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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雨夜(1/3)

空调外机藏在楼体的阴影中,冷凝水有节奏地缓缓滴落。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滴,答。

……是生命消逝的声音。

这天是2002年9月21日,凌晨。

已经几天没下雨了,广东省台平市却像泡在水中。

副热带高压从一个地理名词变成了心理名词,砸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每个黑洞洞的居民楼窗口里都住着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人。

这样的天气,最容易发生罪恶。

洇湿的路面映出红蓝闪烁,几辆警车绕过铁门紧闭的门面房,急匆匆地拐向31栋居民楼。

这些警车隶属于市局刑侦支队三大队。

队长程兵下了车,拉开楼外的警戒线走入现场。

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把刚被从床上叫起的困意和躁闷轻轻吐出去。

进楼前,在职业本能的趋势下,他狡黠的鹰眼扫视着周遭的环境。

单元楼墙体上整齐排列着空调外机,冷凝水滴砸在他脸上,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刑警蔡彬从楼上下来,站在程兵面前,他脚步急促,更显案情重大。

“程队。

” 程兵点点头,帮蔡彬理了理衣领。

两个人沉甸甸的警服、湿搭在额前的刘海,甚至是无处不在的空气,都像能拧出水来。

听着蔡彬汇报的同时,程兵跟着他进入昏暗的楼道。

“死者是个女孩,平时住校,今天身体不舒服在家休息,她父母从亲戚家打牌回来后报案,报案时间凌晨12点17分。

据现场情况初步推断,可能是入室偷盗引发的强奸杀人……” 楼道狭窄逼仄,似乎吸纳了整个夏夜的闷热。

灯泡被私搭电线胡乱地吊起,离头顶只有几寸远。

潮气洇湿古旧的墙体,程兵迈上台阶,仿佛一下拥有了好几个影子。

程兵抬头扫了一眼楼道的排风扇,过度丰沛的水汽令老化的机械过载短路,扇叶的命运在逐渐消弭的电机声中走向终结。

闪烁的警灯顺着扇叶缝隙漏进来,程兵的面庞阴晴不定。

蔡彬顿了顿,继续讲道:“女孩才14,上个月刚拿了省奥数比赛第三名。

” 程兵一怔停下,和蔡彬对视了一眼,才继续往前走。

半封闭结构的楼梯转角嵌着老式木框窗,玻璃反射中,程兵的表情逐渐严峻。

“凶器呢?” “一个铜质奖杯,受害人的,头部有四处明显伤口,凶器上没指纹。

” 转过拐角,气压变得更低,几位民警聚在楼道尽头,围在一起抽烟解乏。

为了不影响其他居民休息,他们连关于案情的讨论都轻声细语。

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像程兵,带着常年被茶叶和尼古丁浸泡的粗粝。

看到程兵到来,民警们像自动门一样朝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

大家微微欠身,陆续叫着:“程队。

” “警戒线撤了,免得天亮后引起围观,留两个轮班守现场。

”程兵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工作,刚刚一眼打量的周边环境此刻起到了作用。

居民楼周围只有一个出入口,周围都是门面房围起来的,确实不需要占用太多警力。

“其他人回去待命,都轻点儿,别扰民。

”程兵有条不紊地指挥到。

民警们听从指挥,陆续撤离现场,但没有人脸上露出放松和如释重负的表情,女孩所遭遇的一切让大家都很沉重,就案发现场可推测,女孩身前经历了非人的待遇,他们刚刚见到的,必是恶魔所为。

这个随处可见的民居防盗门后,不可想象到底发生了怎样滔天的罪恶? 民警们陆续撤走,程兵的心更紧了。

他朝民居防盗门里迈看了看,眼神示意蔡彬。

蔡彬心领神会,从兜里翻出一堆塑料袋递给程兵,这就是他们的鞋套了,塑料袋上面还印着市局隔壁超市的商标。

程兵微瞪了他一眼。

蔡彬一耸肩,无奈地解释道:“装备科嫌我们用得太多,说供应不上,我就去超市买了点这个,差不多。

” 没办法,程兵只好接过两个。

套在脚上之前,他细心地抹去了潮气残留在塑料袋上形成的水珠。

程兵刚戴上手套,马振坤恰巧从屋里走出来,他摘掉手套,难掩心中怒火,汗水将他地短袖衬衫浸湿了一大片,他用脏乎乎的手帕不断擦拭额头如豆的汗珠。

他也是三大队的兄弟。

他是个暴脾气,此时他心中的怒火能对抗这漫天潮气。

“这天真他娘闷!”马振坤做了个手势,示意程队进屋,“程队,屋里不乱,但抽屉都被翻过了,铁丝开的锁。

搜索财物目的明确。

” 程兵一脚迈进屋里,正如马振坤所言,所有柜门、抽屉都是打开的状态。

这是一套上世纪九十年代结构再常见不过的两居室,客厅餐厅难分彼此,主次卧相邻。

小小的电视、小小的冰箱、小小的空调……客厅内的一切装潢家具都显出长时间的使用痕迹。

然而,这个特性却并没有蔓延到次卧。

打眼一看,次卧连门都是新换的,门旁新打的展示柜甚至采用了最新潮的空间利用技术。

显然,这家的父母把最好的都给了孩子。

接着,程兵就在客厅和卧室的连接处看到了一双脚。

他的视线越过展示柜上一家三口的合影,聚焦在那清秀、纯洁,但毫无生力的双脚上。

他看到了法医身着白大褂,蹲在旁边的背影,看到了两只因踢蹬而鞋底向上,散落一旁的拖鞋。

程兵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他压着心中的怒火,按了按太阳穴,继续听在客厅里的同事汇报。

客厅里站着另一位三大队的警官,是皮肤黝黑的廖健。

当年,他是从农村考警校,然后才干的警察,算起来也有十年了。

廖健说道:“凶手应该是摸底一段时间了,进门先剪断了电话线,抽了菜刀藏在沙发下面,综合看,是惯犯。

” 蔡彬和他讨论起来:“摸底,爬空调,剪电话线……像‘麻雀’。

” 廖健反驳道:“‘麻雀’他们不敢强奸杀人。

像新人。

” “应该是从外面进来的,很可能有案底。

”蔡彬说到。

“麻雀”是本市公安机关对采用这类方式溜门撬锁的惯偷的统称。

他们很多人都已经有案底,已经被处理过多次,但屡教不改,其中有一部分甚至是三大队的“老熟人”。

程兵点点头,表示同意。

长期一起办案,三大队的兄弟们已经形成了深厚的默契,破案的思路往往在三言两句的讨论中就能走向正轨。

程兵站到了尸体旁边,他迅速环顾了下屋内的环境,接着将目光落在尸体上,死者衣衫不整,死状惨烈,脑组织流了一地,遍地是血。

女孩看上去就像一朵含苞的花被恶意折断丢进泔水桶,或是一片本应落在冰面上的雪花掉进了煤渣堆。

这样美好的年龄和身躯,怎么都不该深陷如此惨烈的死状中。

扭曲的四肢无声诉说着少女的不甘,大面积外渗的脑组织液痛骂着凶手的泯灭人性。

不忍再看她衣衫不整的躯体,程兵把目光聚焦到血泊中那座奖杯。

它本是对女孩近段时间学习的肯定,却变成了加害者施暴的利器。

一把人生起点的发令枪,一夜之间,成了人生终点的休止符。

从警多年,粉碎的主骨、散落的尸块、腐败的肌肉组织……程兵见过太多太多。

即便已经“久经沙场”,他还是做不到彻底地淡漠。

匡扶正义、嫉恶如仇,对美好生命陨落的惋惜,对施暴者逍遥法外的痛恨……这些情绪无时无刻不在一次次点燃着程兵。

此案必破。

程兵在心里恶狠狠地对自己说了一句,接着更全身心地投入案情中。

技术侦查组的民警和法医正在女孩旁边有条不紊地展开工作,程兵过来之后,本就不大的空间显得更加局促。

不过,大家都是老手,每个人对身体的控制都是顶尖的,摩肩接踵之间,硬是没有给现场留下新痕迹…… 除了小徐。

这个小年轻22岁,大剌剌地蹲在法医旁边,一不小心就碰了一下展示柜,上面的相框差点掉下来,还好程兵眼疾手快给扶住了。

小徐甚至自己都没觉察到。

他眉头紧锁,故作老成地在笔录纸上做笔录。

法医一边拍摄尸体的细节,一边语速极快地分析起来。

“头部伤口有两处较深,应该是流血过多身亡,尸斑明显,死亡时间初步估计应该是……” 闪光灯闪烁,像是在给他的分析打标点符号。

或者说,他就像是照片的实时翻译。

法医把镜头对准了尸斑,尸体上淤积褪色,他摁了摁尸斑的位置,他刚要说出关于死亡时间的推测,小徐就插了话。

“尸体处于坠积期,成色明显,死亡时间至少是四个小时前。

” 他的语气透着坚定,甚至还有某种炫耀的成分在。

法医顿了顿,继续拍摄,程兵注意到他暗自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马振坤粗声大嗓地说:“小徐啊,你会尸检?” “学校里学过一点……” “一点啊?”马振坤前半句话还带着肯定,后半句就幻化出了一张大手,把小徐揪了起来,“那就别在这儿碍事!” 小徐悴悴地站到一旁,程兵补上了他的位置。

再次检查手套戴好之后,他蹲下,轻轻把手放在尸体的胳膊处,弯曲了几下,很顺滑,尸僵还未形成。

程兵冷静地做出判断:“死亡时间两小时内。

” 这个时间跟小徐的预估差了一倍! 而且,小徐说的是“至少四小时”,而程兵的推断是“两小时之内”,一来一去,时间差得更多了,这决定着凶手到底是仍在本市,还是已经仓皇出逃。

小徐先是一脸错愕,又探询着看向法医,眼神中带着一闪而过的不服,就像个拳手在等待裁判宣布谁胜谁负。

法医点点头,示意程兵说得完全正确。

“死亡时间大概11点左右。

死者阴道撕裂,从里面提取到了男性分泌物。

” 廖健拍了拍小徐的肩膀说道: “这种湿热天气,尸斑半小时就能出现了,学着点!” 小徐恍然大悟。

他虽然不服输,但在真相面前,他是谦虚的,马上埋头在笔记本上记录要点。

程兵盯着血泊中的奖杯和地上的抓痕,他的耳边似乎响起了凶手的淫笑声、女孩的惨叫声、重击与反抗的混杂声…… 声音渐渐消弭了,程兵望向想象中声音的来源的方向,接着问:“空调装在哪里?” 突然,一个雄浑的声音从主卧方向传来。

“程队,在主卧,我查过了。

” 程兵马上站起来,用笔直的身体敬了个礼。

“师父,你怎么来了?” 一张双鬓斑白,脸上沟壑纵横的脸出现在主卧门口。

这是老张,他是那种扔人堆里找不出来的老刑警,明明才58岁,看着比一些65岁的老人还憔悴。

程兵入警时,就是老张带着他。

他一直尊称老张为师父。

公安系统里不乏这样的“镇局之宝”。

他们因个人或家庭原因,一直在基层最前线奋战,不少领导层都是他们手把手带起来的,所以对他们尊敬有加。

这种人往往看现场眼光独到,讲案情鞭辟入里,燃尽了一生的能量推动着公安系统的进步。

程兵看着老张布满血丝的双眼,刚想劝他赶紧回去休息,就被老张用话堵住了嘴。

“十年都没出这种案子了,站好最后一班岗嘛。

” 接着,他示意程兵跟他走进主卧,附在耳边跟程兵说:“我刚接了领导电话,领导压力也大,组织上希望能尽快破案。

他让我私下问你,透个底,几天?” 程兵不假思索地回答:“再说。

” 线索没整理完,还远远不到下军令状的火候。

主卧的陈设布景没什么特别的,写满了“工薪阶层”四个字,连被褥都是本市最大的批发市场产出的同款。

要不是四敞的衣柜和抽屉,程兵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自己的家。

主卧连接的小阳台窗户敞开着,程兵透过窗户向外张望。

“空调外机有脚印,是两个人。

”老张沉声说道,“整个现场没发现有价值的指纹,作案时肯定戴了手套。

地板上有抓痕,受害人有过比较激烈的反抗,歹徒应该在这个过程中下的狠手。

” 程兵点点头,要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跟师父的思路是完全一致的。

他回过身,看到书桌玻璃下压了一张照片,是穿着校服的女孩与父母的合影。

女孩笑得灿烂无比,不止程兵,每个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会被这笑容所感染,这个笑容展示着女孩原本生活在充满爱的世界里,与她死时的面部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程兵又想起女孩生命定格时面部的表情。

O型的双眼和口型。

惊恐、不解、不甘。

或许在女孩生前从没有想过这世界上有恶魔,有这么丧尽病狂的人,程兵想到这些眉头紧锁,心里暗自地骂着作案凶手是畜生。

敛尸人员正在将女孩遗体装进尸袋。

程兵和老张一起回到客厅,他凝视着尸体,思忖片刻,眉毛一挑,示意殓尸人员停止动作。

他朝法医说:“看看死者身上有没有指纹。

” 一旁的小徐再次脱口而出:“戴手套哪来的指纹?” 除了小徐,在场所有人的眼神都亮了,像昏暗的房间骤然开了灯。

他们听懂了程兵所言为何,兴奋地动起来。

“你哪儿那么多废话!” 听着马振坤吼了他一句,小徐像秧打的农作物,蔫头耷脑站在一旁。

不过,看得出来,这孩子打心里热爱警察这份工作。

他眼里的热情刚被浇灭了一秒,就又聚精会神地学习起前辈们的工作。

程兵和法医配合着用技术手段在尸体上采集指纹,看着程兵表现得经验老道,技术熟练,一举一动,举手投足,完全和法医是天作之合,小徐由衷地佩服起这位支队长来。

终于,法医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确认了,纽扣上的确有指纹,两个人的。

”他的语气转而沉重,“实施强奸的时候,手套摘下来了。

” 现场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时间仿佛定格了。

直到马振坤愤怒地咒骂了一句脏话。

虽难听,但反映了每个人的心情。

接着,程兵迅速安排好了后续所有工作。

“蔡彬,去探探麻雀那边的口风,从哪儿窜过来什么冤家了吗?” “是。

” “小徐去查查各空调维修公司最近外地进的新人名单,再去查一下死者的社会关系。

” “是!程队!” “老廖、老马,你们去摸排下未来几天有没有人拉账出货。

” “好!” 程兵转向老张,有些心疼地说:“师父,对比指纹这种细活儿只能交给你了……” 老张懂自己的大弟子在想什么,他嘴上说“交给他们我也不放心”,实际上是变向安慰程兵,别太在乎给自己加工作量。

程兵就像中枢操作系统,输入指令后,三大队这个不大不小的机器开始隆隆运转。

走廊里传来一片嘈杂。

还是要面对这一步。

程兵心里想着,主动走出这个两居室,来到楼道走廊。

死者家属就等在这里。

天热成这样,死者父母的衣服上却没有一点汗渍。

程兵能想象到,两个人的手必然冰凉无比。

女孩父亲低着头一言不发,脚下都是烟头,手上的烟已经烧到手指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

直到有民警提醒,他才慌乱地把烟头扔到地上,不过马上又点起一根。

两名女警正在陪伴受害人的母亲。

女孩母亲已经瘫倒在地,她双目涣散,泪水早都流尽了,只剩下抽搐、干呕和咳嗽。

这种悲恸至极的声音,女孩母亲应该是第一次发出,但程兵的从警生涯中却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程兵犹豫了一下,走上前。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你们待在这儿也没用,先去宾馆休息吧,一有消息会马上通知你们。

” 受害者的父母闻言都抬头看向程兵。

生无可恋、绝望、完全的不信任…… 怎么形容这种眼神都可以,他们似乎用眼神在指责程兵,似乎在说你根本无法体会我们的痛苦,我们也不会相信你们会尽力办案,会尽快的给出结果。

程兵看了看他们的眼神,心中有些许无奈,但马上又坚定地转身抛给身旁的老张一句话。

“转告领导,5天。

给我们5天时间,我们一定破案。

” 这话像是程兵有意说给孩子的父母听的。

一方面是希望能取得女孩父母的信任,能让他们宽宽心,一方面也是想要尽快的找到凶手,凶手一天没有抓捕归案,百姓们的安全就一天不能得到保障。

三大队每个人都吓了一跳,老张想要开口阻止他,但程兵已转身离开,只留下了一句把警徽大檐帽拴在悬崖边的诺言。

直到坐上警车离开31栋楼,摇下车窗,重新呼吸到湿热的空气,程兵才想起来擤擤鼻涕。

这种湿度和温度,尸体腐败快,气味扩散快,刚才屋里的味道一定不好闻,可就连小徐的眉头都没皱一下。

习惯了跟这世界最黑暗的一面打交道,不止他们的心肠变得钢筋铁骨,就连生理上都完全适应了。

固定好的人物证随着警车一起送回局里,三大队众人来到这家紧邻公安局的路边夜宵摊。

案情再紧,饭要吃觉要睡,不过,这也是冲刺前最后的清闲了。

这个时间,暗红的塑料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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