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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3/3)

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rdquo的景况,继之听往来街坊吵嚷,争说&ldquo讲功坛&rdquo窝藏&ldquo国特&rdquo,叫军爷们一排枪给扫了,砖瓦门窗上全是火药窟窿。

也有人说,要逮的人物没逮着、不该逮的人物也跑了,此事不会善了。

正祟乱着,一个平素与欧阳秋、彭子越师徒时相过从的老者飞步上前、朝彭子越的后脑勺上狠狠甩了一巴掌,一面挤眉撇嘴使眼色,一面状似气急败坏地诟骂起来:&ldquo这是么儿年月了?还将着你媳妇长街短巷地瞎狼窜!枪子儿下长眼,捣鼓捣鼓就往你胸膛上开口子&mdash歪尔嬷的跟老子家去!&rdquo说时下手捞起儿背脊,撑腰借力,一把提上彭子越的肩头,随即又揪住他前襟,径自碎步疾行。

直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院落,才松开手,低声嘱咐道:&ldquo我听人说,是这小可家子的爹给出来的一场祸殃,你迟走个一会儿半会儿,怕不连条小命都给葬了!&rdquo 数落起来,这无名老者昔时也是受过欧阳昆仑侠行义举帮衬的。

今日在桥头听儿发了那声喊,又闻知&ldquo讲功坛&rdquo叫上百小队的枪兵给崩了,他虽不明白究竟,可眼前这一双男女看来都与欧阳家有些善缘,便不暇细较,径以一念之仁,急伸援手&mdash殊不知随这无名老者走出半里之遥去,彭子越和儿一生的际遇便大不相同&mdash他俩却都是回不了头的人了。

红莲从来没有用这种巨细靡遗、不惮辞费的方式跟我说过话。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令我觉得十分陌生&mdash我曾数度分心,遐想着过去十年来不时和我拥抱、纠缠,相互燃烧着炽烈情欲的那个女人也许是个鬼魂。

要不,突然间在我文思枯竭的某个秋日午后推开七号房门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我书桌对面的这个女人就是个鬼魂。

她们之中的某一个竟是如此地不真实、如此地遥远。

我在忍无可忍之际粗暴地打断了对面的这一个:&ldquo跟我说这些做什么?&rdquo &ldquo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彭子越和岳子鹏究竟是怎么回事吗?其实这里面&mdash&rdquo红莲微微笑着,眸光盈盈,却仿佛受了什么委屈而又勉强将忍住的模样,她咬了咬下唇,艰难地说,&ldquo算是有那么一个爱情故事罢。

&rdquo 就在我一句&ldquo这算什么爱情故事&rdquo正要喷口而出的当下,一种&ldquo此情此景、居然重历&rdquo的感觉油然升起。

我顿了一顿,低头望着桌上零乱的稿纸、潦草的字迹,然后那早已失落于不知何时何地的记忆猛地跳了出来&mdash是我开始过逃亡生活的当天晚上,在回音四合的那间村办公室里。

小五用一双极冰极凉的手为我穿上防弹背心,她问我说:&ldquo听彭师母说故事啦?&rdquo接着,一边替我整理衣领、她一边继续问道:&ldquo她今天说了什么故事没有&mdash说了那个叫她一辈子忘不了的小男孩儿了吗?那可是彭师母的初恋情人哟!&rdquo当时,我给了小五一个冷漠而粗暴的答复:&ldquo那算什么情人?&rdquo近十年岁月忽忽地过去了,我对&ldquo爱情&rdquo两个字的直觉或本能反应几乎是并无二致的,这使我稍稍迟疑了片刻&mdash然而,就算迟疑一百年也没有用,我满脑子所能想的只是关于彭师母那种发病状态的现实推理:倘若彭师母四十岁以后的人生景况便是间歇性地回到从前、而这种倒退显然一如现实中的时间一样不可逆反、亦不稍停伫,那么,小五既然听过了彭师母初晤欧阳昆仑的故事,我和孙小六又怎么可能再听一次呢?我抬眼睇了睇红莲,此际她眼眶之中滟滟潋潋的泪光已近饱满,而我的孤执仍坚决异常,我听见自己的话语是这么说的:&ldquo别跟我说你也听过彭师母第一次见到你爸爸就爱上了他的故事好不好?这他妈太动人了!比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鬼马子跟我睡了十年的故事还动人!&rdquo说完,我吸口气又重复了一次,&ldquo还动人,你知道吗?&rdquo 事实上这些都不是我想对红莲说的,我想说的原本很简单,一如每个经历过好奇、渴想、追求、欲望、思念、怀疑&hellip&hellip这一类折磨的人都会说的话一样简单,可是我说不出来;表达爱意甚至善意的语言卡在某个渺茫的宇宙彼端。

这个和自己的语言绝对分离的情况使人益发感到卑微和痛苦。

我在下一瞬间奋力扔掉手上的笔&mdash可是我忘了,四周是一个阵,它和寻常的世界全然不同,在阵里,你的好奇、渴想、追求、欲望、思念和怀疑会不时地前来找你。

结果那支笔又从黑暗之中弹了回来,掉落在一张写了几行的稿纸上,笔尖涂触,还留下了货真价实的墨污点痕。

&ldquo其实你还不懂。

&rdquo红莲把第一滴掉落的泪水用拇指丘擦了,第二滴用手背,第三滴用食指指腹,然后是中指、无名指,揩拭的速度终于及不上涓滴串流的速度。

她垂下手,同时笑了起来。

然而笑容并不能中和泪水,只能模糊她那张看来仍旧年轻美丽的脸孔。

不过她哭得十分平静,肩膀不曾抽搐、声音也没有哽咽,仿佛泪水就是把两汪小小池溏一般的眼睛清涤了一圈便淌溢出来,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哀愁或是被我激将的言辞挑起的愤怒。

她接着告诉我:两个月的居家看护结束,彭师母只再发作过一次,这一次她退返的实际年月并未出现在叙述之中,红莲只知道,她已经是个情窦初开的姑娘,经常远远地站在通西桥头,往&ldquo讲功坛&rdquo方向张望,想看一眼欧阳昆仑&mdash最好是也能叫他看上一眼。

在这个现场,欧阳昆仑已经不认得儿了,他走过她身旁,她恍了神,一只脚慌不迭往桥下踩了个空,眼见就要落河,忽地胸前叫一股看不见、摸不着、极其强劲的力道给拽住,人又站稳了。

欧阳昆仑淡然伸手指了指她身后潺潺流逝的泮河,道:&ldquo下游不出二里,有片流沙滩,小可家子在这儿玩耍得要留神。

&rdquo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ldquo小可家子&rdquo是泰安土语,就是&ldquo小姑娘&rdquo的意思。

这小姑娘此后再没见过欧阳昆仑。

但是四十六岁的彭师母似乎并不以为憾,在昏昏睡去之前,她勉强撑开眼皮,用那种满怀憧憬而坚定的语气对红莲说:&ldquo我还要同他见面的。

&rdquo 对红莲来说,彭师母的病反而成了她窥伺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唯一的机会。

此后八年,无论她改换了什么样的工作,总会趁着彭师父不在家的时候,有如寻访一处秘境般地偷偷探视一下彭师母&mdash证诸彭师父那句&ldquo这些年来时不时到家来翻箱倒柜&rdquo的话,我只能想像那是红莲潜悄出没的形迹,一个个试图捕捉父亲片影残形的脚印。

有一次,当上临时演员的红莲接了个没人肯要的尼姑角色,下戏之后赶忙去见彭师母,只是为了让她认一认,看看自己的模样儿和&ldquo光头大侠&rdquo有几分相似。

结果彭师母那天没发病,布施了她一百块钱,念叨了几声:&ldquo阿弥陀佛&rdquo。

我在这一幕假尼姑化缘的情景上轻轻卸除了武装,长长吁了口气。

&ldquo就在那八年中间,她又倒退回去十六年。

&rdquo红莲缓缓合拢睫毛,让最后两滴泪水爬过她捂在口鼻之间的指缝,变成两片闪着晶光、转瞬干逝的鳞,才继续说道,&ldquo你还记不记得我告诉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字谜的那一次?&rdquo 我点点头&mdash不,应该是基于某种残存的自尊而表现出来的动作罢?其实,我是昂了两下下巴颏儿:&ldquo怎么样?&rdquo &ldquo在那之前不久,彭师母就已经退回她头一次见到我爸爸的那天去了。

然后她就卡在那里,再也没有退过一年、一个月、哪怕是一天。

她在那个码头上卡了整整十年,一直到昨天夜里为止。

&rdquo 彭师母静静地死去之前大约又说了一遍那个她已经絮叨了不知几百次的遭遇。

依照红莲的解释,那一次充满惊恐的绑架、打斗和残杀的经历是这个老太太所能遁逃的极限。

彼处既是她人生的尽头,也是她一切感受和知觉的起点。

逃到这一步上,彭师母已经退无可退了。

&ldquo听起来像是一见钟情,永志不忘,不是吗?&rdquo红莲苦笑了一下,移开撑在我书桌上的手肘,摇了摇头,道,&ldquo所以我说这算是个爱情故事,可是它比爱情还要多一点&mdash多了一点&lsquo其实你还不懂&rsquo的东西。

&rdquo &ldquo不懂什么?我不懂什么?&rdquo我再度抓起笔朝更远的地方扔去。

这一次它弹回来得慢了些,落纸时的力道也重了些,笔杆折断,油墨涣染,把稿纸洇黑了一大片。

&ldquo不只你不懂,我也不懂&mdash这样说你也许会好过一点罢?&rdquo她无可奈何地扬了扬眉毛,探出一根手指头往那滩墨水上沾了沾,随意在纸面空白的地方抹画两下,低声说了两个字,&ldquo亏&mdash欠。

&rdquo 亏欠。

一种我从来没有的情感。

我所能理解的这两个字只是一种负债行为,无论它的换算单位是金钱还是实物&mdash哪怕玄虚深奥如讲论心性的理学家所谓的&ldquo吾性本来完全具足,不可自疑亏欠&rdquo&mdash这个语词都不该是一种情感。

然而红莲以为是的,而且有的人有这种情感、有的人没有。

后者也许活得太浅薄、太粗糙或者太坦荡、太自在,总之是太心安理得。

这样的人生命中没有经历过真正巨大的惊骇、挫折和艰险,从而也没有得到过堪称珍贵的帮助、救济和抚慰。

短少了这么一种情感的人犹如伸手需索随即获得满足的婴孩,整个世界是由一连串的&ldquo我要&mdash我得到&rdquo、&ldquo我要&mdash我得到&rdquo所打造起来的。

这个我,凭靠着广泛的阅读、严密的推理甚至圆滑的书写技巧和恣肆的幻想,再加上一点点福至心灵的运气,解开了一些字谜、发现了一些内幕,并且开始要翻写一部揭露近世历史真相的小说。

但是这个我却没有能力察觉、体会或者想像那种可以名之为&ldquo亏欠&rdquo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这个我&mdash一把挥拂掉桌面上零乱的稿纸&mdash显然还想要作最后的抗拒。

这个我,正因为从来不觉得自己亏欠什么,而根本不懂得爱情。

红莲也许看出了我的恐惧,也许没有,但是她做了一个动作&mdash把她的左手伸过来,往我的右手背上磨了一下,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

我在那一刹那以一种近乎虔敬的心情想起过往的岁月里许许多多和我曾经如此亲近的人,我其实没有认真进入过他们之中任何一个的真实生命。

即使在这个当下,我的手背那样紧密地贴触着一朵红莲,它究竟是个胎记般的刺青?还是个刺青般的胎记呢?我翻转手臂,想再看清楚一点,红莲已经抽手起身,以令人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摇了摇头。

我猜想她要离开,且永远不会再回来。

于是我放声大哭了,听见她也哽咽着告别的话语:&ldquo我还没懂得自己亏欠了什么,就已经老了。

你可不要像我。

&rdquo我的哭声衬在她的话语底下,听起来比风声雨声还要空洞虚无,除非我所伤悼的不只是一具完美的肉体,还有那些我来不及认识的人&mdash比方说,彭师母,一个拥有过真实生命的角色。

在写完以上的八千字之后,我以为我会彻底放弃那个写作《城邦暴力团》的念头。

原因很简单:真实生命太过巨大,你越是进入它的细节,它就更巨大一些。

那无数张被我挥拂到黑暗里去的稿纸不知何时又飘落桌面,纸表渐渐积上一层厚厚的尘埃。

我才知道,尘埃这种东西居然也会长大,过一段时间你再轻轻触碰,它在指尖的感觉就像灰、像沙、像土粒儿,开始有了重量。

这段时间比我想像的还要长一点,但是我并没有去计算:到底过了几天、几个月还是几个冷暖交替的季节?我也从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其间我经常走访我的邻居们,有些时候兴之所至还会穿过九号房间祠堂的侧门,到厨房去帮老田干些零碎活儿,摘摘菜、提提水、淘淘米什么的。

偶尔,我会在黑漆漆的通道里和万得福或者我老大哥擦身而过,甚至撞个满怀。

大部分的时候我总在前厅遇见那几个老家伙。

没有谁再提起字谜的事。

极少的情况下我会出门走走&mdash通常那都是在我非常想念红莲的清晨或深夜。

最后的一次是个台风夜。

陈秀美在那台风还是个吕宋岛北方海域的热带性低气压的时候开始向我述说她和红莲相依为命的十二年。

红莲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成长到豆蔻初绽的少女,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当时,这里叫做&ldquo人文书店&rdquo。

红莲在斜对面四十八号的陈忠义医院出生,沿着自由路走到中山路口明功堂药房的这一段,是红莲最初摇摆学步的旅程。

此外,中山路一百号当时是一爿正章洗染店,陈秀美白天在人文书店当差,入夜之后便到这洗染店打杂兼记账。

每当陈秀美忙碌起来的时候,红莲就会一头钻进那些吊着、挂着、堆叠着的衣物之中藏匿,通常母亲总得花上一两个钟头才找得着她,彼时她多半已发出鼾息,然而睫角犹湿、抽咽未止,梦中似乎仍坚决地表示:母女之间这小小的离弃游戏,是由她所发起。

沿着同一个方向往下走到中山路一百五十五号,此处原先是一家大公委托行,许多跑单帮的买卖人出入的地方。

这些单帮客几乎时时在台北、东京、香港和马尼拉飞航往返,以随身行李携带时髦的衣饰、珍贵的古董、价值不菲的珠宝和罕见的洋式玩具,入境即交行委卖,赚取百分之八到百分之十的佣金。

红莲则可以随时到此地索取任何她想要的东西,因为&ldquo大公&rdquo幕后的东家正是大伙尊为&ldquo老爷子&rdquo的万砚方。

红莲两岁的时候拥有一个眼睛可以眨动的洋娃娃、四岁的时候得到一架附有三十二枚弹键的手风琴、五岁的时候玩起单眼照相机、八岁那年的春天跨上一辆接装了动力马达的脚踏车不告而别一路骑到基隆&mdash万砚方发动上千名庵清光棍找着她的时候,她指着西北方海天一线的远处,只字不语&mdash到九岁和十岁上,同样的事红莲又做了两次。

是否因为这三次出走而重新唤起陈秀美突然失去丈夫的恐怖记忆?她并没有说清楚,可是尔后两年间红莲的生活景况可想而知&mdash陈秀美在母女俩的手腕上紧紧地缚起一条长约八尺的细锁链,链条稍稍绷紧或松弛,陈秀美都会胆战心惊一阵,立即搂住红莲、浑身颤抖、低声啜泣。

这样近乎病态的分离焦虑终于让陈秀美在一九六一年秋天完全崩溃了。

九月十八号那天,台湾省警备总司令部在云林北港地区逮捕一群涉嫌发起武装叛乱、推翻政府、完成台湾独立革命的人士。

由于这群人士之中有个叫詹益仁的,在虎尾开设了一爿&ldquo国际照相馆&rdquo,正是他们平常联络开会的秘密总部,一时风诡云谲,全台各地凡是名为&ldquo国际&rdquo的照相馆都受到严密监控。

偏偏在台中市区、台中戏院对面巷子里也有这么一爿&ldquo国际照相馆&rdquo,原本和詹益仁毫无干系,却饱受同名之累&mdash九月十八号晚间八点钟左右,突然闯进来十几名武装便服的人物,逢人就逮。

是时警笛蜂鸣、探灯四射,方圆数里之内,连虫蛇鼠蚁亦不容遁迹。

陈秀美便是在这天深夜将人文书店前后门窗自内钉板封绝,还把红莲和自己缠裹了三副大锁,捆在屋后天井里的汲水铁杆上整整两昼夜。

书店的负责人钱静农万不得已,只好从消防队中请来两名庵清光棍,持利斧破门、抢入,救出母女二人。

不料此事不密,竟然在九月二十二日上了报,闹出一条&ldquo红粉佳人奈何作囚&rdquo的尴尬新闻。

亏得万砚方拉下老脸,请托了些报界高层的关系,权将消息压了、未再渲染,才算息事宁人。

大约也就是因为这个事件,祖宗家门传下&ldquo旨谕&rdquo:将陈秀美送入汪勋如的&ldquo河洛汉方针灸医院&rdquo诊疗休养。

此外,李绶武也活动了方面上的人物,给她请得了一个&ldquo烈士遗族&rdquo的身份,既能申领些许微薄的生活津贴,还可以免试入上庠寄读。

这就一如万得福所言者:钱静农帮衬尽力,非但亲炙私淑,还另向几位知名教授荐过,让陈秀美一面治病、一面求学。

唯有一桩,那就是暂且不能与红莲共同居处,以减妄执烦恼。

对于当时的红莲来说,那可能是一段优游快乐的日子罢?每到星期天,她便跟着孙孝胥到西门町歌厅、戏院巡走,贩卖香烟糖果。

星期一则随赵太初至新公园、衡阳路一带摆卦摊。

星期二泰半是前往&ldquo河洛&rdquo探视陈秀美&mdash和母亲的团聚仿佛应卯一般,看汪勋如问诊下针、开方抓药则是别开生面的游戏。

星期三是陪伴魏谊正过府登堂、指点豪门巨室的厨作、庖丁设宴置席的日子。

星期四,向例作碧潭之游,不外是由李绶武将携着泛舟踏青,尽一日在山野间嬉耍。

这几位&ldquo爷&rdquo字辈儿的帮朋,多不宽裕。

赵太初尤称潦倒,孙孝胥的子媳儿孙虽据着一户狭仄眷舍,孙孝胥嫌挤,宁可同赵大初浪迹公园和防空洞,李绶武在山上的三间茅屋也直如幕天席地的一般。

这三人的住所当然不能容留一个半大姑娘居停,是以一周之中倒有五日,红莲得寄宿在魏谊正的宅子。

只周五和周六两天钱静农南下台中赴&ldquo人文书店&rdquo理事,红莲总要随同,仍旧是游玩的意思多。

据陈秀美的记忆所及,重返台中的红莲经常提起的是中正路火车站附近老正兴食堂的客饭、民权路铁道边玉光美容院自创的新款发型、河街醉月楼小北投浴室中的蒸腾雾汽,以及台中公园里倒影着怪状红顶角亭的小小湖塘。

红莲再也没有独自前往基隆海边遥望或追想一个永远回不来的父亲。

陈秀美说着这一切的时候,我隐约可以听见忽而浓烈呼啸的风吼,随风扫灌而入的雨水似乎也不时地从建筑物中每一个缝隙或扑、或滴、或冲淋、或渗漏到我的脸上和身上。

我丝毫不以为意,感觉这一阵一阵的潮湿冰冷只不过是幻象,真正踏实的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思索:我正在一丝一缕地缝缀着一个我还来不及遇见的女子的人生。

在她初访这世界的十二年里,一个稚嫩、脆弱的生命已经铸就了难以移易的主题:她必须不停地躲藏、不停地逃遁、不停地向每一个伫留停顿的当下告别。

唯其如此,她才能免于那告别所带来的寂寞罢?也正由于对一个稚嫩、脆弱的生命而言,寂寞太过强大,除了抗拒它,红莲便再也没有爱人的力量。

她当然也没有爱过我&mdash假如过去这么些年来我们热烈的交媾还有什么肉体渴望以外的意义,恐怕只是让我们彼此都胶着在那寂寞的边缘,而不知道自己终将成为它的一部分。

&ldquo她不会回来了。

&rdquo我隔着张珠帘儿也似的漏雨排串对陈秀美冒出这么一句,说时已自觉可笑,仿佛还窃窃巴望着她会反驳我。

但是陈秀美肃然点了点头,从书桌抽屉里摸出一个信封,小心地避过淋漓的雨势,递到我的手上,道: &ldquo上回她走之前来看过我,说你要是平静下来,还会问起她的话,就把这个还给你。

&rdquo 在那个台风天,人称台风眼无风也无雨的一段时间,天似乎是晴了,空气有如凝结起来的胶质,吸进腔子里便塞成泥状。

我抄起那信封,跨步出门、走到街边,看见满地是折断了的路树枝叶、商店残破的招牌、从不知哪一幢大厦的顶楼或阳台上砸下的塑胶浪板、东倒西歪的交通号志铁杆。

积雨的路面浸泡着散落的电线,轿车的挡风玻璃窗中央杵着张麦当劳门前的欧式长木椅,消防栓顶挂着条不知是女人或是孩子的三角裤,敞着盖的地下管线出入口斜斜栽着辆机车&mdash仿佛那骑士仍俯伏洞中、正在和地底之人热切商议着如何修复这城市的创伤。

我沿着自由路那么走下去,满目疮痍的城市看似再也无法修复,一如时间曾摧折、辗压过的生命已不能还原。

但是我仍旧像探访一处又一处传闻中发生过动人传奇故事的废墟一般,穿透台风扑袭过后零乱破败的景观,揭开四十多年来人们悉心经营维护的繁华样貌,在重复叠砌的瓷砖、玻璃帷幕、压克力板和经由狂风暴雨涤洗而显得益发明亮新鲜的广告字图底下,我看见现实中早已消影匿迹的医院、药房、洗染店、委托行、照相馆、食堂、美容院和浴池。

最后我走进公园,蹲在几乎漂满了塑胶袋、保特瓶、锡箔包和铝罐的人工湖畔。

若非紧接着发生的一切,那会是一次悲凉的巡礼、凄美的凭吊。

我长达十年、纯属肉欲之欢的所谓初恋也将划下一个涂染着忏情伤感色彩的休止符。

然而,这一程我走得太远、太率性、也太漫不经心。

我忘了多年来我身上一直背着的那道符咒:无论如何不要独自一个人出入任何的地方。

几乎就在我曲膝下腰蹲定之际,一个硕大的黑影从我的头顶掠过,笔直地钻射到粼粼波光之间,冒出一圈只有脑袋瓜大小的白色泡沫。

几秒钟之后,水面浮起来黑黝黝的一只皮鞋。

我猛回身,万得福早已一个箭步蹿到我旁边,探头朝那只黑皮鞋打量了老半天,摇头喟道:&ldquo老啦!劲头儿不足了,这一家伙扎得不够深。

再下去三寸,这只鞋是断然不至于漂上来的。

真他娘的费事!&rdquo一面说着,他一面就地拾起根树枝,抻臂踮脚,好容易从水里够起那只皮鞋,顺手又往湖中一掷,其势如强弓发疾矢,皮鞋入水无踪,再也没浮上来。

&ldquo是个纵贯线的喽,打从你白面书生南下的那一程起就跟到台中来了&mdash看这态势,恐难善了。

&rdquo万得福双臂环胸,似是极不放心地瞅着那人先前落水之处,目不转睛,眉头却越锁越深,&ldquo人家可是鸠集了几十个新帮、数万名光棍,终有一日要摸索到医院来,杀咱们一个积骨成山、血流成河的痛快!&rdquo 万得福并未危言耸听,实证都已历历在目。

在返回&ldquo人文&rdquo的路上,他一桩一件地指给我看:牛埔帮庄炳寅座车挡风玻璃上那把长板凳不是台风吹的,而是孙孝胥的手笔。

栽进地下管线出入口的机车骑士是台西吴添福的小弟,干下这起勾当的则是我老大哥。

倾倒在中山路和三民路口的红绿灯杆乃是李绶武所为,情急出手,只是为了不让天道盟派出来的探子太接近&ldquo人遁阵&rdquo巽位阵脚。

还有消防栓上的那条三角裤衩亦非罡风吹至&mdash那是个表意的认记,意思显然是&ldquo有三方角头到了,要与在地洪英一会&rdquo。

倘若来者只代表某一方面或两方面的新帮首领,消防栓上则会以透明胶带黏附一枚市面上已极为罕见的壹角、贰角镍币。

如果来者是四股不同势力的代表人物,就以四色牌的红&ldquo仕&rdquo或扑克牌的方块四显示。

要求访见的角头数目若在五以上,则其事非同小可,须大张旗鼓、另作通报才行得通。

总之,万得福言之凿凿地说道:&ldquo人家早有迫着祖宗家门儿光棍速战速决之意。

只几位爷的意思不急,说什么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你老弟方才可是亲眼瞧见的,万某人不过是料理一个蝼蚁不如的东西,还费了偌大一番蠢手笨脚。

再这么耗下去,莫不要耗得我撒尿淋湿鞋、老到连头也抬不起了么?&rdquo说着,他叹了口大气,就地一转身,肘尖抵住我腰眼、轻轻一顶,说也奇怪&mdash前一秒钟我还走在自由路的骑楼底下,后一秒钟人已经给顶上了一条狭窄的扶梯,在每一阶直立面的梯板上都贴着张招牌纸,上写&ldquo民众旅社&rdquo、&ldquo自由路六十一号&rdquo、&ldquo电话四二三七一八八八&rdquo和&ldquo休息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rdquo。

片刻之后,我才恍然大悟:一旦遇上可疑情势,万得福或者其他热门热路的老鬼物们便不大从&ldquo人文&rdquo自家的正门出入,因为整条自由路凡属单号这一面的商家、寓所在临街三十尺到五十尺左右的深度之后,竟然都是相通的。

万得福和我上了民众旅社二楼,也不理会那柜台女中,径往一个门上挂着&ldquo闲人勿进&rdquo塑胶牌的房间长驱而入。

房里除了堆置着扫把、拖布、灭火器和水桶之外,另有一侧门。

再从这侧门踅进,我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但是,一阵熟悉的气味却从遥远的某处向我迎过来&mdash那是混合着油脂膏药、发霉的纸张、枯朽蛀蚀了的木料、各种化学溶剂、燃油再加上新剪的韭菜。

我们已重新回到阵中来了。

万得福似乎并没有忘记先前的话题,又像是得来到了阵里才肯敞怀说下去的模样,道:&ldquo你老弟同咱们朝夕相处,怕不也有一年多了?诸位爷一日老似一日,你也是亲眼可见的,敢问:要到何年何月,你老弟才肯给咱们一个交代呢?&rdquo 我伸手向口袋里摸了摸那信封,继续向更深更沉更浓重的无尽黑暗信步趋走。

我知道:信封里不会是什么情书、相片或者其他任何表述爱意的东西,它只不过是一张抄了阕《菩萨蛮》的纸片。

从前再从前,小五曾经拿着这纸片像射飞镖似的甩了我一耳光,当时它还散发着有如明星花露水般清新甜美的香气。

之后纸片被我揉搓过、扔弃过;拾回来、抄写上那阕艳词、又丢进字纸篓里。

红莲把它偷了去,而且温柔地警告我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它和其中的秘密。

对此刻的我来说,这张香气早在不知何时已散逸净尽的破烂纸片别有一种象征性的况味&mdash它标示着我和红莲一切关系的起点、终点,以及像禁锢着某个生死交关的重大秘密一般怯于承担情感重量的交往过程。

至于抄写在纸面上的艳词更是一个莫名的讽刺,它读起来亦哀亦婉、如泣如诉,仿佛道尽恋人之间刻骨铭心的思慕和惆怅。

然而,四十四个字只不过是一副妆扮冶丽的空洞躯壳,一个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字谜&mdash一场游戏。

我掏出那封信,随手朝黑暗深处扔了,扬声道:&ldquo你们几个老东西谁爱玩儿谁玩儿,我不奉陪了,我玩儿不起&mdash&rdquo我的话还没说完,四下里像是猛可间八门大开的密闭电影院,光线纷至沓来,顶天立地一片敞亮&mdash我已经置身在前厅之中。

当先出手在半空之中抓着信封的是孙孝胥,拈指撕开封口,叱叱丫丫地吐着气,道:&ldquo什么叫玩儿不起?你小子还没开始玩儿呢!&rdquo说时口中气息已然将信封吹鼓、登时爆开,那张纸片刚弹落寸许有余,横里飞过来一支金针,恰恰贯穿纸片当央,金针带着股旋劲儿,直把纸片戳成个风车或竹蜻蜓的模样,绕室飞转了一大圈子。

此际但听汪勋如接道:待我瞧瞧、待我瞧瞧&mdash&rdquo话音未落,金针却已叫魏谊正手上的一双银筷子牢牢实实地夹了个死紧,另只手迭忙抢下纸片,呼呼&rdquo笑了两声,道:君不闻李渔《奈何天》有这么几句:&lsquo终不然闯席的任情饕餮,先来客反忍空枵&rsquo&mdash这字谜还是让我这闯席的先品味品味。

&rdquo怎奈他话说多了,正待垂首展读,指间却空无一物,原来那纸片早被身后的钱静农以拇、食、中三指隔空一抓、犹似擎笔握管的模样给抢了去。

钱静农一边颔首微笑,一边环顾众人,道:&ldquo此词大春能解得,理当先看个赏。

尔等你抢一把、我夺一把,怎地如此没有礼数?&rdquo说时三指突然发劲一抖擞,将纸片震得舒展开来。

偏在这个刹那,赵太初亢声喝道:且慢!权听知机子一言:去岁此子来日是癸巳,阳三局,在遁甲盘上看来,天盘、地盘呈甲甲、乙乙、丙丙、丁丁之象,这叫&lsquo天地同干&rsquo。

今日是癸亥日,阳九局,休门与天蓬星同宫、生门与天任星同宫、伤门与天冲星同宫、景门与天英星同宫、死门与天芮星同宫、惊门与天柱星同宫、开门与天心星同宫,亦是乾乾、坤坤、离离、坎坎之状,这叫&lsquo星门同原&rsquo。

无论天地同干也罢、星门同原也罢,皆是&lsquo伏吟&rsquo&mdash绶武!你摸索我的门道也有三十年了,不会不明白&lsquo伏吟&rsquo的厉害。

只今无论我说什么,都有人惯同我抬杠,现我不说,你说说&lsquo伏吟&rsquo罢!&rdquo话才说到抬杠,汪勋如黄须吹掀,龇牙笑斥:&ldquo又不是坐轿,哪个同你抬杠?&rdquo &ldquo&lsquo伏吟&rsquo主凶&mdash&rdquo李绶武截住汪勋如的话,朗声道,&ldquo所谓&lsquo动如不动/焦恼呻吟&rsquo,确是万事不如意。

&rdquo &ldquo如何?&rdquo赵太初像是得了极其有力的靠山,一只高耸的鼻子似又挺翘了几分,当下五指一攒,将纸片攫过来,投入口中大嚼几下,众人只听他钢牙,作响,不一忽儿竟然&ldquo咕登&rdquo一声,将纸片吞咽入腹,且摩挲着肚腹,道:&ldquo各位老兄弟,我还是那两句话: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想当初各位早我两年出窑,我留下来同得福、翰卿他们一百单八将反复研读这世变之局,时趋所鹜,才益发明白昔日万老画中一丛乱竹所藏的&lsquo己卯之约&rsquo,洵不诬也!大伙儿二十七八年都已经忍过,何不再苟且几年、迁延几年?须知到了一九九九年,岁值&lsquo家人卦&rsquo&mdash老兄弟们一个比一个淹通,岂不知&lsquo家人&rsquo之义正在各自修一家之道,不能知家外他人之事也?换言之,老漕帮光棍就算要重整旗鼓、再出江湖,也得到一九九九年上才能整顿家业,&lsquo由内以相炽也&rsquo。

眼下大伙儿急慌慌知了究竟,未必占得机先,反而容易失顾生险,乱步投荒呢!&rdquo &ldquo&rdquo魏谊正一拂袖,隔空丈许以银箸指了指赵太初的肚皮,作色道,&ldquo你这叫&lsquo中饱私囊&rsquo,还叫咱们&lsquo且食蛤蜊&rsquo,简直岂有此理!&rdquo 听到这一句上,我却忍不住笑了。

魏谊正用了一句俗语和一个典故,都与吃有关。

后者出自《南史·王弘传》,说的是沈昭略倚老欠学,不认识年少而才名俱高的王融,还故意在酒宴上向主人颐指而问:&ldquo是何少年?&rdquo王融不服,自道:仆出于扶桑,入于阳谷,照耀天下,谁云不知?而卿此问。

&rdquo王融自比太阳,不免傲岸了些,然而沈昭略本是个草包,的确连&ldquo扶桑&rdquo、阳谷&rdquo的出处都听不明白,竟然答道:不知道这码事&mdash来,且吃蛤蜊罢。

&rdquo(&ldquo不知许事,且食蛤蜊&rdquo用这个典故,便当是指称人不求实是、但知敷衍。

)我之所以会笑出来,也是由于魏谊正的表情,他看似忿忿、实则眼角眉梢具现调侃顽皮的神色&mdash因为这&ldquo且食蛤蜊&rdquo一方面暗喻赵太初为沈昭略,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拿王融来比拟我了。

起码这一室之中堪称少年的,毕竟只我一人。

果不其然,钱静农顿时看我一眼,拊掌乐道:&ldquo三爷真会骂人&mdash只不过太初的顾虑未必无理。

试想:大春初来之日,也曾明白说到,有人向大春谆谆示警,切切不可持之告人&mdash&rdquo &ldquo所以我说是小妮子多事。

&rdquo魏谊正嘴上硬,却忍不住偷眼觑了觑李绶武。

钱静农则一正面容,接着道: &ldquo不然不然,请溯其源&mdash说不定正如当日绶武所谓,红莲也早已知悉了某些秘闻,却碍于什么缘故,刻意隐瞒。

哑巢父!我如此作想,你道是也不是?&rdquo 李绶武眉一拧、鼻一皱,脸上那不知几千百粒麻瘢像是忽然有了生命,一个个儿浮跳了起来&mdash这可是我头一次见识到他欢悦的笑容,他笑着说道:&ldquo都让你说了罢,何必问我呢?&rdquo一面说,一面俯身拾起地上爆成一片一片的信封,掏出放大镜来细细勘察了半晌,略一沉吟,仍无烦言,只将纸片悄悄地收进口袋里。

对面汪勋如却将忍不下,冲我斥道:&ldquo小子方才在阵中既然憋不住要说,何不就给个痛快?还吞吞吐吐地干什么?&rdquo &ldquo人家压根儿没说,哪儿来什么&lsquo吞吞吐吐&rsquo?又不是牛!&rdquo赵太初这样反唇相讥,倒叫我窥见个态势:这六个老家伙对于《菩萨蛮》中所藏字谜之应否揭露,其实各有不同的想法。

汪勋如显然最是急切,魏谊正也颇欲知其详,赵太初则激烈反对,钱静农似乎认为字谜谜底另有曲折,该俟机待时而解,李绶武根本是成竹在胸,一副隔岸观火、无可无不可的模样。

唯独那孙孝胥满脸哀矜,仿佛别有愁闷伤怀之事,端的是心不在焉&mdash然而,就在众人寂寂不语之际,他那张红赤通通的脸却冲我一昂,道:&ldquo儿孙自有儿孙福,有些事儿原不该我这行就将木的老朽贫嘴舌,不过,咱们家小五可是个老实孩子,你究竟有的什么心思最好给她个明明白白的交代,嗯?&rdquo 我没提防他会岔到这一枝上来,胸臆间一阵紧,像是徐老三形容过的&mdash打着手枪时却给满街的人看见了。

我很想硬着头皮答一句:&ldquo我没什么好交代的。

&rdquo可是在这一刻,有一种感觉再也不肯躲藏,它从虚无缥缈之处鸣鼓吹角迢递而来,连这&ldquo人遁阵&rdquo的铜墙铁壁皆不能抵挡。

它撞击在我的心脏中央,让眼前的一切景象模糊消逝,代之而出现的,是昔日小五在美满新城二楼楼顶上的情状:她站在我前面、左右摇晃着身体、为我屏蔽着迎面飞来的暗器。

那是一个孩童嬉戏着老鹰抓小鸡的动作,显得多么滑稽。

但是有过那么一个片刻,我笑不出来&mdash我看见小五后脑发际插了支簪子,底下露出块青青白白的头皮,她当时正在以生命捍卫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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