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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1/3)

《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 第一章 第一章 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

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在这样雨雪交加的日子里,如果没有什么紧要事,人们宁愿一整天足不出户。

因此,县城的大街小巷倒也比平时少了许多嘈杂。

街巷背阴的地方。

冬天残留的积雪和冰溜子正在雨点的敲击下蚀化,石板街上到处都漫流着肮脏的污水。

风依然是寒冷的。

空荡荡的街道上,有时会偶尔走过来一个乡下人,破毡帽护着脑门,胳膊上挽一筐子土豆或萝卜,有气无力地呼唤着买主。

唉,城市在这样的日子里完全丧失了生气,变得没有一点可爱之处了。

只有在半山腰县立高中的大院坝里,此刻却自有一番热闹景象。

午饭铃声刚刚响过,从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石窑洞里,就跑出来了一群一伙的男男女女。

他们把碗筷敲得震天价响,踏泥带水、叫叫嚷嚷地跑过院坝,向南面总务处那一排窑洞的墙根下蜂涌而去。

偌大一个院子,霎时就被这纷乱的人群踩踏成了一片烂泥滩。

与此同时,那些家在本城的走读生们,也正三三两两涌出东面学校的大门。

他们撑着雨伞,一路说说笑笑,通过一段早年间用横石片插起的长长的下坡路,不多时便纷纷消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

在校园内的南墙根下,现在已经按班级排起了十几路纵队。

各班的值日生正在忙碌地给众人分饭菜。

每个人的饭菜都是昨天登记好并付了饭票的,因此程序并不复杂,现在值日生只是按饭表付给每人预订的一份。

菜分甲、乙、丙三等。

甲菜以土豆、白菜、粉条为主,里面有些叫人嘴馋的大肉片,每份三毛钱;乙菜其它内容和甲菜一样,只是没有肉,每份一毛五分钱。

丙菜可就差远了,清水煮白萝卜——似乎只是为了掩饰这过分的清淡,才在里面象征性地漂了几点辣子油花。

不过,这菜价钱倒也便宜,每份五分钱。

各班的甲菜只是在小脸盆里盛一点,看来吃得起肉菜的学生没有几个。

丙菜也用小脸盆盛一点,说明吃这种下等伙食的人也没有多少。

只有乙菜各班都用烧瓷大脚盆盛着,海海漫漫的,显然大部分人都吃这种既不奢侈也不寒酸的菜。

主食也分三等:白面馍,玉米面馍,高粱面馍;白、黄、黑,颜色就表明了一种差别;学生们戏称欧洲、亚洲、非洲。

从排队的这一片黑鸦鸦的人群看来,他们大部分都来自农村,脸上和身上或多或少都留有体力劳动的痕迹。

除过个把人的衣装和他们的农民家长一样土气外,这些已被自己的父辈看作是“先生”的人,穿戴都还算体面。

贫困山区的农民尽管眼下大都少吃缺穿,但孩子既然到大地方去念书,家长们就是咬着牙关省吃节用,也要给他们做几件见人衣裳。

当然,这队伍里看来也有个把光景好的农家子弟,那穿戴已经和城里干部们的子弟没什么差别,而且胳膊腕上往往还撑一块明晃晃的手表。

有些这样的“洋人”就站在大众之间,如同鹤立鸡群,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

他们排在非凡的甲菜盆后面,虽然人数寥寥无几,但却特别惹眼。

在整个荒凉而贫瘠的黄土高原,一个县的县立高中,就算是本县的最高学府吧,也无论如何不可能给学生们盖一座餐厅。

天好天坏,大家都是露天就餐。

好在这些青年都来自山乡圪崂,谁没在野山野地里吃过饭呢?因此大家也并不在乎这种事。

通常天气好的时候,大家都各自和要好的同学蹲成一圈,说着笑着就把饭吃完了。

今天可不行。

所有打了饭菜的人。

都用草帽或胳膊肘护着碗,趔趔趄趄穿过烂泥塘般的院坝,跑回自己的宿舍去了。

不大一会功夫,饭场上就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人了。

大部分班级的值日生也都先后走了。

现在,只有高一〈1〉班的值日生一个人留在空无人迹的饭场上。

这是一位矮矮胖胖的女生,大概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一类的病,留下了痼疾,因此行走有点瘸跛。

她面前的三个菜盆里已经没有了菜,馍筐里也只剩了四个焦黑的高粱面馍。

看来这几个黑家伙不是值日生本人的,因为她自己手里拿着一个白面馍和一个玉米面馍,碗里也象是乙菜。

这说明跛女子算得上中等人家。

她端着自己的饭菜,满脸不高兴地立在房檐下,显然是等待最后一个跚跚来迟者——我们可以想来这必定是一个穷小子,他不仅吃这最差的主食,而且连五分钱的丙菜也买不起一份啊! 雨中的雪花陡然间增多了,远远近近愈加变得模模糊糊。

城市寂静无声。

隐约地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给这灰蒙蒙的天地间平添了一丝睡梦般的阴郁。

” 就在这时候,在空旷的院坝的北头,走过来一个瘦高个的青年人。

他胳膊窝里夹着一只碗,缩着脖子在泥地里蹒跚而行。

小伙子脸色黄瘦,而且两颊有点塌陷,显得鼻子象希腊人一样又高又直。

脸上看来才刚刚褪掉少年的稚气——显然由于营养不良,还没有焕发出他这种年龄所特有的那种青春光彩。

他撩开两条瘦长的腿,扑踏扑踏地踩着泥水走着。

这也许就是那几个黑面馍的主人?看他那一身可怜的穿戴想必也只能吃这种伙食。

瞧吧,他那身衣服尽管式样裁剪得勉强还算是学生装,但分明是自家织出的那种老土粗布,而且黑颜料染得很不均匀,给人一种肮肮脏脏的感觉。

脚上的一双旧黄胶鞋已经没有了鞋带,凑合着系两根白线绳;一只鞋帮上甚至还缀补着一块蓝布补叮裤子显然是前两年缝的,人长布缩,现在已经短窄得吊在了半腿把上;幸亏袜腰高,否则就要露肉了。

(可是除过他自己,谁又能知道,他那两只线袜子早已经没有了后跟,只是由于鞋的遮掩,才使人觉得那袜子是完好无缺的)。

他径直向饭场走过来了。

现在可以断定,他就是来拿这几个黑面馍的。

跛女子在他未到馍筐之前,就早已经迫不及待地端着自己的饭碗一瘸一跛地离开了。

他独个儿来到馍筐前,先怔了一下,然后便弯腰拾了两个高粱面馍。

筐里还剩两个,不知他为什么没有拿。

他直起身子来,眼睛不由地朝三只空荡荡的菜盆里瞥了一眼。

他瞧见乙菜盆的底子上还有一点残汤剩水。

房上的檐水滴答下来,盆底上的菜汤四处飞溅。

他扭头瞧了瞧:雨雪迷蒙的大院坝里空无一人。

他很快蹲下来,慌得如同偷窃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菜汤往自己的碗里舀。

铁勺刮盆底的嘶啦声象炸弹的爆炸声一样令人惊心。

血涌上了他黄瘦的脸。

一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溅了他一脸菜汤。

他闭住眼,紧接着,就见两颗泪珠慢慢地从脸颊上滑落了下来——唉,我们姑且就认为这是他眼中溅进了辣子汤吧! 他站起来,用手抹了一把脸,端着半碗剩菜汤,来到西南拐角处的开水房前,在水房后墙上伸出来的管子上给菜汤里搀了一些开水,然后把高粱面馍掰碎泡进去,就蹲在房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他突然停止了咀嚼,然后看着一位女生来到馍筐前,把剩下的那两个黑面馍拿走了。

是的,她也来了。

他望着她离去的、穿破衣裳的背影,怔了好一会。

这几乎成了一个惯例:自从开学以来,每次吃饭的时候,班上总是他两个最后来,默默地各自拿走自己的两个黑高粱面馍。

这并不是约定的,他们实际上还并不熟悉,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说过。

他们都是刚刚从各公社中学毕业后,被推荐来县城上高中的。

开学没有多少天,班上大部分同学相互之间除过和同村同校来的同学熟悉外,生人之间还没有什么交往。

他蹲在房檐下,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在心里猜测:她之所以也常常最后来取饭,原因大概和他一样。

是的,正是因为贫穷,因为吃不起好饭,因为年轻而敏感的自尊心,才使他们躲避公众的目光来悄然地取走自己那两个不体面的黑家伙,以免遭受许多无言的耻笑! 但他对她的一切毫无所知。

因为班上一天点一次名,他现在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郝红梅。

她大概也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孙少平吧? 第二章 第二章 孙少平上这学实在是太艰难了。

象他这样十七、八岁的后生,正是能吃能喝的年龄。

可是他每顿饭只能啃两个高粱面馍。

以前他听父亲说过,旧社会地主喂牲口都不用高粱——这是一种最没营养的粮食。

可是就这高粱面他现在也并不充足。

按他的饭量,他一顿至少需要四五个这样的黑家伙。

现在这一点吃食只是不至于把人饿死罢了。

如果整天坐在教室里还勉强能撑得住,可这年头“开门办学”,学生们除过一群一伙东跑西颠学工学农外,在学校里也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

至于说到学习,其实根本就没有课本,都是地区发的油印教材,课堂上主要是念报纸上的社论。

开学这些天来,还没正经地上过什么课,全班天天在教室里学习讨论无产阶级专政理论。

当然发言的大部分是城里的学生,乡里来的除过个别胆大的外,还没人敢说话。

每天的劳动可是雷打不动的,从下午两点一直要干到吃晚饭。

这一段时间是孙少平最难熬的。

每当他从校门外的坡底下挑一担垃圾土,往学校后面山地里送的时候,只感到两眼冒花,天旋地转,思维完全不存在了,只是吃力而机械地蠕动着两条打颤的腿一步步在山路上爬蜒。

但是对孙少平来说,这些也许都还能忍受。

他现在感到最痛苦的是由于贫困而给自尊心所带来的伤害。

他已经十七岁了,胸腔里跳动着一颗敏感而羞怯的心。

他渴望穿一身体面的衣裳站在女同学的面前;他愿自己每天排在买饭的队伍里,也能和别人一样领一份乙菜,并且每顿饭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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