娘子,罪加一等!” 皮四郎浑身筛糠一般,急得赌咒发誓:“天爷在上,真不敢哄骗娘子,我此番出门,真的是替郭将军押解粮草去了!至于那知露堂,实实是郭将军遣使出城接应,叫我去那堂中吃了杯水酒!所为也是谈粮草之事,并无其他心思!” 李嶷朝老鲍使了个眼色,李嶷接过斧子,用手指试了试锋芒,说道:“你少在这里扯谎了,无凭无据,就听你张口瞎编,我们自是不信,你更别想诓骗娘子!我看,还是按照娘子的嘱咐,敲下你一颗牙来,你才会说实话。

” 那皮四郎听他如此言语,忽得灵光一闪,大声道:“有凭据!有凭据!我有郭将军的解粮对牌,是军中的对牌,可以作凭据,我真的是贩粮去了!” 李嶷不紧不慢,问道:“那对牌在哪儿?” 皮四郎道:“就在我腰间革囊里。

” 老鲍当下探手去他腰间细细摸索,片刻后朝李嶷摇了摇头,示意并未有对牌,李嶷凝眉沉声道:“哪有对牌!你到此时此刻,竟然还东扯西拉,想要诓骗我们!” 皮四郎几欲哭出来:“有对牌,我真的有对牌啊!”李嶷用斧子挑开他手上的绳索,皮四郎慌忙伸手在自己腰间革囊里摸索,到最后索性将革囊整个都翻了过来,只有一些散碎银钱,哪里还有对牌。

李嶷举着斧子作势要敲下,皮四郎吓得哭叫道:“我真的有对牌啊!我真的有对牌,这对牌我须臾不敢离身的!” 李嶷喝问:“那对牌去哪儿了?” 皮四郎哭着道:“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对牌去哪儿了!”眼见李嶷手中雪亮的斧子不由分说狠狠劈向自己,顿时吓得双眼翻白,就此晕了过去。

老鲍摸了摸他颈中的脉搏,冲李嶷点点头。

李嶷便与裴源走开了说话。

裴源道:“如此看来,他确实不知道对牌已失。

” 李嶷却微微叹了口气:“只怕崔家的人已经捷足先登了。

” 裴源微微一怔,李嶷却朝树下的皮四郎努了努嘴,说道:“绑他出来的时候,他穿的不是自己的衣裳。

” 裴源恍然大悟:“只怕还在知露堂中时,对牌已经被人趁机偷走了。

” 李嶷点了点头:“不知崔家的人怎么办到的,八成还是崔家那小女娘的计谋,狡黠狠辣,此乃劲敌。

”想到昨夜在那井畔,崔家那小女娘机敏善变,自己明明已经占了上风,却被她一句“太孙”诓骗,竟被踢入井中。

生平以来,从未遇见过这般人物,更从未吃过这般闷亏,不由牙根一阵发酸。

裴源见他如此评价,不由皱眉道:“崔倚的儿子,竟然十分擅用兵,这倒也罢了,麾下又这般人才济济,只怕所志不小。

” 李嶷叹道:“崔家所志不小又能如何,如今这天下大乱,谁没有各自的一腔心思,崔家打着自己的算盘,只怕不仅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更想借势而为,借刀杀人,如今趁着咱们缺粮,就和那孙靖心照不宣,想把咱们堵死在这关西道上。

” 裴源道:“既被崔家的人捷足先登,拿走了对牌,那咱们问出粮队所在,带着皮四迎上去,八成还能接住粮食。

” 李嶷摇了摇头:“恐怕来不及了。

”顿了顿,说道:“若是我是崔家的人,既有对牌在手,此时此刻就带着人乔装改扮成望州守军,大摇大摆去粮队接粮。

” 裴源皱眉想了一想:“没想到咱们这一番苦心谋划,竟然给崔家作了嫁衣。

” 李嶷忽然一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自孙靖作乱以来,崔家趁着焉山南麓空虚,派兵占据了不少城池。

这一次,他们百密一疏,咱们也来捡个现成的便宜。

” 裴源微微一怔。

李嶷笑道:“如果望州郡守郭直得知皮四失踪,粮草可能出了纰漏,会如何行事?” 裴源脱口道:“他定会立时率军出城接应粮队!” “对!”李嶷笑眯眯,“既然望州城中空虚,咱们且暂不顾粮草,先赚一座望州城。

” 从来是守城易,攻城难,如若有望州在手,近可挟制并州、建州,远可逼近洛水,直指关中。

连东都洛阳都变得可望可及,正因为望州如此要紧,所以孙靖才源源不断送出粮草,以支援望州。

裴源想到此处,不由得精神一振。

李嶷一猜即中。

那皮四郎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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