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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作为一个煤矿工人,未来的家庭也许正应该是这个样子——一切都安安稳稳,周而复始……但是,当他回到自己的宿舍,躺进蚊帐中一人独处时,便又完全沉浸在他和晓霞所共同幻想的他们未来生活的憧憬之中。
远的不说,仅就很快要来临的古塔山的那次相会,就会使他抛开一切最“现实”的想法。
这一天是越来越临近了。
屈指一算,就只剩了三四天时间! 孙少平已经请了假,不再去下井。
他要留两天时间,为回家而置办一些东西。
在临近回黄原的前一天,他准备先到铜城为两个老人买点衣料。
这是他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应该给家里所有的人都带礼物,包括罐子村的大姐和两个外甥。
吃过早点,他背了个大挂包,带了那把新买的黑色自动伞,带了足够的钱,走出单身宿舍,踏入了茫茫雨雾中。
他准备搭乘东面返回的第一趟火车下铜城,便径直向矿区那头的火车站走去。
当路过矿部大楼前的阅报栏时,不由驻足而立,想浏览一下报纸上的消息。
火车到本矿还得一个钟头,有的是时间;现在去那个破烂不堪的候车室,得呆坐很长一段时光,不妨在这里消磨掉。
孙少平自高中认识田晓霞以来,在她的影响下,一直保持着每天看报纸的习惯。
不过,到煤矿后,区队的报纸常常被矿工们拿去包猪头肉,七零八落从未齐全,他一般都在矿部前的这个阅报栏前立着看。
至于《参考消息》,过几天他才设法找齐,躺在床铺上作为一种“高级享受”来阅读。
现在,少平撑着雨伞立在这报栏前,按通常的习惯,先前后转着浏览了八版《人民日报》。
当然,国际版稍微多费了一点时间。
接下来他才看办的很糟的省报。
在少平看来,省报在内容方面连《黄原报》都赶不上。
不过,省报今天倒让他一惊。
他突然被头版头条的黑体字标题所吸引——南部那座著名的城市被洪水淹没了! 更让他大吃一惊的是,电头“记者田晓霞”几个字迅速跳入他的眼帘。
啊?她已经在那里了?那么,她还能按时如约赶到黄原吗? 孙少平一边看田晓霞的这条惊人的消息,一边在想她能不能赶回黄原的问题,他用这双重思维读完了这条简短的消息——他知道以后的几天才会有大量详细的背景新闻……但是,对孙少平来说,真正爆炸性的新闻是紧接着这条消息的另外几行字——……又讯:本报记者田晓霞发出这条消息后,在抗洪第一线为抢救群众的生命英勇牺牲……牺牲?我的晓霞……孙少平一下把右手的四个指头塞进嘴巴,用牙齿狠狠咬着,脸可怕地抽搐成一种怪模样。
洪水扑灭了那几行字,巨浪排山倒海般向眼前涌来……他收起自动伞,在大雨中奔向二级平台的铁道。
他疯狂地越过选煤楼,沿着铁路向东面奔跑。
他任凭雨水在头上脸上身上漫流,两条腿一直狂奔不已。
他奔过了东边的火车站。
他奔出了矿区。
他一直奔跑到心力衰竭,然后倒在了铁道旁的一个泥水洼里。
东面驶来的一辆运煤车在风雨中喷吐着白雾,车头如小山一般急速奔涌而过——他几乎和汽笛的喧呜同时发出了一声长嚎……孙少平伏在泥水中,绝望地呻吟着。
大雨在头顶哗哗浇泼,满天黑色的云朵,潮水般向北涌去。
铁道那面的黑水河,发出呜咽似的声响。
远处,矸石山那里,矸石噼噼啪啪在向深沟中滚落。
滚落!整个大地都在向深渊滚落……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当孙少平满身泥浆返回宿舍,那神态已经完全象一个疯子或纯粹的白痴。
同宿舍的人看他这副样子,都吓住了,谁也没敢问他个长短。
他换了身衣服,便倒在床铺中,两眼呆呆地望着雪白的蚊帐顶。
他无法相信一切是真实的,这是报纸的失实报道——这张报纸经常干这种事! 下午,同宿舍的人给他捎回一份电报。
他从床上跳起来,手抖得象筛糠一般,打开了这份电报——他希望这是田晓霞打来的!他相信会有奇迹出现! 可是,电报竟是她父亲的——铜城大牙湾煤矿采五区孙少平请速来我处田福军。
孙少平两眼一阵发黑,把电报纸丢在床铺上。
是的,晓霞的死是真实的。
可是,谁让她父亲给他拍电报呢?他根本不知道他和晓霞的事,他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他为什么给他拍电报?速来? 孙少平神神魔魔,赤手空拳走出了宿舍。
他很快赶到矿部前的小广常每隔一小时发往铜城的公共车正在往上挤人。
他扑进车门,夹在人缝里,胸膛象压了一块大矸石。
呼吸困难而急促,一个多钟头后,他在铜城下了汽车,上了当天开往省城的最后一趟火车。
火车在茫茫大雨中驶过绿色的中部平原。
孙少平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也不看车窗外流逝的原野。
他伏在茶几上,闭住眼睛。
巨浪在心头一排排掀起,又猝然间落下,波浪中浮现出她美丽的脸庞。
你不可能死,晓霞!你会活着的——这也许只是一场恶作剧。
你会发出那银铃般的笑声,不知会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你那么鲜活而蓬勃的生命,怎么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呢? 不,你绝不会死!也许你已经在什么地方上岸了!是你让父亲给我打了这封电报。
你或许只受了点伤,正躺在某个医院的病床上。
你一定在等着我的到来……孙少平内心紧张地作各种设想。
所有这些设想的前提都是晓霞还活着。
是的,她怎么能死呢?她怎么会死呢?活着,是的,活着!亲爱的人,你只不过受了点伤,受了点惊吓,说不定我们还会明天从省城出发,赶到黄原去——因为后天,下午一点四十五分,我们还要在古塔山后面的杜梨树下相会……孙少平双手蒙面伏在茶几上。
泪水糊满了手掌。
他浑身酸疼,疲惫不堪;似乎不是火车载着他,而是他拖着火车在向省城飞奔……紧密的灯火在雨中大放光华。
积水的街道被灯光映照成了一条条流金泻银的长河。
电车甩着长辫子,在夜空中碰击出蔚蓝色的火花。
透过雨帘,街道两旁五光十色的大橱窗看起来象德加的印象画。
他感到一阵又一阵眩晕。
这世界现在一切都和他毫不相干!他在这世界上唯一要寻找的,要看见的,是那张甜蜜的笑脸。
难道她真的不存在了吗?她仍然还活着吗?对他来说,答案还都不是最后的!他同时又执拗地相信,过一会,他就能看见她——活着的她;并且会紧紧地拥抱她……尽管他这样的昏乱,有一点还是清醒的——他先在旅馆为自己找了个住宿的地方,然后才搭上了去市中心的公共汽车。
他先并没有去找晓霞的父亲——他从晓霞不久前的信中知道,她父亲已经是这个城市的市委书记了。
他先来到了报社——只有这里才能证实他亲爱的人倒究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的心狂跳着,走进报社大门。
“你找谁?”门房老头在窗户上探出头问他。
老头当然不知他是谁。
但他已经来过一次,认出这老头还是原来的老头。
“我找田晓霞。
”他声音沙哑着说,眼睛盯着老头的脸色。
老头两眼瞪住他看了半天,才说:“这娃娃已经……死了。
唉,实在是个好娃娃!连个尸首也没找见……你是她的什么人?”老头在自言自语中突然象梦中惊醒一般问他。
孙少平两眼一黑,腿软得如同抽了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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