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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爱这双皮鞋,也不介意对方朝它们呕吐。
皮鞋么,脏了擦擦就好。
太脏了,多花几个钱,擦擦依然就好。
骆良骥就是这样自由而放松的,不会在乎一双皮鞋,他自己也深以为这就是潇洒,这就是富有。
潇洒而富有的骆良骥,来到了蜜姐擦鞋店。
是他在武汉本地雇请的司机带来的。
司机以前开出租车,知道蜜姐擦鞋店的名气。
骆良骥从明亮大街进来,摇摆自如,面孔充满自信,背后是夕阳金灿灿的耀眼光芒。
逢春刚好做完一笔生意,站在店铺暗的角落喝水。
只看骆良骥一眼,就像看到电影大片里从屏幕上走出来的一个人。
蜜姐就坐在大门边,客人都是她先看在眼里她心里有盘算的。
先是司机进来,在门口就给蜜姐歪了一个嘴,大拇指朝身后做了一个手势,蜜姐立刻会意。
紧接着,司机让开,请骆良骥进来。
蜜姐马上就拿眼睛找到了逢春。
逢春也就不动声色过来接待,请骆良骥坐下。
蜜姐常给逢春发手机段子,其中有一段是“裹西装勒领带,一天到晚不叫苦,哥们肯定在政府;勒领带裹西装,一天三餐都不脱,肯定是个商哥哥”。
骆良骥华贵的西装革履,让逢春立刻联想起这个段子来,就想笑,但没笑。
果然就听见蜜姐朗声说:“这位先生,你这么好一双皮鞋,我们一定会好生养护。
” 蜜姐本来是给逢春暗示,要求这双皮鞋的收费可以高一些。
哪知棋逢敌手将遇良才,都是做生意多年的人,骆良骥明白蜜姐这点小诡计。
他朝司机看看,司机当即就过去,递给蜜姐一张十元钞票。
蜜姐哈哈一笑,说谢谢先生,便把钞票往银包一塞,很满足了,又忙着去招呼新顾客。
逢春却怔住了:骆良骥的皮鞋太脏了!一双鞋呈喷射状地沾满了酒席呕吐物,实在是污秽不堪!逢春首先庆幸自己母亲曾在市油脂工作,从前市油脂的深蓝色大褂,派上了大用场。
逢春也庆幸自己坚持戴口罩和手套,她知道蜜姐最初有点嫌她小题大做,逢春解释说她这样注意卫生是为了儿子,儿子年幼,体质又弱,风吹草动都感冒发烧。
蜜姐自己是有儿子的人,听罢手一挥,慷慨地允了。
逢春自己知道自己有私心,蜜姐以为她老实,就老实得连年轻女子爱护容貌皮肤的私心都没有么?有的。
擦鞋女成天伏在灰尘堆里,逢春舍得生命也舍不得自己的面部手指蒙满灰尘脏污粗糙。
到底蜜姐中年了,这个年纪的女人也就知道涂脂抹粉。
逢春自然不会去与她啰嗦这个。
逢春一怔,随即回头看蜜姐,想给蜜姐一个提醒。
但蜜姐正生意兴隆,迎来送往别无他顾。
逢春没有犹豫的余地了,只能赶紧投入工作。
她想:蜜姐聪明也毛快,都不看清楚这双皮鞋肮脏到什么程度,给了十块钱就笑,要说二十块钱还差不多。
逢春正想到这里,骆良骥俯身下来,低声对逢春道了一个歉,说:“不好意思啊确实太脏了!” 逢春大惊。
怎么骆良骥恰好与她的心思对上了话?逢春抬眼一看,正正遇到骆良骥的眼睛。
逢春赶紧垂下眼帘。
这一低垂,逢春又觉得不妥。
没有必要慌张吧?她对自己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懊恼。
骆良骥接着解释:“朋友喝多了吐我一脚。
” 逢春只是点点头,也不敢再抬头,手里勤奋做事,心里却还是不由得想:未必我会管顾客的鞋是谁吐的?告诉我做什么? 骆良骥就好像她的心思是透明的,紧接着就说:“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误认为,我胡吃海喝,搞醉了自己吐的。
” 逢春不由得暗暗又吃一惊。
骆良骥这句话说得磕磕巴巴,一边说一边已经发觉自己说的是不必说的话。
越是对自己有了发觉,脸也就越热了起来。
逢春自然也有发觉,她也不由自主,又抬头看了骆良骥一眼。
这次两个人的目光都无可回避地接通了。
这一个接通简直让二人都悚然,骆良骥看到的是逢春眼波一横,潋滟得无比艳丽;逢春看到的是骆良骥单单只朝她一个人的全神贯注与如火炽热。
寂静忽然排山倒海降临。
寂静到整个蜜姐擦鞋店都不复存在,外面热闹的大街也不见了,就只他们两人被封闭在一个真空里,却又看得见逢春在继续擦鞋。
两人都有点害怕,都在挣扎。
片刻,挣扎刺破梦魇。
两人前后出来了:现在又市声汹涌。
店铺里人来客往,手机声此起彼伏,擦鞋女们双手翻飞。
呼吸里是浓烈的皮鞋油的气味。
蜜姐在柜台边,一手香烟,一手茶杯,笑声朗朗招呼顾客,老练又阴险地暗中盯上了他们。
俗世又回来了。
逢春依然埋头劳动,骆良骥整个人却在她面前变得十分清晰:穿戴是什么,表情是什么,口音是外地好像江浙那一带,肤色是偏一点酱色好像渔民被海风吹成的那种,头发干净爽利,浓密到额头仿佛要压住眉毛,眉毛是宽的,眼睛却秀气。
穿戴举止都是潇洒富有的模样,像影视剧里的人。
骆良骥倒是开初就有一个逢春的特别印象。
因逢春全副武装把自己包裹严实,搞得像高科技流水线的操作工,是任何地方都没有见到过的擦鞋女,骆良骥以为滑稽。
擦皮鞋开始以后,他俩换了一个位置,相对着,金灿灿的晚霞就从背后衬托出逢春来了。
骆良骥看见了逢春口罩上面额头的饱满与光滑,又看见了逢春额角发根下轻轻浅浅的一丛茸毛,像金色水草,在晚霞里微微颤动。
滑稽感很快消失了,新鲜动人的感觉完全笼罩了骆良骥。
他怎么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让人心动的额头呢?骆良骥也三十多岁了,也娶妻生子了,全国各地大城市几乎也跑遍了。
饭店酒楼餐馆洗脚屋几乎是他做生意的一部分,经常进出着,各种漂亮养眼的女孩子,他见得太多了,也与她们一起K歌喊麦。
怎么唯有这一刻,在这个擦鞋店,骆良骥的眼睛自动变成了放大镜,连逢春的头发丝丝缕缕都是电影里的特写镜头,每一根都纤毫毕露,结实圆润,闪闪发亮。
骆良骥还由此判断出逢春比自己年纪轻。
怎么此前三十几年,都对任何漂亮女孩子,皆不曾看得这么细致呢?都不会去判断她几岁呢?也都不会有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的许多话,要对她们说出来呢?骆良骥搞不懂自己了。
骆良骥想管住自己,他提醒自己:这是一个擦鞋店哪!这是一个擦鞋女哪!只把皮鞋赶快擦干净了走人哪!你发什么毛病了啊!就是这么想着的同时,骆良骥还是忍不住要对逢春说话。
他眼睛也还是离不开逢春。
他还越来越看逢春神秘:装扮成这个样子,不是擦鞋女吧?莫非是一个女演员,在体验生活?或者在拍电影?该不是哪里装了摄像头吧?骆良骥想入非非,扭头四处观察蜜姐擦鞋店,看看其他擦鞋女那笨蠢模样,再看逢春,就一个额头一个眼波一绺发梢,都是艳的,愈发觉得逢春不同凡响。
骆良骥管不住自己了。
他也恼自己,不知道为什么。
但随着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他愈发管不住自己。
两个完全陌生的男女,此时此刻,竟然一模一样发生了别样的心思。
这种心思简直是老房子失火。
一时间完全不受人控制,情况又都迷蒙不清,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是心里头温暖舒服,好像有头小鹿活泼乱撞,随时都叫你心惊。
两个习惯不说话的人,都管不住自己,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
又不约而同都把声音压低低的假装不是在说话,默契得要把世界上别人都从他们之间排除出去。
骆良骥说:“看你做得这样细致和辛苦,十块钱哪里够?我司机不懂事,手面小气,得罪你了啊。
应该付多少,你说了算。
” 逢春笑道:“一百!” 骆良骥说:“没问题!” 逢春笑道:“那我得替你擦出一朵花来。
” 骆良骥说:“你已经擦出来了。
” 逢春故意问:“在哪里?” 骆良骥说:“在我眼里。
” 停一停。
逢春往上看骆良骥一眼,讥讽道:“你就这样习惯性泡妞啊!” 骆良骥说:“我泡了吗?我又没有叫你美女,我连你人都只看见额头也没办法恭维你漂亮,也没问你名字,又没找你要手机号码。
” 逢春说:“有没有泡你自己心里知道。
” 骆良骥说:“我不知道。
只你知道。
” 一双意大利出产的巴利牌皮鞋,在逢春手下眉清目秀地出来了,皮光,型正,缝制严谨,端庄典雅,好鞋就是惹人爱。
逢春歪着头打量,颇有成就感,哎呀好鞋就是惹人爱!早些年逢春在新世界国贸大楼上班,午休就要和同事去隔壁逛百货商场。
好鞋的知识积累了一箩筐。
逢春周源都是渴望穿好鞋。
特别是周源,不管有钱没钱,也不管家里买米买油,在新世界百货买一双英国其乐休闲皮鞋,那是肯定的,这是出去和朋友玩的脸面,必须拥有一双!周源在结婚时就拥有了一双,一直穿到现在。
逢春舍不得钱,又想换装的配鞋多一点,她就买一双莱尔斯丹买一双百丽,不出场面的鞋还是去汉正街买水货。
没有那么多钱,隔三岔五逛商场还是要跑到进口大品牌专柜去挂挂眼科,看看人家的款式与设计,感受感受,也是养眼的。
因此逢春知道,像意大利巴利这样好的头层牛皮,一般鞋油是不能用的,前进一路进货的最低廉鞋油那根本就碰都不该碰。
可是这几块被烈酒烧灼浸染的暗斑,还是必须真正养护一下的。
但是蜜姐已经注意到他们了,逢春和骆良骥心里都知道。
逢春说:“我真的认为这么好的皮鞋得养护一下。
” 骆良骥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 逢春说:“只是我得找她去领最好的鞋油。
” 骆良骥说:“你想要就去领。
不要怕,有我。
我会付她钱。
” 骆良骥的话,温暖宜人,轻柔体贴,每一个字,逢春都无法抵挡。
多少日子以来她心底里那三尺冰冻的寒冷,一点点被融化,一点点的,逢春心里已经有水汪汪荡漾的柔情蜜意。
逢春终于站起来,因蹲久了,逢春猛一站立,一阵眩晕,骆良骥及时扶住了逢春,他伸出一只手,在逢春身后的腰间扶了一把,逢春装作那手并不存在,却瞒不住自己要惊心动魄。
逢春走到蜜姐跟前,找蜜姐要那盒巴西棕榈油,那是蜜姐擦鞋店唯一一盒正宗进口养护鞋油,专供少数重要顾客——那都是水塔街地面上的街办领导片警协警工商税务城管。
他们是擦鞋店顶天的大人物,其他人休想。
蜜姐假装不懂,说:“什么?” 逢春说:“那么好的皮鞋很需要保养一下。
” 蜜姐说:“对不起,你说需要就需要吗?!”蜜姐借题发挥,她愠怒地朝逢春喷了一口烟雾,说:“你今天状态很迷糊,已经为一双鞋花费太长时间了!十块钱我已经没什么赚头了!尽快让他走!” 逢春叫道:“蜜姐!” 蜜姐的香烟停顿在嘴唇间,双手抱肩,问:“怎么哪?” 逢春说:“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赶顾客?你怎么知道做完人家不加钱?” 蜜姐说:“你有能耐你先让他加钱!他拍出二十块钱我立马拍出那盒巴西棕榈油。
” 蜜姐说着说着眼睛就睁圆了越过逢春看前面。
骆良骥的司机从逢春身后过来,手里居然拿着一张百元钞票,说:“我们老板说不需要找钱。
”蜜姐顿时笑嘻嘻没有话说了。
逢春闪电般回瞥一下骆良骥,泪就已经涌了上来,她低下眼睛使劲往下吞咽。
逢春拿过鞋油,返回骆良骥跟前,蹲下,不吭不哈,全神贯注地,涂油,抛光。
一双手像春天的燕子,欢快灵巧地上下翻飞。
逢春的倔劲上来了。
她一不做二不休,用手指指骆良骥袜子上面的污迹,骆良骥问:“脱掉?”逢春肯定地一点头,把站在门口的司机招来,连她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吩咐司机:“快去买双新袜子回来。
”又追一句:“出门一拐都是卖袜子的。
” 骆良骥紧跟着对司机说:“听见了?赶紧照办。
” 司机跑出跑进很快就买来了一双新袜子。
骆良骥忽然有点羞涩,他背过身子,脱掉自己的脏袜子,掏出口袋里的餐巾纸包好了,要司机到外面找一垃圾桶扔掉。
骆良骥穿好新袜子,逢春给他穿上皮鞋并扣好鞋带,放好裤管,一双脚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这情形忽然又把蜜姐擦鞋店远远推开与隔绝,一个空间里只有两个人,两个人前一刻都是陌生人,后一刻却同时都有感觉他们正如人家日常的夫妇一般,女人正给要出门的男人收拾。
也不说什么,就是有一种你知我知,从心里头贯通到指尖,到处都是暖融融。
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并非无家无口的单身男女,是连孩子都读书了,才忽然邂逅在一个擦鞋店里,被唤醒早该有却没有的感觉。
这感觉,逢春好想说给骆良骥听,骆良骥也好想说给逢春听。
待要说,蜜姐擦鞋店又回来了。
二人都明白他们没有互相倾诉的可能性,只能憋着。
二人都知道皮鞋擦好了,骆良骥该离开了,才相见又分离,仓促得心里生生难受。
两人都躲闪,都不看对方,都把动作放得无限慢,但也挽回不了事物本身的规律:一个顾客的皮鞋擦好了。
他该离店了。
蜜姐猎手一般,有耐心而又眼睛犀利,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俩。
逢春把骆良骥的一双脚摆好,端详了端详,终于开了口,仿佛是自言自语,道:“这样子才好了。
” 逢春一开口,发现自己还有勇气说话,没有流泪也没有失态,她如释重负,一鼓作气说:“拜拜。
欢迎下次光临。
”这是蜜姐擦鞋店的例行送客词,擦鞋女人人都要说的。
骆良骥顿时手足无措,摆摆双脚,踩踩地面,拿手撸撸头发,有一瞬间似乎要崩溃。
到底他也不是毛头小子,还是竭力稳住了自己。
拿出皮夹子,从里头取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逢春。
逢春说:“给老板。
” 骆良骥说:“老板的给过了。
这是给你的。
” 逢春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了一阵恼。
噢,他真以为她是擦鞋女啊?他可真喜欢炫耀自己有钱啊!他到底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今天就是与她冤家路窄啊!噢,原来今天眼皮直跳就是应在这里啊,真是活见鬼啊! 逢春不接骆良骥的钞票。
就那样站着,去脱自己的手套。
医用橡胶手套时间戴长了,手又发热出汗,紧紧吸附在皮肤上不易脱,逢春就用力乱扯,扯着扯着就一句一句用力说话,她说:“知道你有钱!你就像个有钱人!不用这么显摆!本人不收小费!” 骆良骥连忙说:“哪里是小费?哪里是小费?是我们刚才说好的擦出一朵花来就是一百嘛。
” 我们?!逢春心口一记钝痛,泪就要往外涌,她拼命地忍。
蜜姐适时过来了。
她大大方方一把接过钞票,大大方方对骆良骥说:“真是非常感谢这位先生!把您这双皮鞋打理养护出来,说实话是真的不容易,我这员工的确付出了太多辛苦。
本店当然收小费。
做服务生意哪里有不收小费的道理?不收小费对顾客都是不尊重的。
给小费是绅士风度嘛,她不懂这个,生怕顾客太破费了,又不会说话,还请先生多包涵。
她得脱手套洗手,也不方便,这钱我就先替她收下了。
” 骆良骥五心烦乱地对蜜姐频频点头。
逢春在一旁已经把手套扯破了,脱下来了,卷起来丢进了垃圾篓,一双年轻的手被闷得潮湿苍白,青筋毕现,在她手背上画了水墨一般,却也有一种惹人怜惜的好看。
骆良骥一瞟一瞟的。
逢春只是自己在胡乱搓手。
蜜姐见状就不罢休了。
她得把火苗熄灭在萌芽状态。
逢春绝对不能在她这里出事!蜜姐话里有话地说:“这位先生你放心,回头就算她真不好意思收这钱,我也有办法,绝对不会让你的人情落空。
她儿子最喜欢吃麦当劳,我带小孩子去吃几顿就好了。
我当兵出身,当兵人就是豪爽,有什么说什么,我要说小兄弟你够爽的,我祝你好人有好报,生意成功,再祝你回家旅途顺利。
再次感谢!拜拜了!” 蜜姐说到“她的儿子”,还顺手在逢春身上比划了一下她儿子的高矮,这是强调逢春为人妻母的身份,一石二鸟。
如果说逢春骆良骥一时忘乎所以的话,现实生活就是粉碎任何空想的铜墙铁壁。
果然骆良骥沉不住气了。
他哪里料到开一个擦鞋店小铺子的女人这般老练厉害,眼睛似火眼金睛,说话是绵里藏针,骆良骥远不是蜜姐对手,一时刻尴尬、狼狈、羞愧、歉意、难为情,种种颜色都从面上过了一回,搞得脸红脖子粗,只好别无选择地回应一个“拜拜”就去了。
逢春同时掉头就冲进里屋。
里屋与店铺只挂一张蜡染印花帘子相隔,平时工人们不可以随便进去,只有开饭时间可以躲进来吃盒工作餐。
里屋是做饭的地方,连厨房都谈不上,就是一块狭窄的地方堆满了锅盆碗盏,又黑又暗,蜜姐的婆婆下楼做饭才开灯的,一架楼梯从洗碗池上腾空架起来,也狭窄得仅容一个身体上下。
逢春一掀帘子跑了进来,眼睛一黑,撞上楼梯,也就一屁股坐在了楼梯口,摘下口罩,捂住自己的嘴巴,委屈难受,泪如雨下。
10 晚霞渐渐收了去,大街渐渐亮开了。
蜜姐擦鞋店生意红火又迎来一个高潮。
逛街大半天的男男女女们,皮鞋都蒙了一层灰,在路边吃烧烤或者餐馆晚饭的时候,又溅了一些油点子,或不免残菜滚落鞋面,这必得擦一擦,干净了锃亮了,才好意思去泡酒吧。
武汉市的年轻人,但凡家境富裕一些的,但凡个人文化水平高一些的,又但凡好个时尚讲究个品位的,想都不要想,酒吧就是他们休闲娱乐的首选。
尤其有了男女朋友,成双成对的,夜间要有地方谈情说爱,自然也还是酒吧最合适。
洋人开店没有别的,就是懂得把自家店子搞得窗明几净,音乐低回,歌手现唱,烛光花草,香氛氤氲,再加上咖啡这个东西,煮开了飘出的气味,就是好闻,面包烤熟了的气味,就是好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要叫你如果一双邋遢皮鞋走进去,连自己都没脸。
更加上眼下武汉又是一个大工地,几千个工程同时做,昼夜不息的灰尘飞扬,蜜姐的生意不好才怪。
擦鞋店生意是越来越好了,现在人又懒鞋又多,球鞋都不愿意自己洗。
附近市一中的学生,课间都设法跑过来,把球鞋、旅游鞋乃至凉鞋,往蜜姐擦鞋店送。
像这种著名的重点中学,但凡能够进来读书,家里父母就是把裤带子勒断,也要供孩子花钱。
孩子却是没有不撒谎的。
孩子们在外面,一个泡网吧一个送洗鞋子,铁定不会对父母说真话,都说是吃不饱买东西吃了,搞得父母还牵肠挂肚。
现在中学生的时尚把戏是家长想不到的,男生好名牌,女生更妖精,要红指甲,要偷着穿高跟鞋,就连指甲油与时装鞋,都干脆寄存在蜜姐擦鞋店,需要时候就跑到这里换鞋。
社会是这么变化着,蜜姐生意真是不好才怪。
今天骆良骥一双皮鞋,尽管时间花多了一点,付费却又两百多元,哗哗响的百元大钞,在擦鞋店的单次收费里是百年不遇,蜜姐没有理由不更加开心。
一旦更加开心,往往就更来生意:就在这个华灯溢彩的初刻,顾客成群结队涌进来,好像今天左一个派对要开,右一个派对要开,个个抢着要自己皮鞋先干净漂亮。
有老顾客认识蜜姐,一口一个蜜姐地叫,希望尽快得到打理。
蜜姐好好好地答应着安抚着安排着承诺着:马上!保证你漂漂亮亮! 这真是很诡异的事:开心就是凝聚力!是眼睛就都乐意见到一张开心的容颜。
蜜姐做生意十几年了,现在慢慢掌握了这个诀窍。
谁都挡不住蜜姐真正开心时刻扑在生意上的热情。
但凡这个时候谁路过蜜姐擦鞋店,与春风满面的蜜姐一个眼神对上,谁就像见到家乡父老一般亲,一双脚就想迈进店里去。
这是多好的状态啊,蜜姐自己都喜欢死了,真开心与假装开心是绝对不一样的,真开心才可以吸引人,假开心只是你自己挂一笑脸招揽生意而已。
随着十元五元的钞票纷纷往银包里塞,蜜姐暗暗祈祷:保持状态,保持状态,保持状态。
蜜姐现在绝对不会去理睬逢春! 当然,就算生意没有这么忙碌,蜜姐也同样不会追到里屋去的。
蜜姐的办法很简单:完全彻底不理睬——憋死她!逢春自己怎么跑进去的,她终归会自己走出来。
待她自己自动走出来,问题就得到了根本解决。
小孩子是越哄越撒娇的。
蜜姐不想哄逢春。
逢春不是小孩子而是孩子他妈了。
哪个女人没有年轻过?哪个女人年轻时候没有被爱慕过?一生如此漫长,哪个女人可以保证从来不昏头?男人的穷追猛打,蜜姐又不是没有见过,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蜜姐又不是没有人送过。
逢春今天遇到的这一下子,简直蜻蜓点水毛毛雨啦,也值得犯晕?那么逢春的确就是应该开始交学费了!好好学习吧,一个把自己当人的女人,对于这种事情,必须自己学会辨别真假权衡轻重。
逢春最开始,是生怕蜜姐跟进来看见她哭。
过了一会儿,逢春纳闷蜜姐为什么不管她,也不要别人来叫她出去做活儿。
这么想的时候,眼泪就停了。
逢春到洗碗池子那边,冷水拍拍眼睛,护手霜从口袋里掏出来,手和脸都擦了一遍。
倾听阁楼上,没有人要下楼的动静。
又坐在楼梯口,一面托腮想心思,一面暗暗期待蜜姐进来找她。
逢春知道老人就在阁楼上。
蜜姐的婆婆,除了下楼给大家做饭,就长日坐在窗前,间或吃点零食和茶水,看着外面大街上的车马人。
逢春希望自己没有哭出声来让老人听见。
逢春今天开始有私人秘密了。
呆在暗处时间长了,暗处慢慢就变亮了。
逢春才第一次把这里看个清楚。
一楼原是厅堂,被分割后隔开,剩下一个不规则的小块,从地上到墙壁与天花板,都堆满家具用品老旧东西。
逢春对联保里的房子并不陌生,但由于她们家一家三口一直居住单位宿舍,再小的房子,也有一个四方的形状。
周源奶奶的联保里,也还算称得上房间。
如果换了逢春,她看到这个地方都糟心。
蜜姐她们怎么能够呆得下去?现如今武汉本城人,做小生意的没有几个了。
年轻人眼高手低,吃不了小生意的苦,喜欢去做时髦行业。
中年以上人前半生太累,病都逐渐上身,吃不动苦了。
水塔街一带这几个里分不管什么房子出租都抢手得很,像联保里再破旧,坐在家里,也有人找上门来求租,每月几百钱也可以喝几次排骨藕汤的。
蜜姐她们怎么就不把这房子出租?对面耕辛里的房子是改革开放开初有港商来推倒了重建的公寓楼,房子还是要好多了。
蜜姐宋江涛夫妇在耕辛里也有套两居室,儿子也还不到婚龄,现在三口人居住也还不算太挤。
为什么蜜姐她们非得守在这么窄小凌乱破旧败坏的地方?自己搭建阁楼看上去是这样危险。
阁楼窗户下生了一丛羊齿状的蕨类植物,蜜姐还要它翠绿地倒挂下来,又从底部托一只长方形的花槽,又时常追加一点化肥,刻意把它做成了擦鞋店的空中装饰,蜜姐还插了一枝云南黄馨进去,酷似迎春,却要比迎春粗放泼辣,哪里都肯生长,花期又长,初春就开出朵朵小黄花来,要错错落落不慌不忙开到暮春去。
现在秋天还是满枝条的叶,郁绿的叶,褐色的齿边。
蜜姐会常常提醒老人浇水,老人就每天都要把喝剩的冷茶水,尽力伸长胳膊,慢慢浇上去。
蜜姐她们又是从哪里来的这种耐心? 蜜姐的确有她的一套,真正大城市女人的敏锐和感觉,就摆在那儿。
水塔街一整个街区,大街小巷都开满了商铺,许多商铺只进去一看,你就知道不是城市人开的;蜜姐擦鞋店主要也就是擦皮鞋而已,那就是城市人开的,那就是大汉口味道。
可是一个小小擦鞋店,有大汉口味道又怎么样?蜜姐她可曾认真仔细看过这片里屋与阁楼?一个小小擦鞋店,就算开得有声有色又怎样?难道足以挽救这老房子的颓败?但是为什么蜜姐就是有心劲有力气地做呢?还有蜜姐的婆婆,八十六岁的人啊!也劲抖抖地帮衬媳妇呢?黑暗里,逢春想啊想。
逢春以前从来想不到这么多,今天也以为自己为伤情跑进来,要一味想自己感情伤痛的,不知道为什么七想八想的都是关于蜜姐,要自己不想,似乎都不成。
今天是蜜姐狠狠一棒子真把逢春打痛了。
痛得逢春不由自主睁大眼睛看蜜姐,看她的里屋,看她的阁楼,看她正在维护和挽救的一切。
现在逢春如此在乎蜜姐,倒也不是看蜜姐是老板,她是雇工。
逢春做不做这份工,不重要。
反正她已经计谋失策,周源与她已经僵持三个多月。
纵然逢春再苦再累,周源肯定只当她演苦肉计。
但这三个多月以来在擦鞋店,对自己身处境况,慢慢有了沉淀与分辨。
原来矛盾也可以不直接看到和解决,就随着呆在蜜姐擦鞋店的时间一天天地长下去,只看蜜姐这个人,逢春就要想到很多,学到很多,甚至都没有完全弄明白,她也可以学到许多东西——是见识与成熟吧? 不管怎么说,蜜姐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志气,硬是比天高比地厚。
再是蜜姐的老辣厉害。
今天蜜姐这样对付逢春,逢春是肯定不服气的。
但是以往蜜姐处理的大小事情,最后都被证明她是对的。
事物或者人物的尺寸分量,蜜姐上来就有把握和掂量,就可以应付自如。
逢春却总是千般慌乱,万般无主。
这还是逢春从旁看出来的,还有更多逢春看不懂的,也觉得好。
就似这种联保里憋屈人的老房子,蜜姐还能开店,还能够带婆婆在这里居住,不着急,她婆婆还能心安理得。
逢春将心比心,不得不佩服。
她自己的委屈和苦楚再大,还大过了蜜姐不成?周源再不靠谱,毕竟逢春的儿子还有亲爹在啊! 今天的事情,刚发生时,逢春自然是一心要瞒蜜姐。
现在逢春被蜜姐晾了快两个小时,泪也干了,又浮想联翩了许多,末了,自己给自己一分析,觉得还是自己理亏:先撇开她今天的事情,只说蜜姐,逢春在人家店子里打工,又不是人家得罪了你,你自己倒赌气跑开不干活了?这算什么事? 逢春再坐下去,就感觉无聊了。
忽然手机一响,吓逢春一大跳,连忙看,是蜜姐发来的信息:“我姆妈要下楼做晚饭了。
” 这就是蜜姐,她甚至都不说要逢春出去做工。
她就要逢春自己怎么进来就怎么出去。
逢春觉得蜜姐就是有狠,自己终是胳膊扭不过大腿。
逢春只好站起来,自己走了出去。
逢春掀开帘子走出去,蜜姐正欢天喜地张罗生意,也不看逢春。
店铺里人声鼎沸,人手不够,逢春也就迎上顾客,埋头干起活来。
蜜姐自然看见了逢春的悻悻样,也当没有看见。
她想:好了,事情过去了!这就是逢春。
逢春这个女子,就是一个难得的乖的。
她很难叫人不喜欢,也很难叫人不宽容。
若是换了另外任何一个工人,看谁敢跑里屋一躲两小时不出来做事情!说到底,今天的好运,也是逢春带来的,饶她罢。
蜜姐乘兴坐了出去,坐在大门边,招呼顾客,与路过的街坊寒暄寒暄,摸一把小孩子的头。
一个熟识的出租车司机驾车从门口经过,渐渐慢下来,胳膊肘搁在车窗上,蜜姐就递过去一支香烟。
司机说:“没点火啊!” 蜜姐说:“自己点!” 司机说:“自己点那我还要吃你的香烟做什么?不如我把烟你吃。
” 蜜姐连笑都不笑的,只再从香烟盒子抽出来一支新的,叼在自己唇上,低头点火,吸得火星一冒,再过去,塞进司机嘴里。
司机说:“香!” 蜜姐说:“呸!” 司机说:“我要是不给你拉生意我就不是个人了!” 蜜姐说:“我又不是青楼妓馆天上人间,要你拉生意?我帮你点个烟是学雷锋做好事,怕你自己点烟不当心撞了人。
” 司机说:“咒我啊。
” 蜜姐说:“我说的穿话。
说了就穿了。
穿了就没了。
说穿说穿,说穿了平安——小孩子学着点儿。
” 司机是车子开着,不得不走远,眼睛里最后一瞥都还留着蜜姐的影子。
似这样一些日常戏谑,大街小巷的村言俗语,无伤大雅的打情骂俏,平时逢春都是听不见的,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不从心上过。
今天的逢春,却句句都听得心跳,到处发现男女。
她偷偷观察蜜姐,蜜姐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眼睛不跟任何人走,单单只是自己的,就罩着自己店铺。
逢春这就更加体会到蜜姐这个女人有多狠了。
夜是更加亮了起来,华灯大放,霓虹闪烁,大街上电车的两条辫子刺啦啦碰出电光火花,各种流行歌曲在各种店铺里哇哇地混唱一气。
蜜姐擦鞋店开夜饭了。
擦鞋女们轮流到里屋去吃饭。
照旧是蜜姐与逢春一拨吃饭。
逢春的饭盒里头多加了一块红烧带鱼。
蜜姐就问:“怎么你有带鱼我没有?”又叫她婆婆:“姆妈,怎么逢春有带鱼我没有?你偏心啊!” 她婆婆说:“你没有吗?我忘了吗?” 蜜姐的婆婆赶紧拿出已经盖上的菜碗,打开盖子,夹出一块带鱼,放在蜜姐饭盒里,分明蜜姐饭盒里醒目地有着一块带鱼。
蜜姐大笑起来:“骗你的啊!人家想多吃一块嘛。
”蜜姐的婆婆笑呵呵拿筷子头直打她。
逢春忍不住也就跟着笑了。
蜜姐就是厉害:她这就算是与逢春说话了。
一切恢复正常。
蜜姐擦鞋店今天生意兴隆,大家都高兴。
工人下班散去,个个笑着与蜜姐说拜拜。
乡下女孩进城,一是文眉,二是染黄发,三是穿吊带,四是说拜拜。
蜜姐只不收穿吊带的,说她们投错了门子,那应该是去休闲屋或者洗脚屋。
其他三样,蜜姐理解。
一群擦鞋女走出蜜姐擦鞋店,走上街头。
唯独逢春这个汉口女子,是自然眉毛,只收拾了一下杂乱,头发也只打理得熟滑,最重要的是她皮肤保护得紧,洁净细白,瓷一样有光。
蜜姐冷眼一看,发现逢春果然有一种质地晶莹的动人,相处时间长,是越看越好看。
有男人一眼情动,实在也不奇怪。
蜜姐打烊。
然后自己又披件外套立在门首,一手打手机,一手夹香烟,引颈遥望,等她儿子晚自习回家。
直到儿子出现在大街那头,蜜姐眼睛不眨地看着儿子走近,上去挽了儿子手臂,说:“饿不饿?” 儿子说:“饿。
”于是蜜姐带了儿子,先上楼看看奶奶,再下楼去排档吃消夜。
消夜完毕,儿子先回耕辛里的家写作业,蜜姐关上擦鞋店大门,清算当天收入,登记入库。
她烹小鲜如治大国。
有凭有据过日子。
宋江涛去世两年以后,蜜姐开始了这样的生活,天天复天天,年年复年年。
等她清算完毕,再回对面耕辛里睡觉,已是凌晨。
这时刻,水塔街的夜是她独自的夜。
繁华大街最难得的清静一刻,蜜姐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在汉口回荡。
这是她祖孙三代的街道,她熟悉得没有一点怕,只有亲。
更不能离开,除非死。
11 今夜不是往日。
今夜蜜姐数完钱出门吓了一跳,逢春坐在大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垂着脑袋,手里握着半瓶水。
蜜姐使劲拍拍自己胸口给自己压惊,心想:哎呀老天爷,这还真是一个没有见过的倔的。
逢春站起来,拍拍屁股的灰,面对蜜姐。
蜜姐把身子一转。
蜜姐不想谈!简直太出人意料了,蜜姐以为自己已经把问题处理掉了。
看来,问题不仅没有处理掉,显然比她以为的更麻烦。
蜜姐以为不就是一个小小的激情碰撞么?不就是一个刹那间的灵魂出窍么?半个小时,萍水相逢,手都没有碰碰,姓甚名谁也不知,风吹过,水流过,都是不再复还的东西。
原来逢春还是一个这等痴情的,显然鬼迷心窍了。
蜜姐大伤脑筋,一时刻也说不出话来。
从背包里掏出香烟,拿出一支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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