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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很久,都没有人接,但电话是通畅的。
在我的耐心几乎用完的时候,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才几点啊,就打电话来,还要不要人活了? 我看看表,晚上六点。
我说,你是谁呀? 对方伶牙俐齿地说,你给我打电话,你凭什么问我是谁啊?我要问你是谁啊? 话说到这个分上,我基本上明白乌海是接到了一个打错了的电话。
我体乏手抖,不想和她啰嗦下去了,刚要挂断电话,她好像突然睡醒了,说,哦,我知道你的是谁的电话了。
他怎么啦?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了?我那天晚上等了他一夜呢! 这番话,说得我一头雾水。
这是一个什么女人,为什么和乌海这样熟络?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我想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稳住这个女人。
我对她说,我是乌副市长的好朋友,是他绝对信得过的人。
受乌副市长之托,我有要事需尽快告诉你,请你约定一个时间地点见面。
我知道乌海之死的消息还没有通报公众,因为要排除有人暗害的可能性,公安部门还在调查中,一般人并不知实情。
那边的女子很痛快地定了一个小时之后在茶楼见面。
我怎么才能认出你来?我问。
他没告诉你吗?女子有些纳闷地说。
我心如刀割,说,没有告诉。
你知道他很忙。
女子说,我穿一双红袜子。
我回到病房,对护士说,我要到街上去一下。
护士为难地说,这可不行。
我说,我一定要去。
因为这事我父母还不知道,我要想想怎么亲口告诉他们。
如果他们是从别人嘴里知道了这事,也许会出人命的。
我的情况已经恢复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如果你们不让我出去,我就再也不回到这里来。
而且,我还是会走。
两个护士只好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小心,我一一答应下来。
紧赶慢赶到了茶楼,我先定了一个靠窗的小茶室,狭小到只能坐下两个人。
然后到大门口去等。
一个穿红袜子的女人。
她到底是谁?她和乌海是什么关系?好奇像一道金边镶在了悲痛的四周,让悲痛更加醒目。
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走了进来,她们穿着白袜子肉色袜子,还有穿黑袜子和没穿袜子的,但是没有一个女人穿红袜子。
我等得有些绝望,这不会是一个恶意的玩笑吧?愤怒地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一个女人夹带着悦耳的手机铃声走了进来,她的袜子上嵌着两道红边。
看到我,她走了过来,伸出手说:“让你久等了。
” 贺顿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在我们没有讨论完之前,请你不要采取任何不可挽回的措施。
” 李芝明说:“什么叫不可挽回?” 贺顿说:“就是你以后也许会后悔的举措。
想要破坏不必着急,破坏永远来得及。
” 乔玉华有点佝偻,病痛的折磨让她不能挺直腰杆。
领导的威严和行将就木人的智慧,奇妙地交织在一起,令人仰视。
贺顿对自己说,不要退缩。
如果你退缩了,你就帮不了她。
“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是一百零一个洋娃娃?而不是一百零二个或是九十九个?”顿问。
“这不是问题。
洋娃娃是一个又一个买来的。
买的时候很随意,喜欢就买。
买得多了,就数一数。
数完了也记不住,有的时候多一个有的时候少一个。
并不是特意凑的数。
”乔玉华胸有成竹地回答。
她稍稍拱起的背部,仿佛一只栖息的蝎子,静静地举着尾巴,微笑着蹲踞在路旁,等待着贺顿经过。
“这是一个问题。
”贺顿寸步不让。
“你说是问题就是问题啦?我不服气。
我到你这里来,不是为了生气,是为了讨个主意。
你如果没有主意就算了,犯不上故意找出个话题来说三道四。
”乔玉华反驳。
老年人都是固执的。
但心理师认准了的道理,会更固执。
贺顿说:“一百零一个,这是个非常有意义的数字。
在这后面,一定隐藏着什么。
” “没有。
没有隐藏。
我就要死了,一个快死了的人,没有任何隐藏。
” “您不要把话说得那么绝。
这样,就封闭了一切可能性,我们就很难找到出口。
想一想吧。
我觉得一定有一扇门藏在一百零一这个数字后面,找到了它,我们就可能有了出路。
”贺顿热切地说。
她对老年人,特别是濒死的老年人,总是怀有深切的眷恋。
姨妈病了,托人带信来,说临死前想见妈妈一面。
贫穷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会让亲情要么变得很淡,要么变得很浓。
妈妈和姨妈家分属不同种类。
当绛香家非常贫困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姨妈在哪棵树下乘凉,现在妈妈有了一个能充当长期饭票的男人,姨妈也就重新浮出水面。
妈妈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但同胞手足的呼唤总是令人难以抗拒,再加上病入膏肓。
死亡有大于一切的魔法,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妈妈以最大热忱准备探亲的用度,直到最后一刻才想到绛香怎么办。
“你到村头的李婆婆家住几天。
”妈妈说。
“几天呢?”绛香问。
“不知道。
”妈妈说。
“姨妈会不让你回来吗?”绛香问。
“不会。
”妈妈回答。
“那你怎么不知道自己几天才能回来呢?”绛香不解。
“因为不知道你姨妈的病是好是坏。
”妈妈回答。
“好了会怎样呢?” “好了妈妈就很快回来了。
” “坏了会怎样呢?” “坏了妈妈也会很快回来。
” “几时能好呢?”绛香问。
“不知道。
” “几时会坏呢?”绛香再问。
“不知道。
”妈妈再回答。
于是绛香不再问了。
她很伤心,因为她知道妈妈此刻只想着姨妈。
那个她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女人。
绛香乖乖地到李婆婆家去住。
在这个村子里,只有李婆婆不嫌弃她们娘俩。
绛香在妈妈走的头一天,到了李婆婆家。
第二天早上,绛香在送妈妈的路上,说,我不到李婆婆家去了。
妈妈大惊,说为什么?绛香说,李婆婆的腿是烂的,骨头碴子都变成黑的了。
妈妈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
腿烂了是老毛病,不传染,你放心住好了。
绛香还想说,你一走我就跑回家,可是她没说。
她是个乖巧的女孩,知道这样说了,妈妈就会不放心。
她没有什么送给妈妈的礼物,就送一个放心让妈妈带着上路吧。
妈妈走了,带了卤好的猪心猪肺猪肠子猪肚子,这都是妈妈这些天不让绛香吃,攒下的。
长途汽车等了很久才来,妈妈上车的时候,对绛香说,听话……妈妈含糊其辞,没有说清是听她的话,还是听李婆婆的话,还是听“长期饭票”的话。
总之,绛香决定谁的话也不听,只听自己的话。
放学之后,绛香到了李婆婆家,对半聋的老人说,我今天晚上不来了。
李婆婆说,哦哦,你妈妈今天没走成啊?绛香就学她的声调,说哦哦。
李婆婆就不再问了,专心敲打着她发黑的腿杆子。
苏三先生戴着鸭舌帽和硕大的遮阳墨镜来了。
当时阴天。
寒暄之后,贺顿问道:“真的是血吗?手心和额头?” 苏三说:“不是血。
可是在我心里,它和血是一样的。
甚至比血还可怕。
” 贺顿说:“请继续说下去。
” 苏三说:“和外国人的谈判也就罢了,原则是事先制定好的,和谈判人员的临场发挥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可是,在日常的工作中,影响就太大了。
我没有办法清楚地阐释自己的观点,以至于一些非常有价值的意见得不到支持,当然也就形不成决议,得不到实施,给工作造成了巨大损失。
” 贺顿回应:“你很想改变这种状态,很大的成分是为了工作着想?” 苏三说:“基本如此。
不过,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高尚。
” 贺顿说:“苏三先生还有什么更隐秘的动机?” 苏三说:“你不会笑我吧?” 贺顿说:“我哪里会笑话您?对于说实话的人,我会敬佩。
” 苏三说:“好,那我就告诉你。
我想当官。
这种发言恐惧症,严重地影响了我的升迁。
” 贺顿说:“你非常在意升迁这件事吗?” 苏三非常郑重地说:“是的,非常在意。
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来找心理医生的原因。
如果你对别人说自己很想当官,所有的人都会嘲笑你,如果你说自己想去偷东西,反倒没有那么多人惊讶。
连我老婆都不理解我,她是做生意的,我们家有很多钱。
她说我们早已超越了小康,到了大康特康的程度,我什么都不干,也可以过非常富足的生活。
可是我不想这样平庸地活着,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古代酋长的儿子,很想掌握更大的权力,在危机的时刻挺身而出,解救人民于水火之中。
说得更大一点,为世界贡献更多的力量,为更多的人谋福利。
做一个政治家,这就是我的理想,你会笑话我吗?” “不不,我不会笑话你,相反的,我很佩服你这种勇气和献身精神。
你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是为了人生的目标和理想。
”贺顿赶忙回应。
这并不完全是一个技术性的策略,而是她的真实想法。
在这间心理室里,很多人谈出他们的苦恼,谋求改变。
像这样为了众人之事,思谋改变自己的毕竟是少数。
“谢谢你这样理解我。
”苏三宽慰地舒展了一下眉头,紧接着眉宇又绞在一起,说:“口才限制了我。
在现代,一个政治家没有好的口才,就像一个女子没有好的身材要当模特一样,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为了口才,我非常苦恼,这是一种智慧和才能上的残疾。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我?”苏三求贤若渴。
贺顿说:“恕我直言,我觉得您谈的很可能是一个伪问题。
” 苏三先生大惑:“此话怎讲?” 贺顿说:“在我和您谈话这么久的时间里,我没有发觉您的口才有任何问题。
” 苏三先生不满地说:“我不是已经跟你讲过了吗,和一个人谈话,或者是人比较少的场合,我没有问题。
” 贺顿说:“对啊,您刚才说这是一个智慧和才能上的残疾,我们知道,如果是一个腿有缺陷的人,不管是他一个人行走,还是当着几个人或者更多的人行走,他的腿都会一瘸一拐,是这样的吧?” “是。
”苏三回答。
“所以,我不同意您说的这是智慧和才能上的残疾的判断。
如果您想改变这个局面,首先要在这个层面有所改变。
”贺顿说。
苏三先生回答:“您以为我不愿意改变这个认识吗?非也!我对自己说过一千遍一万遍了,包括那种运动员上场时常常给自己鼓劲的话,比如,就当别人都是白痴,你是世界上最棒的等等,我都试过了,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不是世界上最棒的,我不能自欺欺人,如果我连这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我还算什么政治家?我越是对自己说不要紧张,我就越紧张。
而且,到那时候,非但心脏不争气,跳得乱七八糟,好像变成了无数颗小炸弹,潜伏在我的眼珠后面,耳朵里面,手指尖上,连脚心的涌泉穴都能感觉到心脏的狂跳。
如果说,心脏难受还可以忍耐,但最要命的是我的膀胱也跟着捣乱,好像马上就要爆炸,所有的水都会流出来。
你知道,这是非常恐怖的预感,如果我在那种森严壁垒的场合尿了裤子,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所以,不管当时正在进行着何种重要的交涉,我必须要起身到卫生间去。
绝大多数时候,我只能排出几滴液体,连一只蚂蚁都不能淹没。
对此,我非常痛苦,但是无能为力。
我去看过医生,以为是前列腺的毛病。
当医生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告诉我前列腺非常正常的时候,我失望极了。
我希望是前列腺的毛病,那样我还有救,很可惜,不是。
现在,谁来救我呢?” 苏三先生绝望已极,睿智的目光中居然出现了点点水汽,贺顿明白他的确非常伤心。
贺顿说:“不要着急,我们一起努力吧。
我现在想知道的是,您这种发言恐怖,有多久了呢?” “总有几十年了吧。
”苏三先生回答。
“具体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的?”贺顿刨根问底。
苏三说:“那可记不清了。
从前的事,就不要翻旧账了,它们不重要。
我要解决的是眼前。
” 贺顿说:“不错,我们要解决的是眼前。
可所有的眼前都是从早年那里遗传来的。
我们的记忆从来不会真正忘记什么东西,它们只是储存在那里。
” 苏三半信半疑说:“有那么严重?” 贺顿说:“比你设想的还要严重。
” 苏三说:“我知道很多心理师就是刨根问底,好像不把你的祖宗从坟里揪出来就没法解决问题。
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父母和睦生活幸福,我自小上学上班一路顺风顺水。
如果你还有其他的法子就请一试,如果没有新的招数,我劝你不要浪费时间了。
” 贺顿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油盐不进的来访者。
有的人虽然怒火冲天也不配合,但那是因为他们本身积重难返,并不是成心同心理师针锋相对。
苏三先生真具有政治家的素质,喜好掌控全局。
贺顿必须把他从这种状态里拔出来,回到咨询者的本分上。
贺顿说:“您似乎看过不少心理学的书籍?” 苏三说:“不敢说不少,一些吧。
” 贺顿说:“有这样一个观点不知道您看过没有?” 苏三说:“请讲。
” 贺顿说:“那就是——即使在那些被精心照料的孩子那里,精神创伤也是不可避免的。
” 苏三说:“我不知道。
这是谁说的?” 贺顿说:“这是弗洛伊德说的。
” 苏三说:“他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理。
” 贺顿说:“是不是真理,并不是最重要的。
我想您到我这里来,掏了那么多的钱,就算你对金钱不在乎,但你还花了那么多时间。
对于一个愿意担当治理众人之事的政治家来说,浪费时间就是谋杀事业。
” 这席话让苏三频频点头。
贺顿继续说:“所以,让自己的口才发挥得更好,是您的事,不是我的事。
为了这个目标,咱们要共同努力。
” 苏三说:“你的意思是咱们要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 贺顿说:“我不觉得您是死马。
您既然来求助于我,我现在想到的方略,就是想知道您出现发言恐怖的最早年代是什么时候?” 苏三陷入了沉思。
半晌之后说:“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当时,我并没有出现明确的症状,只是以后越来越严重。
” 贺顿宁静地追问:“能够详细地讲一讲吗?” “可以。
”苏三舔舔嘴唇,突如其来的焦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贺顿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现象,心中大喜,觉得此一方向很有希望。
“可以喝水吗?”苏三问。
“不可以。
”贺顿断然拒绝。
“你们这里怎么像纳粹集中营,连水都不供应?”苏三大不满。
“这是为了你的利益。
你现在感到口渴,这并不是你身体里面缺水了,是你感到马上要说出口的话,让你紧张,口干舌燥,难以启齿。
如果你喝了水,这种紧张被冲淡了,就像临阵脱逃。
”贺顿细说分明。
“不喝就不喝吧。
”苏三先生只好放弃喝水的渴望,继续进入那潜藏至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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