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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小梅说:“魏书记您也太廉政了,连菜也不肯用。
”夹了坨蛇肉要布给他。
却被魏德正拦住了,说:“自己来自己来。
”伸出筷子,夹了一片青菜叶。
卓小梅还夹着那坨蛇肉,似乎有些不甘心,还要往魏德正碗里搁。
她当然不是将魏德正当做老同学,要用这种举止表达同学情谊。
前面说过卓小梅的思想已悄悄换位,此刻她眼里只有作为市委副书记的魏德正,而没有作为老同学的魏德正,彼此之间好像不再存在那种不合时宜的同学关系,给他布菜,纯粹是作为一园之长,作为一名下级,对辛辛苦苦下来揭牌的重要领导应尽的礼节。
魏德正又下意识抬高手腕,去挡卓小梅。
谁知这一挡,魏德正自己的手腕一抖,筷子里的菜叶没夹稳,竟然掉到了桌上。
卓小梅不好意思起来,说:“冒犯魏书记了。
”放下筷子,拿过餐纸,要将那片菜叶弄掉,以免影响记者摄像效果。
魏德正笑道:“没事没事,别麻烦了。
”顺势伸出筷子,夹起桌上的菜叶,偏着头一瞧,很得体很风度地戳进嘴里。
魏德正的举止,桌上人自然都看在眼里。
仿佛是恐龙突现在眼前似的,大家一时都有些尴尬,桌上竟静如止水了。
只有扛着相机的记者跟领导跑得多,深知领导到了公开场合,一举一动都是有其特殊用意的。
尤其是多年的记者生涯,培养出独有的职业敏感,意识到魏副书记此举确实非同凡响,可不是谁想碰上就有幸能碰得上的,也就毫不犹豫,将领导这一真实感人的精彩细节成功地摄入镜头。
座中众人也似乎领悟到了什么,由衷地热烈地鼓起掌来。
在热烈的气氛中,工作餐很快用完。
这当然是一次务实的工作餐,团结的工作餐,胜利的工作餐,卓有成效的工作餐,大家用出了风格,用出了水平,也用出了对幼儿教育事业的真挚感情和坚定信心。
魏副书记作为重要领导,开席时他带头举筷,散席时当然还得他带头放碗。
见魏德正已空出双手,一直候在旁边的曾副园长立即递上餐巾。
那是一块崭新的白色餐巾,刚用热开水蒸过,还冒着热气呢。
魏德正在脸上抹一把,微笑着缓缓立起身来。
李局长和费局长跟市委领导的直接交道多,自然见多识广,用餐时不敢把注意力全放在自己碗里,而是心有所念,魏副书记刚抬起屁股,他们也跟着站直了。
一桌人里,只有小许目不斜视,专意用餐。
卓小梅估计他是人还年轻,平时直接打交道的也就是李局长和费局长这个层次的领导,今天跟市委领导同桌用工作餐,也没仔细领会工作餐的真正含义,上桌后便将工作一词置于脑后,只对餐字情有独钟,直到李费两位局长跟着魏德正站了起来,他还在狼吞虎咽。
好在小许还不太木讷,领导们才转身,他就扔掉没吃干净的饭碗,离开桌子,几步跟随上去。
来到坪里,魏德正放慢步伐,看看墙上自己刚才揭开的牌子,说:“这块牌子还挺周正大方的嘛。
”卓小梅也抬眼往墙上瞟瞟,说:“那是那是,领导揭的牌子,至少得跟领导的身份相符。
”心下暗忖,这块牌子是魏德正这个管党群的副书记亲手揭开的,以后谁居心不良,要把它摘掉,怕不是那么容易了吧? 卓小梅这么美美地暗忖着的时候,魏德正的秘书小吴过来把她拉到一旁,将一样东西递到她手里。
卓小梅低头一看,原来是魏德正的名片。
名片简明扼要,只在魏德正三字后注明维都市委副书记的头衔,留着办公电话号码,此外再没其他内容。
卓小梅见过一些名片,基本上有两种,一种是头衔一大串的,某某士,某某长,某某主任,某某会员,某某理事,某某主席,用小号字写满整张名片,甚至一面写不完,连背面也不放过;另一种是魏德正这种只有一个头衔的,外加大名和办公电话,别无他哉。
渐渐卓小梅就发现名片里面是有学问的,大凡头衔一大串,肯定是一些虚衔,没有什么含金量,谁都不会放在眼里,也就本人敝帚自珍,自己哄哄自己。
而只有一个头衔的,比如魏德正的市委副书记,其分量绝对胜过几十打虚衔。
再多的虚衔摞在一起,除了模糊视觉外,恐怕还不值一张的士票的实价。
而魏德正这个市委副书记却不同,扔到水里是毒得死鱼的。
这个副书记若给某局长说句话,搞不好局长过几天就进了市级班子,若替某老板打个招呼,没准一个上亿的工程就到了手,其利润得以千万计算。
卓小梅也就得出经验,虚衔一大串的名片最不中用,她绝不会留着占自己的抽屉,只有魏德正这种看似简单却掷地有声的名片,才会认真保留下来,说不定哪个时候派得上用场。
也许是出于这个动机,卓小梅拿过魏德正的名片,当即就往包里塞。
吴秘书又将名片拿过去,翻到另一面,指着上面手写的一个手机号码,说:“这是魏书记的手机号码,一般不对外的。
魏书记指示,有事找他就打这个电话,我会随时叫他接听。
” 卓小梅身上就暖了一下。
原来魏德正心里还装着你这个老同学,只是不便在人前公开两人的关系而已。
说不定他到幼儿园来揭牌,就是冲着你来的,尽管他并没明说。
魏德正就是魏德正,这是他独特的处事风格。
原来他留下的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手机号码,更是他要对你说而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等卓小梅收好名片,魏德正一行已步出幼儿园大门。
卓小梅和吴秘书紧走几步,跟上前。
来到车旁,魏德正转身跟卓小梅握手道别。
当然是礼节性和公事公办式的,好像有些空洞。
十几年前魏德正是自己的中学同学,十几年后竟以这种方式见面和道别,让卓小梅觉得有些怪怪的。
魏德正却自始至终把握得恰到好处,显得那么自然得体。
卓小梅不得不在心里暗暗钦佩他道行的高深。
好在她包里此时多了一张魏德正的名片,这才让她感觉出两个人今天这场交道的真实性。
不过无论怎么说,这天的揭牌仪式还是很成功的。
如果就这样打上句号,那也算是功德圆满了,不想偏偏出了卓小梅意想不到的事情。
就在吴秘书打开魏德正身后的车门,等着主子上车时,突然有人拥过来,齐崭崭跪到小车前。
起码有五十多人,手里拿着“我们要吃饭,我们要活命”和“卓小梅是个大贪官”之类的标语,声明魏书记不给答复,他们就一起死在小车前面。
要吃饭要活命,这没什么错,人人生而平等,都有吃饭活命的权利。
可说卓小梅是个大贪官,却让她受之有愧了。
小小幼儿园园长本来就不是什么官,即使贪了占了,也是算不上大贪官的。
卓小梅觉得那简直是对自己的抬举,有些担当不起。
原来为首的是幼儿园的职工家属,都是下岗多年没事可做的中老年工人。
至于他们身后或蹲或站或喊或骂的,有些卓小梅熟悉,有些从没见过,大概是他们约来的老同事。
还有好几位年轻人,则是园里的职工子弟,他们因为残疾、半残疾或智力有问题,没法去外面找工作,幼儿园也安排不了,趁机前来叫屈起哄。
像魏德正这样从县委书记任上上来的官员,当然不会少经这种场面。
可他今天是到这里来揭牌,以显示领导风范的,哪想到会碰上此等扫兴的事情?他的脸色就跌了下去,望一眼钟秘书长,又望一眼卓小梅,很不高兴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啦?” 钟秘书长有些手足无措,迟疑片刻,忙挤到车前,去劝那些跪在地上的人,要他们走开,有事到市委信访办去上访。
那些人不理睬他,大声叫道:“你走开,叫魏书记过来!”钟秘书长拍着胸脯说:“我是市委钟秘书长,你们只要去了信访办,我亲自接待你们。
”那些人说:“秘书算个卵!我们要亲自跟领导对话。
” 这些人竟然也要亲自,真是搞笑。
一听就是没读过什么书的,也配把亲自挂在嘴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
钟秘书长就有些生气,自己也是堂堂市委常委,位置虽然跟魏副书记不同,行政级别则是一样的,都是副厅级,也算正儿八经的市委领导嘛。
大概是沾着“秘书”二字,这些人才没把自己当市委领导看待。
只是现在不是解释谁是领导的时候,钟秘书长也就满心委屈地大声说道:“魏书记有急事要回去处理,大家让一让,有什么我可以代表魏书记。
” 那些人便哄一声笑了,说:“你能代表魏书记,那你自己做书记好了,还做什么秘书!” 连秘书长和秘书都分不清楚,真是妇人之见。
钟秘书长实在无法,只得满头大汗地退下来,无奈地用眼睛去找卓小梅。
卓小梅其实早就看出这起事件的始作俑者是谁了。
她想起那天苏雪仪曾跟她说过,杨主席正在园里活动,要组织人马去市里上访,状告幼儿园领导。
当时卓小梅正急于打通余科长的关节,早点把那两万元财政拨款弄回来,没把苏雪仪的话放在心上。
看这伙人的架势,完全是有组织有预谋的,不可等闲视之。
还真让他们逮住一个好机会,如果跑到市委去,哪里见得上魏副书记这样重量级的领导?就好像美国人往白宫跑,去那里看看热闹,确实没走错地方,若晋见总统,哪有这么美?卓小梅暗想,即使自己要去找领导告状,也不会放过今天这么好的机会的。
见卓小梅没吭声,钟秘书长指着车前跪着的人群,问她:“这些人你都认识吧?”卓小梅说:“认识一些。
可他们不是市委机关里的干部,这个地方也不是市委大院,所以你的话他们不容易听进去。
”钟秘书长吼道:“可这里还是维都市管辖范围,不是水泊梁山吧?我指挥不了他们,那让公安局来指挥。
” 尽管人声鼎沸,闹闹哄哄的,钟秘书长的吼声还是被围观的人听见了,他们的唾沫也就纷纷溅到他脸上,这个指责道:“你这鸟官,有什么了不起的?别把公安挂在你的臭嘴上,如果怕公安,我们还敢上这里来吗?”那个起哄道:“那你还不快打电话,让公安来指挥呀!只怕公安还没到,你们这几部车子就起了火,成了废铁。
” 还是魏德正沉得住气,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直在静观事态的发展。
他大概也觉得钟秘书长的话有些欠妥。
东风吹,战鼓擂,如今世界谁怕谁!现在的人见的场面多了,“公安”两个字已不再那么好吓人了。
何况从那伙人手上卓小梅是个大贪官的标语,魏德正就看出他们主要是冲着卓小梅来的,还不会把自己怎么样。
于是将钟秘书长扒开,对卓小梅说:“卓园长,这是在你的家门口,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我看你肯定有办法。
”卓小梅笑道:“我能有什么办法?领导在此,我听领导的。
” 话虽如此说,其实卓小梅早就转动着眼珠在寻找杨主席。
只是一直不见他浮头,连围观的人群中也没他的影子。
真人不露相,这更让卓小梅坚信是杨主席在后面捣的鬼了。
她于是掏出手机,按下储在卡里的杨主席的手机号。
只听里面一个甜甜的女声说是空号。
关掉再拨,还是空号。
只得打到他家里去。
半天才有人来接电话,却是杨主席老婆,说他不在家,一早就出门钓鱼去了。
问是不是换了手机,说好像没换,还是旧的。
没法子,卓小梅只得将曾副园长招到身旁,在她耳边嘀咕了两句。
曾副园长点着头,挤出人群。
过一会儿,曾副园长回来了,说不见杨主席在家里,他老婆倒是在家,却顽固得很,说尽了好话,她就是不肯说出杨主席新换的手机号码。
卓小梅也没辙了,对魏德正说:“解铃还需系铃人,找不到姓杨的,这些人看来是没法动员走了。
” 魏德正摇摇头,挤到车前,试着跟这伙人交涉。
他们提出两个条件,一是卓小梅下台不做园长,二是解决他们的工作。
魏德正说卓园长做不做园长,主要由主管部门事务局说了算,市委只可提建议,不好过于干预。
至于解决他们的工作,不是一句两句话的事,不过可以跟社会保障部门的人打招呼,逐步解决大家的失业和养老保险。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他们七嘴八舌的,这一伙说,幼儿园的主管领导不是就在场吗,怎么不站出来表个态?那一伙说,社会保障局根本就信不过,他们也有办了失业和养老保险卡的,却发一个月没一个月,他们要工作,不要保险。
正下不了台的时候,幼儿园会计董春燕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挤到卓小梅跟前,递给她一样东西。
原来是一张几年前的玩具采购发票的复印件,总金额五万五千元,经手人是杨主席,证明人为前任蒋老园长,当然还有卓小梅同意报销的签字。
这个时候董春燕递张发票复印件上来,卓小梅知道她肯定有什么用意,便说:“这能帮上忙么?”董春燕不出声,又拿出一张复印件来。
不过这是原发票的存根联,编号和项目栏里的内容跟卓小梅手上那张一模一样,只不过数量少了不少,单价也低得多,因此总金额只有两万七千元。
卓小梅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她上任园长后签具的第一张大额发票。
原来蒋老园长还没到龄就提前退了位,有些遗留问题也因此来不及妥善处理,这笔开支就是她退位前经办而没结算的旧账。
蒋老园长一直以为是卓小梅想做这个园长把她搞下去的,两人关系一度非常紧张,当初卓小梅尽管对这份发票有些疑问,却因有蒋老园长的证明,担心追究下去,两人的关系会搞得更僵,影响园里大局,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在发票上面签了字。
至于发票金额与实际开支会有这么大的出入,倒是卓小梅未曾想到的。
正在卓小梅发愣的时候,董春燕拿出手机拨起号来,同时告诉卓小梅,刚才已将两张发票拿给杨主席老婆过了目,她这才说了杨主席新换的号码。
电话很快通了,董春燕把手机递给卓小梅,说:“卓园长,你跟他说吧。
” 卓小梅没说别的,只说:“那张五万五千元的发票就在我手上,当然还有一份存根联,不知怎么的,那上面的金额只有两万七。
是将这两联发票交给有关部门,还是给魏副书记,杨主席先想清楚,然后给我答复。
”说完,也没等对方开腔,卓小梅就关了机。
没两分钟,杨主席就出现在人堆里,向魏德正小车前跪着的那伙人挤过去。
本来是件大好事,中间竟然冒出这么一个小插曲。
好在董春燕拿来那两联发票,引出杨主席,才让魏德正他们脱了身,不然还不知会是个什么结局。
有趣的是杨主席还跑到园长办,想从卓小梅手里将那两联发票要走,意思是没有他出面了难,卓小梅这天不会这么舒服,拿走发票,也就两抵,谁也不欠谁了。
卓小梅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家伙,把两份复印件扔给他,说:“你拿去做纪念吧。
”杨主席一看,说:“怎么是复印件?我要的是原件。
”卓小梅说:“哪来的原件?这是从税务局和园里打了封条的档案柜里复印出来的,谁要得走?” 杨主席的脸上就灰了,说:“我已是退二线人员,园里不会处理我吧?”卓小梅说:“我当然有这个想法。
那些聚众闹事的人是你组织的,也是你叫走的,还没造成更为严重的后果。
可你的问题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得园务会集体决定,另外纪检监察和政法部门会不会插手,我更不敢打保票。
毕竟两联发票相隔两万八千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杨主席说:“两万八千元又不是进了我一个人的袋子,蒋老园长也是分了一半的。
”卓小梅说:“我想这大概不是你们唯一的一次吧?如果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个数字到底有多大,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 杨主席的眼珠子转不动了。
愣怔一会儿,他突然咚一声,朝卓小梅跪下去,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哀求道:“卓园长啊,我上有老下有小的,您给我留条生路,以后我改过自新,再也不跟你作对了。
” 这个杨主席也真是的,五六十岁的人了,就知道一个跪字,动员那伙人跪了魏德正他们还不够,他又跑到卓小梅这里下起跪来。
卓小梅鄙夷地瞥他一眼,说:“你起来吧,五大三粗的男子汉,跪着不难受?”杨主席说:“卓园长您不给一句话,我就这么永远跪下去,再不起来。
” 卓小梅慈悲心肠,终是不忍,说:“我想想办法吧。
只是那两万八有凭有据的,不仅幼儿园无人不晓,市委某些领导也一清二楚,你总得有个交代吧?”杨主席点头如捣蒜,说:“我和蒋老园长都吐出来。
” 杨主席很快就如数把钱退赔给了园里,包括蒋老园长拿去的那一半。
卓小梅不想砸掉人家的饭碗,没继续往下追究,这事就算了结了。
杨主席从此变得老实起来,不再无事生非,刁难卓小梅他们。
此是题外之话,不必细说。
只说魏德正到机关幼儿园揭牌的新闻当天就上了当地电视。
那绝对是头条新闻,足足放了十分钟之久,从魏德正下车入园开始,到接见孩子们,到登台揭牌,到听取汇报和示范课,再到参观八角亭和吃工作餐的全过程,都一一播了出来。
场面热闹,气氛祥和,将重要领导对幼儿教育的重视和关怀,表现得淋漓尽致又恰到好处。
唯有魏德正夹了掉在桌上的菜叶戳进嘴里的镜头没播,不知是记者的一时疏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至于大家走出幼儿园后,被一伙人跪在车前挡驾的经过,新闻里更是看不出丁点影子。
报喜不报忧,这是国人的普遍做法,总不好要求维都市的记者别出心裁,离经叛道吧。
想想也是,报喜你好我好大家好,可以振奋人心,团结一致向前看;报忧大家都不舒服,情绪受到干扰,影响工作和事业,谁担当得起? 魏德正亲自揭牌后,有关机关幼儿园改制变卖的事,也就暂时搁置了起来。
真是有惊无险,职工们欢欣鼓舞,像鱼贩子池里吃足激素的鱼,一个个兴奋得昂着头,老想往空中蹦。
有空闲就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议长论短,说还是卓小梅有办法,先是略施小计将费局长搞定,后又把市委副书记魏德正套牢,请他到园里来揭牌,使得机关幼儿园威名远扬,以后谁还敢动咱们一根毫毛?说卓小梅手眼通天,找靠山找到了市委魏副书记那里,而且不是一般副书记,是分管党群的副书记,权力大得很,除了市委书记,也就他权最大,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机关幼儿园有魏副书记这样的靠山,比装在保险柜里还安全。
说幸亏机关幼儿园是卓园长当家,幸亏卓园长和魏副书记是同学,不然也不可能一下子攀上这样的大官,现在往手中有权的大官身上高攀的人多如蚂蚁,可不是谁想攀就攀得上的。
还有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当年三剑客同时追求卓小梅的旧闻,兴致勃勃地拿到园里来传播。
连卓小梅在省城读幼专时,同城读师大的魏德正经常跑去追她的逸事也被掏出来,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卓小梅不去理会这些议论,她知道园里的职工也没什么恶意,只不过听说机关幼儿园暂时不会改制变卖了,抑制不住兴奋,总要找些话题来热闹热闹。
她要操心的还是机关幼儿园的命运。
隐约之中,卓小梅也觉得机关幼儿园命运的转折,多少与魏德正有一些联系。
她的直觉不久便得到了印证。
有一次与事业局小许相遇,提到魏德正到机关幼儿园揭牌的话题,小许无意间道出了后面的真相。
其实费局长将机关幼儿园从改制名单上撤下来,并非卓小梅请他钓了一次什么保健鱼。
世上的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的?原来当时有好几个老板都看中了机关幼儿园,天天围着费局长打转,他背后早就许过愿,只等着市改制办的方案出台便立即出手,要不是魏德正刚好到市里做了管党群的副书记,跟他打了招呼,谁能让他改变初衷? 还真有一双手在后面操纵着机关幼儿园的命运。
只是这双手既然翻过来可以使你起死回生,覆过去自然也会置你于死地。
卓小梅不免喜忧掺半。
不过卓小梅还是在心里暗自感激魏德正,没有他背后托这一把,机关幼儿园恐怕早已是树倒猢狲散。
是呀,只要魏德正在市委做重要领导,机关幼儿园头上也就有了一把保护伞,再不用担心被改制变卖了。
朝廷有人好做官,她这个小小园长尽管不是什么官,但有掌着实权的老同学呵着护着,也会做得安稳些。
卓小梅也就是对小许说道:“魏书记还挺有权威嘛。
”意思是想探听些魏德正的情况。
小许说:“你天天待在园里,对政治上的事不怎么清楚。
魏书记还没到市里来,他的名字就在市委大院里传开了。
他之所以能成为市委的重要领导,是因为省委的重要领导是他的硬后台。
看那来势,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再进步的。
” 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卓小梅不好人云亦云,但小许的话肯定是非常符合逻辑的。
没有省委的重要领导,魏德正怎么做得上市委的重要领导?既然做了市委的重要领导,再进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想起自此之后,机关幼儿园便与魏德正的仕途有了紧密联系,卓小梅也就衷心希望他官运亨通,成为机关幼儿园永远的保护神。
卓小梅不免动起了脑筋,觉得应该主动找找魏德正,当面感谢他一回才是。
同不同学放在一边,为机关幼儿园今后的命运考虑,也该将这条线牢牢牵住。
有道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领导都高高在上,你不主动去领导高处走动走动,哪有领导倒过来往你这低处走的理?何况魏德正已经找借口到机关幼儿园来走了一趟了,你再不识趣,作出及时反应,恐怕于理于情都不太说得过去。
告别小许回到园里后,卓小梅打开坤包,把魏德正那张名片拿出来,对着他办公室的电话拨起号来。
拨到一半,又犹豫着放下了话筒。
当领导的这里开会,那里视察,几时在办公室待过?要不然也就不会装模作样,在名片上写上办公室的电话了。
想起背面还有手机号码,卓小梅将名片翻了过来。
可不知怎么的,卓小梅一时又没了拨号的决心。
总得找个什么借口吧?无缘无故打人家手机,不是吃饱了撑的?再说魏德正把手机号留给你,也许仅仅出于客气,并不真的要你跟他联系。
他毕竟不是一般人物,要应付的人和事太多,有人家的手机号就打电话过去,也太没教养了。
还是改日再说,现在没有要紧事找人家,以后有事时相反不好开口了。
卓小梅掀开桌上的玻璃台板,将名片压到下面。
移正台板后,卓小梅打算到副园长办去转一转,有几件事要跟苏雪仪和曾副园长她们交代一下。
不想目光却粘在名片上“魏德正”三个字上,一时挪不开了。
恍惚中,十多年前的旧事在脑袋里浮现起来。
那时卓小梅正在省城读幼专,与魏德正就读的师大只一河之隔。
守着如此优越的天时地理,魏德正自然不会轻易放弃对卓小梅的追求,一到周末就往幼专这边奔。
当时在上海求学的秦博文也恋着卓小梅,他没有魏德正的便利,只能一个星期给她写封信。
每封信都是星期天写成的,却要挨到星期二下午才寄出。
秦博文事先算计好了,四天后卓小梅收到他的信时正好是周末,他坚信她读着他的信,便会拒绝别的男孩的约请。
这是婚后秦博文亲口告诉卓小梅的,原来他心机不浅,对魏德正一直有所防备。
其实卓小梅很欣赏秦博文的才气,能读到他那文采斐然的书信,实在是她最大的乐趣,她的学习和生活也因秦博文的华词丽藻而变得色彩纷呈。
不过卓小梅并不像秦博文所期待的那样,读了他的信就不去和别的男孩接触。
和别的男孩接触并非要相爱,卓小梅可不是那种花心女孩,而世间除了爱,还有友情在。
尤其是魏德正,同样是自己中学要好的同学,卓小梅对他也是挺有好感的。
所以每次魏德正的身影出现在窗前的槐树下,卓小梅就会走出宿舍,来到楼前,像女皇一样接见他。
这是魏德正当时的感觉,每次卓小梅蝴蝶一样飘向他的时候,他就觉得她是自己的女皇,那么高贵和神圣。
这种感觉像春天树木的根系,很发达地植入魏德正灵魂深处,让他春心勃发蠢蠢欲动,又暗暗自卑,壮不起发动进攻的胆气。
十多年前城里没有网吧,茶馆也不像今天这么随处可见,对土里土气的电影,两人都没有兴趣,只得并排着在校园里悠悠散步,说些各自的学习生活还有中学时共同的话题。
有意思的是两人都对秦博文避而不谈,有时触及到三剑客,也只感叹罗家豪几声,说他如果不是提前退学,也一定能考个好大学。
不觉天色已晚,魏德正提出要请卓小梅的客。
都是穷学生,不可能吃上大鱼大肉,两人走进校门口那个不大的粉店。
两角钱一碗的米粉,上面搁着少量的肉丝和木耳,外加十几粒炒得香脆脆的黄豆,吃起来还真解馋。
卓小梅并不清楚,为省出这两碗粉丝的钱,魏德正连晚饭都没吃,只是为了有力气陪卓小梅走路说话,才在来幼专的路上啃了一个干馒头,那是早上相邻餐桌上女同学吃不下被他带回寝室的。
加上正是长身体的年龄,能量消耗大,这碗粉总是弄得饥肠辘辘的魏德正吃没个吃相,嘴巴不够使,恨不得连鼻孔也派上用场。
经常是卓小梅刚刚动手,魏德正碗里已一扫而光,连半匙汤汁和一粒葱花都不剩。
原来美味总是跟饥饿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有钱的人可以一掷千金,甩出大把大把哗哗作响的票子,买下南北大菜和满汉全席,却没法买到上佳的食欲和口福。
贫穷没有一样好处,却能从粗茶淡饭里品味出生活的真味。
望着魏德正这个刚从饿牢里放出来的样子,卓小梅都忘了动筷子。
其实也不是忘了,而是不忍心再吃下去。
她清楚魏德正的家境比罗家豪好不了多少,很早就死了父亲,是母亲茹苦含辛将他拉扯大,又咬着牙根送上大学的。
好在那时的师范大学几乎不用交学费,魏德正这样的学生一进校门就可拿到一等奖学金,扣除生活费,能略有结余,到了假期还够买回家的车票。
幸好魏德正早生了十多年,如果到了今天,政府那么多的部门,那么多的人(人头)车(公车)会(会议)话(电话)招(招待)经费要开支,没有财力增加教育投入,教育要搞什么产业化,就是读师大也得掏大钱,看你到哪里掏去。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自己老母亲头上打个草结,送到街上卖掉。
问题是老母亲鸡皮鹤发的,做不了三陪小姐,再低的标价恐怕也没法脱手。
大概是这个原因吧,至今农村的穷孩子要上大学,还没有出现变卖老母亲的现象,算是发扬光大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最多也就让亲姐亲妹往外地跑,长相一般的进厂服苦役,有些姿色的去夜总会开放搞活,或给大老板做二奶,以此换些血痕未干的钞票给兄弟读大学,以有效促进教育产业化的健康快速发展。
当时卓小梅见魏德正一阵风卷残云,碗里已经空空如也,便将自己那碗只吃了两口的米粉推给他,说:“同餐桌有一位同学是城边人,周末都要回家,恰好晚餐的菜又好,我吃得太多,这碗粉只好请你帮忙了。
”魏德正心想自己请人家的客,客没怎么吃,你却吃了本份又吃她那份,这是什么做派呢?他于是咽着唾液,将米粉推回去,说:“晚饭都快过去两个小时了,还没消化掉?吃吧,挺好吃的。
”卓小梅又推到魏德正那边,说:“你不见我已开始发胖?再这么吃下去,要成母夜叉了。
” 说得魏德正开心地笑起来,说:“你就是成了母夜叉,也是世上最动人最可爱的母夜叉。
”却还是不好意思去碰碗,只有目光老往粉里晃。
卓小梅就激他:“你如果怕粉里面有我的口水,那就倒掉算了。
”还伸了手要去抓碗。
魏德正拦住她,嘿嘿笑道:“倒掉多可惜呀!我才巴不得有你的口水呢,你的口水可是世上最美的味精,如果能天天吃到放了这样味精的粉丝,那我就是世上最有福分的人了。
”端了碗大干起来。
卓小梅的脸一下子红了。
她觉得魏德正把自己的口水比作味精,有些暧昧和放肆,而且还要天天有吃,真是异想天开。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之间如果没有秦博文阻隔着,也许魏德正这个想法还真能变成现实。
吃完米粉,两人又在街头走上一阵,卓小梅刹住脚步,说:“女生宿舍的门关得早,我得赶紧回校。
”魏德正说:“那我送送你。
”卓小梅说:“别送了,我几步就到了校门口,而你还要走那么远回河东去。
”魏德正坚持要送,卓小梅不好拒绝,心想让他回去爬墙好了。
到得校门口,卓小梅停住,要他止步。
魏德正意犹未尽,不肯甘休。
卓小梅拦住他,忽想起魏德正手头拮据,自己袋里正好有一张发皱的角票,就掏出来,往他手上递去,说:“今天买完餐票还剩一毛零钱,你拿着,等会儿坐公共汽车回去。
” 堂堂男子汉,哪好意思要女孩子的钱?魏德正手一缩,那张角票掉到了地上,在夜风中翻动着。
两人都有些尴尬,手足无措了。
还是魏德正的腰弯得快,忙将角票拣起来,捞住卓小梅的手腕,塞进她手心。
还把那只温软的小手握住,不让她松掉那张角票。
这是两人的手第一次接触,惊慌之际,卓小梅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魏德正也是耳热心跳,想松手,相反却握得更紧了。
还是卓小梅理智,觉得自己的手应该属于另一双大手,坚决地抽了回去。
那张角票于是再一次落到地上。
卓小梅顾不得那么多了,掉过头,几步走进校门,消失在幽幽的夜色里。
魏德正对着空洞的校门发一阵痴,重新拣起地上的角票,然后转过单薄的身躯,迟疑着离去。
也没坐公共汽车,一路回味着刚才那悸颤的一握,再也没法让自己平静。
敏感的魏德正当时就已经感觉到,卓小梅的手抽走时是那么坚决,丝毫不留余地。
不是说十指连心么?她既然不愿自己的手在你手里多待一会儿,那就说明她的心并不属于你。
魏德正懊丧起来,轻叹一声,真想扔掉手上这张发皱的角票,任它随风而逝。
可那是卓小梅握过的票子,魏德正终是不舍,装入口袋,保留下来。
此后魏德正又到河东来找过卓小梅几回,偶尔还请她到粉店去吃米粉。
奇怪的是两人的感觉再没以前那么贴近了,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墙在中间挡着。
直到有一次两人吃完米粉走出店,魏德正蓦然回首,瞧见头上有些歪扭的粉店的招牌,身上一凉,觉得这个粉字其实是一个特殊的暗号,早就预示了两人的结局。
此后魏德正便很少去找卓小梅了,只在心里一遍遍回味那些一起待过的时光。
最难以忘怀的是去过好多回的粉店,还有两人相握时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直到毕业回到维都,进了机关,开始还跟卓小梅有些不多的平淡的往来,后来便陷进无穷无尽的机关事务里,难得跟她联系一回。
只是繁忙的公务之余,还会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那张角票,痴痴盯上半天。
每当这个时候,魏德正心头就隐隐作痛,觉得自己无能至极,做人做得很没成就感。
哪怕自己的官越做越大,那么多阿谀逢迎之辈不离左右,自己如果愿意,只要伸出一只臭脚丫,就会有无数只嘴巴凑过来,嗅之舔之,吸之吮之,可一想到那段梦萦魂牵的无果初恋,魏德正还是深感自卑,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残缺不全的。
佛常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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